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桃六

你猜有心还是没心

冯骥才前辈写过一本《俗世奇人》，里面有个泥人张。随手从鞋底子里扣下一块泥来，都能把个豪横天津卫的暴发户给羞到地面子里去。

而我的家乡青州，经过上千年的暴瘦，现在的灵秀竟要靠仿制古建才能来维持自己国家级文化古城的牌面。来来回回的官员们，除了范仲淹和郑板桥，县志就没再写过啥名吏。至于其他人才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干脆我就直说吧：还不如隔壁狂奔猛进的蔬菜之都呢。他们不仅从我们这拉菜，我认识的一个考上北大的初中女同学，也被挖过去从那复读高中的。

惨。

但是我们青州人总是有那么一丁点的骄傲是沉淀下来的。

当然，不是什么李清照故居或者范公亭这样的名人遗址，而是小人物，普通人。要说地杰人灵的话，其实青州的姑娘们个顶个的，都可以排得上号的赞一声：秀美。就是有个前提，只可远观，而不可与之交谈。

除非你的领悟能直击煎饼卷大葱蘸酱的灵魂。

红桃六原名本来叫刘海。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就算不上学也可以把个名字写的蹭明瓦亮。的确刘海也只是凑活着上了个小学，在他那一代人里，这已经是很标准的标准线。一个农村的孩子读书多了要干啥呢？一手在玉米地里迎风撒尿的时候嘴里还要来一首床前明月光吗？

这很不现实，而且也并不美好，鲁迅大手子都不一定敢这么写。

无比幸运的是，在广大农村小孩都要天天干活的大背景下，刘海因为家里没有那么多兄弟姐妹，提前响应了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因此得以有空闲时间来学个手艺混碗饭吃。文化大革命前后那一段时间里，全国到处都是上山下乡乌央乌央的人才四处流动。刘海的师傅，名姓已经久不可考，但是人家是根正苗红的，美术学院里流出来的金块子，用现在的行话来说，祖传的匠人血统。随手摆弄几下，就是缩小版的兵马俑，迷你型的自由女神像。不仅见多，而且还识广。

每个人生来，大抵都有种自己独特的天赋。而刘海就因为手巧，被他师父给抬抬小拇指就捎上了道。

俗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师父顶多把自己走过的坑和书里人走过的坑告诉你在哪，至于以后怎么着，还得靠自个儿用心。要么说，人家隔壁的蔬菜之都寿光发展了二十几年之后，从无到有。其实，以小观大，管中窥豹，都是一个道理。

纵观刘海的一生来说，最大的天赋其实并不是手巧，而是他够实诚。

本来我们山东人民，名声在外的就是这个特点，在刘海身上，那就一个劲儿的拧巴，成了个实打实的疙瘩。

师父教刘海的第一句是，做任何东西，都得用心。唯有这样，才能起死为生。

刘海的心里就牢牢记住这一点了。但凡他做的任何小东西，只要是个活物，往里面扒开来看看，定然就是有颗米粒大小的红心藏在里面。这个秘密，本来是除了刘海，谁也不会知道的。

某天，邻居家的娃子看到刘海放在台子上的大黄狗子十分可爱，偷偷袖了去炫耀引发了争抢。结果，啪，摔得稀碎！这个秘密才公之于众。后来刘海的师傅知道了，直感叹刘海这孩子将来一定比他还要强。

可惜的是，他没能看到那一天。而刘海也就得了个红心刘的绰号。

那时候，就算刘海能把个泥狗泥兔泥人啥的捏赛个活的，也没啥用。毕竟那时候，锅碗瓢盆都属于国家，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给整成用社会主义泥土，搞封建迷信主义的代表。刘海那个时候年纪小，学了师傅的半部手艺也足以在我们青州城立住字号。

毕竟，瘦死的青州比镇大嘛！

靠着这本事，刘海儿享受了不属于他那个阶层的爱情。自由恋爱！城里媳妇！这对于当时的农村孩子们来说，可算是够潮式，赛的上80年代末去广州打工一趟，牛仔裤花衬衫大镜片儿的小青年了。婚姻带来的好处是实打实的，老丈人青州城里人，有房子！

凭着红心刘这字号，就能让孩子还跟着姓刘！俩！当然，他老婆也姓刘。这最主要的还是说得有个本事。

赶上90年发展的好时候，钱就跟开闸的洪水一样，大家都嗷嗷的跟上了火的汉子一样，四处没地儿花。超市里的货进了补补了进，连个在垃圾堆旁边卖包子的小摊子，没两年就能盖上个双层小洋楼。各种小吃，冰糖葫芦，江米粽子，饸饹面，肉夹馍···遍地开花。但是最粘人的，还是得属红心刘的小泥塑。

为啥呢？嗨，那时候谁家能没有个小孩。为了生个男孩，几万块的罚款和蹲小黑屋子都唬不住人。红心刘就挨了罚，走了关系交了钱才保住了老二一条小命。

孩子是未来的希望！多少父母的劲儿都拴在了自家娃身上。

别看那时候孩子的玩具摆的琳琅满目的，但是只要在红心刘的泥塑面前，这些洋玩意就一个个的都阔不起来。有段时间，青州的学校里大大小小的都流行玩四驱车，什么冲锋战神，燃烧太阳的，等到红心刘的老二从包里掏出来个泥塑的赛车模子，一群小孩就瞪了眼！这小车子不能跑，也不能发出小马达那种吱吱的叫来，就往那儿直愣愣地一戳，奥迪双钻都没脸见人！

各位想一下，这手艺，能不赚钱嘛！

最绝的还不是各种四驱车车模子，用红心刘的话来说，这毕竟是个死物，没有啥生命力。过了段时间，电视上又出了部日本的动画片-《宠物小精灵》。这下英雄可有了勇武之地，各种活灵活现的小玩意直把隔壁小孩摆弄的恨不得跪下磕头管红心刘叫爹。

后来由于扑克牌的流行，红心刘又逐渐变成了红桃六。

牌面。

要我现在说的话，青州的政府当初干嘛要花7个亿建个什么古宋城，还要摆个清明上河图，搞什么文化古韵。要我说，花个鸡零狗碎的钱，请红桃六去塑上个一百零单八将，绝对就一个字：绝！

可惜，红桃六的生意慢慢地日薄西山。因为，电脑游戏实在是太猛啦！

以前，电视，街机厅，卡拉OK，都还能和红桃六传统的泥塑友好共存。但是到了电脑游戏时代，完全就不讲武德啦。网吧是雨后春笋的开起来，一下子把流行起来没几年的街机和录像厅给重新打回了无产阶级的原形。念书的小孩们变得更疯啦，成群结队的往里面钻，弄不到位子也凑在人堆里指点江山，过个眼瘾。

这时候人就开始往图个刺激的方向进化啦，谁还有闲工夫去把玩那些岁月静好的小玩意呢？

时间过得飞快，对于红桃六来说，此时他已经老啦，赚钱多少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反正大闺女结了婚，小儿子也耍了朋友，他的任务圆满完成，就等着抱个孙子，等着唢呐一响，阿弥陀佛。

只不过，有时偶尔望望架子上给孩子小时候整的泥塑，红桃六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能在梦中听到里面的心跳声。

哎，魔怔。

智能手机的兴起让红桃六又找到了事业的第二春。这个时代不仅我看不明白，红桃六活了这么大岁数，也看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看人吃饭，看人睡觉，甚至看人办鬼脸，那自己要是开个直播那还不得成第二个赵忠祥？

红桃六在小儿子的帮助下就开了直播间，直播间的名字就叫个红桃六。

有手艺的人，到啥地方都不发怵的，本来红桃六来这里就是个娱乐，毕竟娱乐时代嘛。凭借着出神入化的手艺活，很快红桃六的直播间里就聚集了相当大的人气。有捧场的，自然就有砸场子的。有人经常在直播间里瞎起哄，非要让红桃六毁几件最精美的泥塑来瞅瞅里面的红心，不然就是浪得虚名。

起初，红桃六是不在乎三个两个闲言碎语的，毕竟这就是无聊的事情嘛。但是这个时代，越是无聊就越有意思。

慢慢地，这势头就开始不对劲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好奇，红桃六的泥塑里面到底有没有红心嘛。人一旦起了好奇心，就像是猫爪子在心里挠。一群人起了好奇心，就能把人给抓死！架不住越来越多人起哄，红桃六没法，只得亲手把一个顶好看的泥塑给打了个稀碎。

红心，有的！观众，满足了！然后接着起哄砸下一件。

望着一地的碎泥渣子，红桃六心想这不是在作践人嘛！他突然想起了师傅的话来：这个时代不知道为啥容不下真正的好东西，那我就要去别的地方。

自此，江湖上就再也没有红桃六的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