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抱抱我,用那饱经沧桑的双臂,揽住他长大了的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一切都好”。
父亲的脸庞是黑的,又透着被晒伤的红色。那些都是高原上的太阳并未给如洗蓝天下拼搏的人们留情的印记。父亲的双手上结着厚厚的、褐黄的老茧,摸上去很硬、很硌手,但我还是喜欢握着他的手,那里满满的,都是暖。
父亲的头发只存在于两鬓间了,头顶是明亮的、光滑的。所以他大概喜欢上了光头。我也赞同他的“新发型”,毕竟,这样的他看起来还是很年轻。他常习惯性的摘下那顶“年代久远”的帽子,随手摸摸头,从额头到脖颈,反复几次,又戴上帽子。我想,也许,他在希望着头顶诱发冒出吧。
父亲的衣服常年是油腻而血腥的。他整天整天呆在嘈杂又混乱的市场里,收购着牛羊,肉架子上总挂着新鲜的牛羊肉,他常站在石台后面迎来送往着。偶尔,他从那被高大水泥墙隔开的“屠宰场”出来,三轮车里是新鲜的、冒出热气的牛羊肉,是整个整个的。衣服上、裤子上总有新鲜的血滴,就像绣上去的新梅一样。但不久,就变得暗淡,像抹不去的疤一样成为比黑衣更黑的点,但他不介意。总是憨憨笑着,用那双有力的手抱着年幼的我嬉戏玩乐着。
父亲不会夸赞别人,但喜欢被夸赞。他喜欢听到朋友们、熟人们称赞着他的儿女,这比夸赞他更使他开心。他不在别人面前夸我们,反而常说着我们的调皮与不懂事。对此,我们不满。但没办法,他依旧喜欢这样。不夸我们,也少夸别人,只批判着一双儿女的不省心,听别人反驳。年龄渐长,就渐渐明白他的想法了:他批判着在别人眼中优秀的儿女,听别人不停夸赞着、羡慕着。那是一种满足,作为一个父亲的满足。
父亲喜欢下棋,尤爱象棋。用他那洪亮的、响彻市场的男中音中气十足地说:“将军!”他有一大帮棋友,都是一同在风吹日晒下变得坚说而黝黑的男人们。趁无人来时紧着杀几盘。棋子是黑亮黑亮的,被油与土深浸过;棋盘是自制的,用粗糙的木板做底,用白粉笔仔细画上线,中间写着歪歪扭扭的“楚河汉界”。杀棋大概是他们最悠闲的时刻,他们没有周末,也没有寒暑,在年复一年的枯燥疲惫里,这是最大、最奢侈的休息。
但我后来再没见过那副象棋。它就像那段被抛下的岁月一般搁浅在回忆里。男人们再没有闲情杀几盘象棋。他们有一家人要养活,他们只有一方小架,与别人争抢着顾客,他们再没有时间来奢侈的悠闲着。
我的肩膀差不多同父亲一样齐了。于是看到一样高的景色,看到一般纷繁的世界。他也再没有力气能高高举起我看远方。他老了。在一瞬间老去,让我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他像个孩子一样对新奇的事物好奇着。对做错的事自责着,为成长的孩子骄傲着。他也努力的为我短暂的停留做最好的准备。
他也想用那粗糙又厚大的手擦拭我的眼泪,最后却只笨拙地转去摸摸我的头。他用怅然又无奈的心情轻声安慰掉泪的女儿。
他还想抱抱我,用并不高大的身躯为我挡住风雨侵蚀;用健壮有力的臂膀给我他所有的温暖。
他还是那个声音洪亮的大丈夫,他还是那个喜爱象棋的男人,他还是那个站在烈日下的生意人,他还是那个不识字却明理的父亲,他还想,抱抱我,说还有他在。
是啊,他还在。就一切都好。
但我再也不愿意去那些我和父亲一同留在过去的地方,也不愿意看他在烈阳下咧嘴憨笑——我怕我忍不住,泪水就打湿眼睛,引来父亲不知所措的安慰......
我的父亲没有大中国的情怀,也没有宏伟的中国梦。他是一介凡夫俗子,希望有生之年儿女无虞。
我的父亲啊,我要如何对你,才不负这般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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