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家的菜园

说起来，仿佛日久年深，但细细想来，左不过是几年前的光景。不知怎的，却恍如隔世一样。

在最久远的年岁里，记忆是很模糊的，但奶奶家确实有一个整齐规矩的菜园子。就在主屋的后面辟了一小块土地，中间约莫是有一条极窄的小径，直通向后面的小角门。从小角门出去便是宽阔的水泥板道。小径将菜园子划为两方等面积的土地。具体种些什么，我倒是记不大清，但无外乎就是扁豆角，海茄，黄瓜之类的，大抵还是有红薯的。因为那时候，我总在夜深时嚷嚷着吃东西，奶奶就将一块生红薯洗净削皮，切成几段哄我吃，滋味却不怎么好，甜滋滋的夹杂着淀粉的生涩味。

时至今日，我对奶奶家菜园子最后的印象却是夏日的某一个晚上，屋内溽热难当，妈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张铁皮绿漆的架子床，就将它摆在主屋后的水门汀上，四角挂上蚊帐，正对着那一片苍苍然的菜园。我和妈妈一起睡在那年头很久的大床里。满天的星子下，是酣酣睡去的瓜果蔬菜，攀在架上，卧在土里，还有那伏在菜地里的不知名的小虫儿在寂寂中鼓翼作响。而今，那日的情景早已模糊成一片波光潋滟的幻梦，梦里浮着菜籽儿和泥土的清香。

六岁上下，我搬到了外祖母家，那是我和妈妈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地方。外祖母家的红砖房坐落的着实偏僻，周围村户寥寥。可是我却爱它，像爱最疼爱我的外祖母一样。外祖母家的房子坐北朝南，一长溜低矮的土坯墙围成了四方的院子。屋后栽了一株樱桃树和大片的青苏。樱桃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虽说形状玲珑小巧，但是果肉太酸，简直要酸倒一排牙齿。倒是那一大片青苏，简直奇妙无穷。且不提它气味怡人，经久耐活，就单提它的叶子，在蒸玉米饽饽，饺子，馒头时，随手掐下几片，洗净后垫在蒸屉上，准保面点再不能黏连到屉子上。更何况苏叶磨碎也可入菜，这只是听说，我家就从来没吃过用苏叶烹制的菜。但是苏籽制成食品，这点毋庸置疑。苏籽是白色的乳仁，外面裹着栗色的薄衣，单颗苏籽也只比芝麻稍大一些。每年入冬前，将炒熟的苏籽攒聚在一起，用擀面杖前后一碾，浓香四溢。在添些白糖，花生碎，团进糯米饼里，蒸熟做成豆包。一次蒸个四五锅，统统晾在院子里，冻的硬梆梆的。想吃时，架上屉子，上锅一蒸，这一冬天的嚼谷也便有着落了。

这只是外祖母家闲置的一小块空地充做园子的情形。真正的菜园子却是在院子的前面，隔着两个蔬菜大棚。最前面的菜棚先前是鸡舍，最后又改成了猪圈。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最欢喜它做菜棚，种满了西红柿的时候。看着西红柿从买种栽种到爬架开花，再到结出一嘟噜拇指大小的翠绿的果实，最后出落的饱满殷红，只待采摘后装箱出售，这实在是一种满足，而我更可以在此时得以饱餐一顿。有裂疤的柿子往往因为形象不佳卖不出价钱，可是我却知道，这样的柿子是最甜最爽口的，用手掰开之后两面都是绵密的糖霜，柿农们说这样的柿子叫做“起沙”。一点不错，就像堆起来的细沙一样。

外祖母家的菜园子实在不小，又因为前方就是一大片水田，所以菜园地势很高。菜园左侧是一条狭窄幽寂的小径，道旁一排榆树，小元宝似的榆树钱铺了满地。右侧是临家的菜园，和外祖母家的一比，实在不够气派。更何况，有一点，外祖母家的菜园是任谁家也不能与之比肩的。别人家的菜园都是砌土墙，围篱笆，最常见的就是在土里埋玉米秸秆，用草绳穿起来，绕着园子，围成一长溜，农村叫做“栅子”的，来防备牲畜糟蹋园子。可只有外祖母家的菜园子是用一排小细柳围成的，柳树密密匝匝的，全都袅着纤腰，擎着纷披的流苏，垂下那一头柔媚的青枝来。

外祖母家的菜园是我童年的宝藏，菜园里飞的蜻蜓，豆娘(我们这里叫做蚂蛉)，菜粉蝶，蜜蜂，地上跳的油绿的蚱蜢(其中有一种叫做“扁担钩”，因为它行动迟缓，最易捕捉，所以我们这里又把它叫做“老太太”关于它，是有一首歌谣的，大概流传很广：“扁担扁担钩，你挑水，我插粥……”)，举着大刀的螳螂，土里穿行的蚯蚓，砖块下栖息的千足虫都是我的玩伴。至于菜园里种了哪些蔬菜，我也总是忘不了的。绿皮的茄子，头顶黄花的水黄瓜，挂满了小竹竿的四季豆，大叶子的白菜，小缨子的萝卜以及黑皮的土豆，红皮的地瓜，这些自不必说。除此之外，沿那一排小柳树的低洼处又种了许多甜玉米，还有专门辟出来的一小方土地，种满了花生。其余蔬果，譬如结不出果实的香瓜藤，油桃树，凭借气味先声夺人的香菜，韭菜。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而最特别的就是那四簇黄花菜了吧，毕竟在那满园葱郁的掩映下，独它姿态娴雅，一身嫩黄，就此而论，也算得上是菜中的美人了。黄花菜是有一丛硕大的底座的，花葶从中引颈向上，它的形状，从苏东坡的诗中，可以窥见一斑：“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但说实话，黄花菜的味道并不很好，妈妈是将黄花晒干后与瘦肉片一起翻炒成菜的，可滋味却很古怪。于是我家的黄花菜鲜少上桌。倒是时常被我掐下来，夹在耳边，插在头发里，或是绑在衣角，穿成手环戴在腕上。

我总以为黄花菜是花中最接地气的菜，是菜中最高雅的花。所以“黄花菜”这个名字之于它是再合适不过的，但其实黄花菜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忘忧草”，有一首诗便是“贻我含笑花，报以忘忧草，莫忧儿女事，常笑偕吾老”。其实像外祖母那样的村户人家，大抵如此。世世代代，躬耕劳作，乐以忘贫。而我则有幸长养在这里，拥有这样使人乐以忘忧的菜园和童年。

如今去家千里，好像离开了外祖母的菜园就作别了一段不舍的岁月和一个熟识已久的老友。但长大就是要不断的忍受别离，习惯独立与孤独。我也只能在远处默默祈祷，但愿我最亲爱的人和我的菜园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