他事后才想到:恰恰就是在那个时间,多崎作停止了对死亡的渴求。他凝视着映照在镜中的裸体,看到了并非自己的自己出现在镜子里。那一夜,在梦中生来第一次体验了(应当是)忌妒的情感。到天亮时,他已经把长达五个月的与死的虚妄比邻而居的黑暗日子抛在身后。
大概是那时炽烈鲜活的情感以梦的形式穿越内心世界,抵消了一直以来苦苦纠缠他的对死的憧憬。就如同强劲的西风吹散了空中厚厚的云层。这是作的推测。
只剩下类似达观的平静。那是缺乏色彩、风平浪静的中立的感情。在空空如也、宽敞古老的房子里,他一个人坐着,聆听古旧的大挂钟镌刻时间的空洞声响。他双唇紧闭,目不转睛,凝视着指针的移动,然后用薄膜般的东西将感情层层叠叠包裹起来,将心留在空白中,每一小时都实实在在地老去。
多崎作慢慢地开始正经吃饭了。买来新鲜食材,做了简单的饭菜。可是下降的体重却只回升了一点点。他的胃似乎在将近半年间彻底萎缩,吃进去的东西超过一定的量就会呕吐。晨间,他还开始去大学里的游泳池游泳。由于肌肉萎缩,爬个台阶都气喘吁吁,至少得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他买了新的泳衣和泳镜,每天游一千米到一千五百米自由泳。然后顺道去健身房,默默地做器械运动。
改善过的饮食与有规律的运动持续了数月,多崎作的生活大致恢复了从前那种健康的节奏。再次长出必需的肌肉(尽管跟从前的肌肉长得很不一样), 脊梁骨笔直挺起,血色重新回到脸上。也再度有了久违的坚挺的晨勃。
恰好就在这时,母亲少见地独自来到东京。大概是因为作最近的言行很奇怪,而且连新年放假都没回家,不免担心,来看看情况。她见仅仅数月间儿子的外貌就有巨大的变化,不禁倒抽一口气。但听儿子说“这不过是年龄原因,自然变化,现在我只是需要几件合身的新衣服而已”,母亲便顺从地接受了这个解释,相信这大约是男孩正常的成长过程。她在全是女孩的家庭长大,结婚后养有女儿娴熟习惯,对男孩如何成长却一无所知。于是她欢欢喜喜地跟儿子去百货商场买了全套新衣。母亲偏爱BrooksBrothers和Polo。旧衣服不是扔了就是捐了。
脸型也变了,对着镜子一看,少年时那张还算周正却平凡无奇、缺少焦点的圆脸不见了。镜中对视着这边的,是一张似乎用锐利的抹子抹过、面颊线条坚硬陡直的年轻男子的面孔。那双眼睛里浮现出新的光芒。是连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的光芒。孤独、走投无路、在限定的场所内完善自我的光芒。胡须忽然浓密起来,每天早晨都得刮脸。还留起头长过以往的头发。
作不太满意自已重新获得的相貌。不满意,但也不厌恶。说到底,那不过是将就着使用的应急之物。然而眼前这张脸不再是自己原先那张脸,多少让他感到欣慰。
总之,以前那个名叫多崎作的少年死了。
他在荒凉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断了气,被埋葬在森林中一块小小的平地里。在人们还陷于深沉睡眠的黎明时分,偷偷地被埋葬了。连块墓碑也没有。而此时此地正在呼吸的,是内里已然脱胎换骨的“新多崎作”。
但知道这一点的只有他自己。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多崎作一如既往地到处跑车站,画站内写生,大学里的课程一节不落。早晨洗头洗澡,饭后定刷牙。每天早晨把床铺得整整齐齐,自己动手熨衬衣。努力不让时间出现空闲。晚上读两小时书,多是历史书或传记。这种习惯倒是一成不变, 和从前一样。习惯推动着他的生活前行。但他已经不再信赖完美的共同体,也感受不到化学作用的暖意了。
他每天站在盟洗间的镜子前凝视自己的脸,让心一点点熟悉(经过改造)焕然一新的自己。就像修习一种新的语言时牢记语法。
不久,作交了女朋友。那是被名古屋的四个朋友抛弃将近一年后,是六月间的事,对方是同一所大学里小两岁的同学,和这个男生是在大学游泳池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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