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于子是在四年前的夏天。
那时我还没毕业,趁暑假去兼职打零工,就在一家不太起眼的烧烤店里见到了他。于子这个人,怎么形容呢?好像字典里面就没有适合他的好词,凭第一眼印象,大概是轻微猥琐。
他很瘦,大概二十出头儿,不太宽大的短袖儿里显得空荡荡的,有时候热的受不了了就会掀起下半截直接抹脸,同时露出两幅排骨;他嘴巴上有一道挺大的疤,很像是唇腭裂——就是兔唇儿手术后留下的,这一点使他的外形看起来有一点儿凶狠;他很脏,似乎从来不换衣服,黑色的短袖儿在阳光下一照,那颜色别提有多光鲜了。
可是真的像是上帝捉弄人,这以后,我成了唯一和于子接触最多的人。原因很简单,只有我们两个晚上住在店里。刚开始,你们大概很容易猜出我的心情,“这个人太招人嫌弃了”,这句话我在心里不知道狠狠地默念了多少遍。
于子的主要任务是烤羊排和其他大部分的烤串儿,白天的工作是准备材料,他就在砧板上“嘭、嘭”的不停的挥刀剁羊骨头,天色稍微暗下来,他就要钻进烤房里面。七八月份,烤房里四十多度的高温,他一呆就是四五个小时,就那么不停的翻弄着,面无表情。直到夜深了,客流不再那么多,他才会出来和我们聊天,不过大部分也都是吹牛扯淡。
时间久了,我发现其实这个人,除了长相以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招人烦,有时候还挺会来事儿的。
我们一般都会工作到很晚,收工之后基本上都已经是凌晨一点了。老板和其他人都是在附近村子里的出租屋住,于子是固定负责看店的,而我大半夜的也不可能再回得去学校宿舍,只好留在店里。但是这货绝对不会马上睡觉,我很奇怪他这精神头儿是不是吸大麻得来的。他和我讲话,一般是这样子的:“哎,那小子,跟我出去!”
我虽然不情愿,但拗不过他,只好就范。他就推出他那辆破自行车载我。后来我才知道,他知道有哪家超市半夜里还没有关门,还知道去那家网吧路比较近。
于子烟瘾很大,但是这货只抽两块钱的玉兰,有人给他同是廉价烟的蓝钻他连接都没接,甚至都不会多瞅一眼。有时候我俩半夜出去游荡,他就会一起放在嘴巴里点两颗,一颗给我。我表面不说,但恶心的我这个五脏六腑啊,我就偷偷的把沾了他口水的过滤嘴折下来扔掉,剩下的抽上两口,说句实话,廉价烟太苦了,苦的要死。
半夜出去最多的,是去逛超市。于子喜欢买一堆鸡腿、啤酒之类的带回来,先吃上喝上一通。有我在的这段时间,他精神特好,大概是因为我陪着他喝酒吧。然后不停的和我碰杯,叫我吃东西。其实我们晚饭是有吃的,尽管基本都在夜里十二点以后。他很会自娱自乐,酒喝到一半,就开始哼哼起来了,一边喝一边“哈啊”的咂巴嘴,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然后若有其事地对我说:“酒这个东西,喝第一口是苦的,第二口就是甜的。”他的如此追求,确实极易得到满足。
酒喝的差不多了,就开始拉着我讲话了。说什么,到了年底他就不准备干了,回老家去。年底老板要结算给他三万多块钱,他拿到钱就走。我问他回老家准备干什么,他说不管干什么也不给别人干了,要自己干。他最向往的职业是殡葬司仪,这个职业被他描述的似乎是只要你不是哑巴,会说几句好话,人家就会拼命的往你的口袋里塞钱。说完还不忘了拍着我的肩膀让我跟着他干。尽管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给我滚”,但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些亮亮的,那分明是一种憧憬,和对生活饱满的热情。
于子很忌讳别人骂他的时候带上他老妈,他会很生气变得很凶。后来我才知道,他很小的时候他老妈就不在了,或者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老妈长什么样子。那种形象应该很圣洁,因此他才会拼了命的维护。我一直在想他所向往的那个职业,是不是和这件事情有关,至于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只是隐隐的觉得。
我们也会经常半夜里去网吧,每人花一块五开两台机子各一个小时。于子不玩游戏,于是这一个小时里,我在拼命打crossfire,他就坐在那里下载一些大街上每天都会放的流行音乐放进他的MP3里。对了,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是降央卓玛的《走天涯》,几乎每天,每天都在听——至少在我遇见他后的一个月里。
于子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他觉得他在一些人的面前混的很好,很有地位。比如说网吧老板,比如说烧烤店隔壁火锅店的老板。每次从网吧离开的时候他都会和网吧老板打招呼:“嘿,走了啊!”然而我分明看见,网吧老板根本就没有马上抬起头看他,而是过了一小会儿才爱理不理的哼出一个字“嗯”,那眼神里分明全是鄙夷和不屑,于子却还浑然不觉。这也不难理解,对于网吧老板来讲,一个经常大半夜跑过来只花一块五毛钱上网听口水歌的人,大概没有什么必要和他成为朋友。
然而于子为了证明自己混的好,还给我举例子说,“隔壁火锅店的老板经常叫他去吃饭,而从没有叫过他老板”,由此可见,他认为自己比他老板混的好,混的有地位。
每次夜里回来通常都已经是凌晨三点,这个时候必须要睡觉了,要不然第二天的工作简直没法儿想象。天儿热,也不需要盖什么东西,我就在地上铺一张凉席,短袖儿脱下来盖在身上。至于于子,他把凉席给了我,自己就拿三张凳子一并,倒下就睡。我有试过,这样睡一宿全身都会疼,可是于子,他大概是已经习惯了。
我们早上一般都不会起太早,八九点左右,因为送货的人通常是十点以后到,倒也不急着爬起来。烧烤店的生意一般都在晚上,白天是很冷清的。
老板每天都会带着早饭过来,一锅豆浆,一袋油条,这是店里面四五个员工的早餐。于子吃饭的时候从来不管别人,只顾自己吃饱,油条一把抓好几根。这样子又免不了大家对他的一番奚落,可他倒是心态好,没事儿人儿似的,该干啥干啥。
有一次他和新来的一个叫阿辉的人起了点摩擦,于子拿着剁肉的刀就指着阿辉的鼻子骂。阿辉开始还忍着,后来也爆发了,阿辉也是二十出头,又是个肌肉男,据说以前道上混过的,腾地一下站起来追着就要打,“我就让你拿着刀你也不是我对手,知道我以前跟谁混的吗?”阿辉如是说。于子显然被这阵势吓着了,绕着桌子就跑。我们一看不好就几个人上去拦住阿辉,但几乎拦不住,阿辉力气太大,后来劝了好久才没对于子怎么样。这之后我大概知道了,于子表面上看起来凶狠,骨子里却胆小怕事,外强中干。他喜欢放狠话,但马上又会忘掉自己说过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很快我就要离开了。这一天,于子好像显得比往常更安静。我也没再和他说什么,因为我知道,一个月足以让他习惯了我,也足以让我习惯了他,我的离开,大概会让他觉得有些空落落吧。走的时候,我给他留下了五十块钱,钱很少,啥也买不了,但至少他可以有两条的玉兰烟抽了。他只是跟我说,有空了回来找他。
对于我来说,认识于子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打碎我的象牙塔并亲自教会了我如何卑微而又无欲无求的去生活,也教会我当面对欺骗了你的生活时,该以怎样的心态报以怎样的乐观、积极与努力。
其实我真的不想说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他所具备的是一个卑微、平凡、善良的普通人都具备的东西。但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久,我还能清楚的记得这些事情?
其实于子是有些可悲的,他不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了一类人。他不知道他的人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一张二十岁的年轻的脸,可能就这么一直到老了。
对于我自己,可能也是这个样子的。但至少有一点,我很清醒,我能看清楚我自己。之所以要这样讲,是因为人一旦习惯了卑微可能就再也翻不了身,这是可怕而又真实的一件事情;一个人,这样就可以是一辈子。
活着不难,活的不卑微才难。
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去那家店里找过他,但这已经是两年后了。我没有见到他,正像他说的那样,他也许真的回了老家吧。
其实我去的时候,这家店已经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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