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是我的蓝颜知己，之一。他比我更是一个空中飞人，但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发信息向我问好，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不巧的是他在中国时我去了美国，我回中国时他又去了欧洲，几次错过，一晃眼大半年没见面了。
好不容易今天约上了。修长的他穿着深蓝色羊绒大衣笑着向我徐徐走来，我穿了一件浅黄色的软皮外衣慢条斯理地朝他走去，凑近时却惊喜地发现我们围着几乎一样的红格子巴宝莉围巾。初冬灰蒙的天空下，我们脖子上两团耀眼的红照亮了整个街角，而我看着他也顿觉亲切。
我说，“G，我们假装像情侣一样去公园里溜达一圈吧。”
G有一双深邃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笑起来却非常腼腆。我知道他在上海没有任何工作之外的朋友，我说去哪儿，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我。我们也不牵手，也不对视，只是默默地一起走进了人民公园的冬日斜阳里。
他跟着我穿过公园里一大群在帮儿女相亲的大叔大妈们的目光，他们各自撑起一把大伞，伞上张贴者他们对自己孩子的介绍和诉求。虽然场面颇让我吃惊，我还装模作样地看了几张征婚介绍，好在有G在身边，暂时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视为剩妇。G正准备拿出手机拍照时，马上被制止了。我在上海四年，只听说过人民公园里有这么一个相亲市场，今天终于见到了，规模还真不小呢。心里有点小小的悲哀，不知道是为这些着急的父母还是为他们那些难说着不着急的儿女们。
好在小湖边的芭芭萝莎餐馆还开着。这年头，很多餐馆酒吧几个月不去，再去光顾就可能关门了。餐馆里面人不多，房子三面有窗，窗外是湖，和公园里的喧哗相比，倒真是世外桃源，我也明显从G的眼神里看得出他的欣喜。
我们靠窗边坐下。尽管有这么浪漫的意境，我还没坐稳，G已经不紧不慢地开始聊起他的工作。他是一个真正的纯粹的工作狂。
G是美国大公司的高管，我是欧洲大公司的高管，圈子里有不少共同认识的人。闲聊一阵后，他说他想换工作。他管着上十亿美元的业务，但是公司太大，越往上走，那些程序、制度会让他觉得陷在浆糊里无法自拔，他每天的时间都消耗在公司内部。G说他的人生还有一二十年的有效期，他想改去做一个中型公司的CEO。
他讲这些话时，我只是深有同感的听着。我看得出，他有点累。他边说边用双眼盯着我看着我的反应。
我不说话，只是让旁边的侍应生把酒单和菜单拿来。他又腼腆地笑了。
我们点了一盘奶酪脆饼和一盘烤蘑菇，要了两杯红酒加一壶红茶。G看我执意不语，意识到刚才只顾着讲自己的事情，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问我的工作和孩子怎样了。
蓝颜
我只是盯着他，指了指窗外，说，“你看看外面，美吧。”他随着我看向窗外，窗外是湖，湖面飘满了金黄的落叶，涟漪里是一颗颗树的倒影，树边是那些忙着替子女找对象的熙熙攘攘的人们。我们不说话时，屋里奏起的萨克斯管音乐变成了柔情的诉说，这时我发现静静的湖面上居然有一个在漂着竹排捞落叶的人。金黄色的落叶不停地飘向湖面，而那个不知名的工人就在那竹排上默默地把落叶一片片捞起。
蓝颜
我很想知道这捞着树叶的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冷不冷，他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如果每天捞完树叶他能回到他温暖的家，有健康的妻儿等着，有小酒小菜上桌，一家人能相拥着聊一天里发生的平常的事儿，那样的他也许就是一个最幸福的人呢！
酒和茶终于上来了。我们碰碰杯。我问G的儿女和他们的妈妈可好。他给了我一脸无奈的微笑却不回答我。G和太太已经分居多年了，可是他们决定为了孩子还要一直在一起生活下去。说是生活，他只是每月一周回到西雅图的家换行李吧，平日里他总是绕着地球在出差，也不知道是工作狂造成了分居还是分居成就了工作狂。有些事情，G不说，我也不多问。
G说，“说说看，你到底怎么样啊？”我喝了一大口酒，再让酒慢慢地渗透到我的体内，借着喝酒的机会我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这半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我却只是淡淡地说，“我的孩子们非常好，我儿子要去美国过圣诞，我女儿会回来陪我一起去度假。我真的很知足。”
“工作呢？业绩还是很好吗？你以后还想换工作吗？”
“工作上的事情，那就说来话长了。但是我也很知足。我以前以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已经无欲则刚。”
G很吃惊地看着我，似乎想知道我以前的雄心跑哪儿去了。（我写着这字眼，突想这中文字的历史来源是值得尊重的，雄心是“雄”的！不知道有无“雌”心。那“雌”心又该长什么样呢？）
我看出他的疑问，接着说，“我最近通过看书来回答内心的一些疑问，我每天工作都很勤奋努力，而且是自发和心甘情愿的，一如呼吸一般正常。可是我一边呼吸着我的工作也一边问自己，是否这一切都是为人作嫁而已，我还是想知道自己真正的使命是什么。”
“为人作嫁，看着别人嫁，也不是不好啊。有人在做嫁衣，有人在做寿衣；有人嫁，有人亡。一切都是过程而已啊。”
我想了想，他说得是没错。
“那你为什么要做CEO？你是想创造可以留名天下的成就吗？”
真诚的G用他深邃的双眼看着我说，“蝴蝶的生命那么短暂，却也可以那么璀璨，我为什么不呢？如果我只是为了要留下可以让世人记得的成就，那不过是为了我的自我。可是如果我我有能力去为社会做更多的事情，不管留不留下任何痕迹，我都愿意去做。我们的人生对宇宙而言和蝴蝶的人生其实没什么两样啊。”
我们进入了沉默。餐馆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空气中流荡着口琴蓝调，轻抚着我的遐想，我的遐想随着窗外的黄叶飞舞。
我说，“G啊，是什么给你快乐，你知道吗？”
G说，“就这样坐着和你聊天喝茶看落叶，我说不出来，但是我打心眼儿里感到很快乐啊。”
G看着我时，没有一丝滑头，如孩子般真诚，让人很容易看出他是一个在很好的条件下长大，又受过很好的教育的人。他吃得也很少，他说吃饭不过是为了生存，不是为了快乐。而这样的想法和我相隔不止十万八千里。
“可是你不想再找一个全心全意爱你，又让你爱的人吗？你让你的身体、你的心，跟着你的行李不断地飞翔，你不孤独吗？你不想有一个soulmate灵魂伴侣吗？”
“我不相信有soulmate灵魂伴侣。至少我不相信我能找到。”他这么说话时，目光盯着窗外。
“你怎能如此肯定？你是胆怯。”
“我不是胆怯，而是明智。你知道，我们小时候觉得世界离我们很远，周围的人却离得很近。现在我们大了，这世界变得很近，近得就像个大村庄，而我们身边的人却离得很远了。在这个像大村庄一样的世界了，人心之间相隔着海洋。”
我掂量着这话的深浅，心里难免有点失落感，却依然不想放弃这个话题，“如果这样，你为什么不和你太太和好呢？”
G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我说，“我和她之间相隔的海洋更是深不可测。我们之间的状况一如塑化了的僵硬，平静稳定的表面下是对彼此冰凉的心，一旦加温，只会摧毁。我们为了孩子，承诺维持现状。”
哎，没有情感的夫妻继续在一起生活需要勇气，而改变一种常态却更需要勇气。我不想评论他的选择，却为自己所做的选择高兴。我离婚的代价是家里没有男人听我使唤，可是我却拥有无限自由和遐想的空间。
残忍的我，似乎故意要在他的伤口上轻轻地撒盐，说：“在这个大村庄里我离幸福比你近多了。因为我拥有完全自由的灵魂和肉体。”
“我是一个不奢望幸福的人。”G说这句话时很严肃，好像是发誓一般。“我也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幸福。我生命的核心已经想好了。” 他接着解释，他的第一核心是让他的孩子有最好的起点，这是他对家庭的使命；第二核心是投入他喜欢的工作，完成一个人对社会的责任。
听起来他似乎已经变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那种。
可是我却知道他有。我很希望他有。我想让他正视自己的欲望。
于是我抛出一句，“你还记得我们初识的场景吗？”
话刚说完，我有点后悔，一怕自己无意间踩了个地雷，又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回答。
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想听到什么。但我这些年来已经认识到自己是一个要命的浪漫现实主义者，只是我还没有搞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更浪漫，什么时候更现实。
他看着我，那黑亮的双眼神情专注，“你知道吗，R，我一直想忘记那一个晚上。”
我眼睛瞪得老大，还故作调皮地笑着，假装轻松地问一句，“那你忘记了吗？”
“没有。我努力了，但一闭眼我还是可以回到那一刻。”他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很慢很慢，一字一字地说，“可是你要知道，我不知道我那时怎么了，那时我处在一段非常时期。”
那时G的母亲去世了，他失去了他世上最亲的女人。那天他似一匹脱缰的野马。
“你要知道，你现在是我无话不说的知己，我和你这样聊天是一种无人能入的境界。”“在我们现在的境界里，我们相遇的那个夜晚就像我鞋子里的一颗石子，虽然那是一颗美丽的石子。”
我的眼睛紧盯着他想寻求四目相对，他却看向远方，然后有点费力地接着说，“我很想把那晚从我的记忆力腾空，就像要把这石子从鞋子里拿出来，让我以后更稳健地前行。但是我不知道把它扔到哪里。我舍不得扔掉。”他依然看着窗外，不看我。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谬论。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连笑也装不出来。我是女人啊。而且毫不否认，虽然我看似强大，内心也强大，可那也不妨碍我依然骨子里就是个虚荣的女人啊！他却竟然把曾有的激情看作我们友情的绊脚石。
我顾不得我那挺淑女的形象，忍不住大声说，“G，那哪是石子啊，分明是人生这无边大海里的美丽珍珠。如果我们未有那样的相遇，哪有今天这样的友情？”
我接着吼，“哪天我们躺在死亡的门口，如果你会想起我，难道你会去回想我们讨论的公司预算，业绩，回报？还是会去回想起生命中那几朵令我们粉身碎骨的浪花，其中一朵是你和我？”
他不语。我也没词了。
沉默中只有那不朽的情人Frank Sinatra轻松自在地唱着他的歌：
"Somewhere, my love
There will be songs to sing
Although the snow
Covers the hope of spring”
“总有某个地方，我的爱
有歌儿在唱着
虽然那白雪
盖住了春天的梦”-注：作者译
我那春天的梦，爱情的梦啊，你碎成泥渣了吗，还是化作了彩虹？
G当然看得出我有一丝丝难过，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说，“你知道吗，R，我想过了，世界上最难的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心与心之间的纽带是无法靠一朵两朵激情的浪花维持的，它只能靠理性搭建的牢固的桥梁来维系。”
他即使不再说下去，我心里也已经有了答案的，也不会傻傻地去问“为什么不能又有浪花又有桥梁”这类的废话。倘若两者都有了，就需要承诺，就有了责任，就有了很多很多其它的跳蚤。何况对于这些跳蚤，我也是没有准备好的。
原来G很清楚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而我却似乎活在一个模糊概念里，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所以需要不断地寻求证实。
G真是比我聪明。也许他知道我想要浪花，可我却不太会游泳，一旦把握不好，先在浪里淹死的可能是我啊。于是我更明白G的好，他喜欢我而不想让我淹死，也不想让我们的友情淹没得不留痕迹。
我突然想起某一个大哲人说过的话：“He who has a strong enough why can bear almost any how. 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也许G就是一个幸福的人，他的幸福来自于他的思考、理性和知足。而我，我的幸福，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该是来自于我那依然满怀期待和颤抖的心。
暮色降临，街灯下我和G告别。我们紧紧地拥抱停顿了几秒钟，透过他软软的大衣我可以感觉到他瘦削的双肩的力度，而他的脸轻轻地似不经意地挨到了我的头发。
我知道他还会回来，心里还带着那颗小石子。只是我们应该再也不会提起从前。那样也好，至少他永远是我的蓝颜知己。
蓝颜
-第二稿完-
下一篇《立秋的那个周末》是大村庄里另一个故事，突出情爱欲望，与本篇形成鲜明对比。
欢迎你也来讲身边的故事。
作者声明：故事真真假假，欢迎对号入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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