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小村庄笼罩着“吱吱呀呀”的一层蝉鸣,这是最后一批奔赴死亡的虫子,嘶哑的声音做最后的抗争,但终归是拗不过自然的力量。一个体态肿胖的绿色虫子从窗外的梧桐树上掉了下来,它扭曲着身子一点点爬回树干,但它掉下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它身体爆裂的样子,那粘稠的绿色液体四溅,腐臭的液体带着死亡的气息。这样的午后我想到了死亡,不知为何,蝉也好,绿色毛虫也好,我竟觉得和他们相关的死亡带着快意,而不是庄重。
呵,不出所料,果然有死亡的消息,开小超市的那个男人死掉了,喝农药自杀,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腐臭,超市连着四五天没开门,没人过问,他的死没什么意义,但这为平静无聊的村庄添了一点谈资,众人纷纷涌向超市,这超市不大,又脏又乱,一个鳏夫的苦心营生,到头来成了几个侄子争抢的最后一点财产。
没有人关心这独居的男人为何自杀,有说是得了癌症、有说是得了抑郁症、有说是欠了外债,但终归是枉死,要超度,占了财产的侄子为了顾及在村中的声名,特意从十里外请来了个十分有名的灵婆。
三天后下葬前的中午,那灵婆穿着红蓝相间的袍子,带着黑黄拼色的帽子,在硕大的太阳下卖力挥洒着汗水,如那汗水一般的是,周遭亲人虚假的眼泪,呜呜咽咽遮住了一片天,不一会儿便下起了雨。灵婆手舞足蹈间不小心被雨后的泥泞滑倒,她嘴里咒骂着,这是上天的诅咒啊,你们村子,今年还要死一个男人,也是服毒自杀。
身边看热闹的人,突然觉得脊背一阵冰凉,在互相冷漠的眼神中读出了些许害怕的信息,但谁也不敢妄下论断,摸摸脸上的雨水,一哄而散。
每个人都在猜想下个人会是谁,但每个人或许从心里不愿相信,毕竟在场的男人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在场的女人不想发生在自己男人的身上,但彼此间心照不宣地眼神说明了一切:等着瞧吧,反正会有那么一个替死鬼!
那灵婆狡黠的笑容不明显,但我看到了,我打了个冷颤,心想才下这么点雨怎么会突然这么冷了!
入秋后,各家都在忙着秋收,蝉鸣消失了,但像蝉鸣一样聒噪的预言时不时被几个闲着没事嚼舌头的女人提起,她们不甚相信,但更愿意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家里,这里面尤为突出的是X,她的声音很大,恨不能街坊四邻全都听见,她的气势最汹,恨不能再添几个这样即将冤死的男人,于是这个本来被村民想要选择性遗忘的诅咒再次笼罩整个村庄。
X是个体重超一百七十斤的女人,加上一米五多点的个子,简直就是一坨行走的肥肉,她好吃懒做,从小在这个村子长大,其无赖泼辣人尽皆知,甚至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姑娘竟成了今天这副皮囊。
她青春期时丧母,父亲颇为疼爱,因父亲膝下无子,便在X二十五岁时入赘一四川籍男子,该男子本殷勤老实,但长期无法忍受X的好吃懒做,以及无性生活,便在婚后不久借外出打工之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出现过,X本性懒惰,自由散漫,甚是喜欢赌点小钱,常常和几个中年妇女聚在一起打麻将,没日没夜地玩,毫无贤良淑德之风范,料想她那入赘的丈夫一去不回也在情理之中。
其父见状曾苦口劝说,但因为长久以来的纵容和溺爱,造就了现在的局面,X愈演愈烈,便任由她的恶习如体重般疯长。
可秋收时节,X不仅不替其父亲分担农活,甚至连起码的一日三餐都不管了,以至于其父常常啃一个冰冷的馒头便操持着农具下地干活。
那是个很美的傍晚,空气有了些许凉意,湿气也从地面升起,X的父亲看着西边的火烧云,突然就想起了去世多年的老伴儿,那云彩风光旖旎,像极了他们洞房时候的那套还算像样的被褥,红红火火的,可他突然就难过起来,为什么本来看着有奔头的日子越过越没了希望,女儿不成器,妻子也早早含恨离世,这一瞬间,太阳一下子掉进了山里,他的魂儿好像被抽走一样,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他不敢往下想,不想回那没了烟火气的家。
潮气打湿了他的发梢,猫头鹰凄惨的叫声都出现了,是该回家的时候,天有点黑,他仓皇中收拾着农具,不小心碰倒了一瓶剩下的夏天用来杀虫的农药,他陡然想到了X常提到了那个诅咒,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笑自己那一瞬间的想法,径自把那农药扔到了杂草丛中。
家中的灶台依然是冰凉的,X躺在沙发里玩儿手机,那桶泡面的残羹冷炙还有些余味,X连看都没看其父亲一眼,继续着手上繁忙的业务,其父亲打开煤气灶,煮了点挂面,看着热腾腾的蒸汽溢出,心里却莫名悲凉,他走到X面前试探性地说了句“不想活了”,但X压根儿没在意,一声悠远的叹息回荡在漆黑的房间,他也懒得去开灯了,借着一点月光和手机的光亮,他把眼泪全都咽了下去。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爹,你别胡说八道,我正斗地主呢!”
“我不想活了,我要是死了,你哭不哭?”
“哭哭哭,行了吧,一天天胡思乱想,越活越活不明白!”
X把门一甩,回房间继续玩手机了。
X的父亲放下碗筷,默默在村子里游荡,他突然想起来几个老头常说的那句话:现在是多活一天就赚一天,每天都是新的一天,当然除了死去的那一天。
对啊,除了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天是生命的终了,没人愿意走到那一天,但没人能躲过那一天,或早或晚,总有人要为死亡而献身。
X父亲走着走着不自觉走到了他看晚霞的那个地头儿,脚边的杂草丛中还有他丢掉的那瓶农药,他俯身捡了起来,如饮酒般对着月亮笑了笑,今晚会有人献身。
他突然从月亮里看到了他的妻子,看到了他女儿小时候的样子,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了幼年的自己,但那些仿佛是一瞬间闪过的,那太美好了,美好的东西总是要在快要失去的时候才全部被发现,才猛然珍惜起来,所以他开始后悔,这种后悔比他求死的欲望猛烈,他是要给女儿点颜色看看,应该不会被毒死吧!
他晃晃悠悠走到家,推开女儿的房门,像个赌气的孩子一样说:“我喝农药了,像你一天到晚说的那样,有人要喝农药自杀。”
“爹!你别吓唬我!”
“我不吓唬你,爹还不想死!”说着他就倒了下去,嘴里吐着白沫,全身痉挛。
X吓坏了,一边哭一边打电话给她堂哥:“哥,快来俺家,俺爹喝农药了,送医院啊!”
“我就是生你气,但我本来想跟你吵架来着,你玩手机不理我,架也没吵起来,就想你娘想得厉害,我也是想吓唬吓唬你,你看怎么就成这样了~”
“爹,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应该胡说八道,不应该不管你。”
人为什么总是不断后悔,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去弥补不更好吗?但鲜有人懂得这点,等到快要失去的时候才连哭带嚎地说些苍白的话,多么真实又虚幻飘渺,像那不堪一击的生命,像那经不起推敲的诺言。
洗胃、输液、灌药……在医院折腾三天后,受尽折磨无果后悄然死去,这下村子里一片哗然,没人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了,个个胆战心惊敬而远之。
灵婆再次出现在三天后的葬礼上,X披麻戴孝双目无神,有人说她早把眼泪哭干了,但她在那张牙舞爪的仪式上满脑子回旋的只有她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你不是我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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