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金灿灿

作者: 竹林小野花 | 来源:发表于2023-10-22 16:1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红尘久客赠图

那片油菜花啊,金灿灿,黄亮亮。从村前一直通到山尽头。娘家的鞭炮挂在柳树梢,噼里啪啦炸出红艳艳的纸片片。大红花轿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转啊转,转啊转。山那边的新郎官在等着好看的新娘子……

这是董婆婆跟我描述的,她出嫁时候的景象。

董婆婆其实不姓董,因为她家男人姓董,她具体姓什么我现在也没搞清楚。

我小的时候曾经在乡下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约莫六七岁的样子,虽懵懂无知,但也天真活泼。对外界充满好奇,到了乡下成天上山下河,追兔子撵狗。

相比于孩童的动,老年人则是静,尤其是上了一定年龄的老年人。

当我一天八遍地从大马路上跑过,沿途总看到陈旧的房舍院落里长久地坐着老人。他们或拄着拐杖,或茫然睁着眼望天空,或眯着眼打盹。

从日出到日暮,保持着同一种姿势,静默而严肃。

我之所以能跟董婆婆说上话纯粹是因为一次异常激烈的人鸡大战!

住在农村里几乎人人家都有大院子,大部分人家还会用水泥浇面铺一个晒场,一方面杜绝阴雨化雪天导致的泥泞,一方面天好的时候还可以晒晒谷子和黄豆。

我在外婆家住的时候,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起床拿着扫帚去打扫晒场。这个活总是我干,在乡下可不娇贵孩子。

晒场外就是一片泥土地,种着桃子树,香椿树和一排丝瓜架。

丝瓜架边搭着一个简易的鸡棚。外婆在院子里养了3只鸡,一只红冠子黄羽毛墨黑尾巴雄赳赳气昂昂大公鸡,两只圆墩墩土黄色蠢嗖嗖大母鸡。

就是这三只鸡让我头痛不已。

它们是早上吃,中午吃,晚上吃,吃谷子吃玉米吃虫子吃叶子还啄我饭碗里的菜,那尖喙势如闪电般一击,我手里的饭菜轻则损失惨重,重则碗翻菜落。

这些畜生啊,跟人相处久了,开始分不清大小王了。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无处不在的鸡屎。

对于我来说,即使这三只鸡跳到我外婆头顶上去屙屎我都不在乎,要是在水泥晒场上乱屙,那我可就不高兴了,谁还没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呢?小孩子也不例外啊。

就是这种强烈的领土意识,让我时刻盯着那三只鸡,但凡有跑到晒场上来的倾向,我马上用手上的小竹条子耍出一套横扫千军密不透风鸡飞狗跳剑法。

这种方法奏效,但持久战我打不了。

外婆怕把鸡放出院子会吃人家庄稼,所以一直关在院子里,我呢,铁定不能一天到晚关在院子里,但我一出去玩,回来晒场马上一片狼藉,我又得清扫晒场。

积攒多时的情绪就在我过生日那天爆发了。

我记得那天我过生日,外婆煮了红鸡蛋让我靠门吃掉,又做了糯米甜粑和长寿面给我吃。我靠着门框吃完红鸡蛋,就去端长寿面,面条里有肉丝,乡下十天半月才能吃到一点儿荤腥,我可馋坏了,厨房里狭小阴暗,晒场有个小马凳,下意识我就端到晒场坐着吃了起来。

先顺着碗沿滋溜一口汤,鲜得让人流口水,再用筷子笨拙地卷起细嫩的面条送到嘴里,心里别提多快活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耳边传来两声咯咯声,惊觉不好,下意识用手捂住了碗,手背感到一阵刺疼。

这该死的大红冠子,狠狠啄了我一口!

我一时气急,恼怒起来,龇牙抬手,轰赶着大红冠,却被一旁的母鸡得了空,飞扑上来撞翻了碗。面汤洒落一地,冒着热气,空碗原地转了几圈盖在了一个烂菜帮子上。

三只鸡便一拥而上,愉快地啄食着我的美餐。

我脸气得通红,跳起来踢,这边踢走一只那边又上来几只,鞋底黏上了几根细面黏糊糊,甩也甩不掉。

这三只鸡是一点都不怕人了,尤其不怕小孩子,人还是要比鸡的力气大,我得准了机会一把拽住了大红冠的尾巴,它张开双翅扑棱,一股巨大的力气带着我踉跄向前,几欲跌倒。

一番争斗之下,大红冠扑棱翅膀飞上了半米高的鸡棚,我拔了它三根尾巴毛……

那三根羽毛一掉,大红冠的威风瞬间掉了一大半,就好似男人秃了顶,在美女面前免不了自卑。

大红冠也察觉了两只母鸡异样的目光,歪着头不动,眼皮迅速开合,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手里长长的,漂亮的,黑色带着五彩斑斓光泽的羽毛!

大红冠猛然腾空而起,我没想到鸡也是能飞的,还飞那么高,比我还高三尺,在我头顶布下一片巨大阴影。

我愣住了,忘了逃跑。后脖颈剧痛!才反应过来要跑,只能跑!

大红冠好像疯了一般追着我啄,我拉开院子铁门,拐弯过桥,跑上马路,左奔右突。

身后的大红冠,紧追不舍,而且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大哭起来,跑丢了一只鞋子,赤的脚踩到了尖锐的小石子,速度慢了下来。

大红冠扑棱着翅膀,飞到了脑门边儿了。巨大的恐惧让我尖叫不已。

幸好后方来了一辆三轮车,逼得大红冠改变了方向,我松了口气。

还没高兴几秒钟,三轮车蹬蹬蹬过去了,大红冠又从天而降!

我的心一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前面是一大片油菜花地,要是跳下去没准能有个掩护。坡有点儿高,我闭着眼睛一跃而下,油菜花瓣撞落一地。

“哎哟哟,小祖宗哎,天打雷劈啊,糟践庄稼!”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悠悠在耳边响起。

我揉着脚踝,抬头就看见了董婆婆。她拄着半截枯竹穿着蓝色对襟衫,佝偻着背,在田埂上站着,她原本应该是不矮的,现在油菜都高过了她,她是到田里给豆子除草的,刚好看到了我被大红冠追。

她话音刚落,那大红冠就从天而降,我尚未喊出声,董婆婆便将手中的竹竿子甩了一下,竟然正正好就将 大红冠甩到了另一边。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挥棍,三五下后大红冠就已经败下阵来。灰溜溜逃走了。

董奶奶驱赶走凶横的大红冠,又恢复了颤巍巍的状态,缓慢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拉我起来,她的力气竟然不小,那枯瘦的五指攥住我的小瘦胳膊,几乎是一下就把我拽起来了。

农村人常年干农活,老人也不会闲着,老一辈总说乡下人不能吃闲饭,料想这力气是经年累月的劳作练出来的。

“伢哎,你跟你外婆说,这大公鸡要杀掉,啄一回还有二回。你以后受罪,叼到眼珠子就麻烦了。”

“可我家就只有三只鸡,我外婆不会同意的。”

“我去讲,你莫急,不杀也要把鸡嘴剪了。”

果然,董婆婆来找我外婆了。

她还是拄着那根枯竹子,穿着斜对襟蓝褂子,走起路来颤悠悠。

我认真观察她的时候发现,她并不是单纯的小脚,听人说,封建社会女人都裹小脚,特别穷的人家就不裹脚。

董婆婆是家里富裕的时候裹的脚,裹到一半,家道中落,把脚又放开了,那时候,粗手大脚的女人,也能顶半个劳动力。

外婆让我搬凳子给董婆婆坐,自己去泡糖水,用粗瓷碗,放了两大勺白糖,搅匀后白水泛着稠晕子有一丝丝黄颜色。

“哎呀老姊妹,莫客套,过来找你谈谈心。”董婆婆接过糖水,放在桌子上。伸手从衣兜里摸,摸出一个大塑料袋,袋子好几层,解开后里面放着几块油纸包好的龙须糕。她把长条形的龙须糕递给我外婆:“侄子过来看我,拿过来的哦,我吃不完,留给细伢子吃。”

我探着脑袋,看外婆跟董婆婆推搡着,客气着,最终接下了那两块龙须糕,转手便放在了桌子角。

董婆婆将空袋子往衣裳里塞,斜对襟的空隙里露出一截细麻绳,我年纪小,看着好奇便伸手去扯,一扯,扯出来一把钥匙。

外婆狠狠拍了一下我的手,要打我,董婆婆拦着:“莫打,莫打!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细麻绳穿着的钥匙仔细地塞进衣领。

那钥匙看起来年代久远了,表面磨损得光滑,泛着青灰色的光。

“有什么稀罕的,我外婆有好几把,用来锁糖果和鸡蛋。”我不服气地挺起胸膛。

“是喏,是喏,我现在晓得了,晚上我来偷你家糖果和鸡蛋。”董婆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外婆也假装担忧,害得我提心吊胆好几天。

董婆婆这次来也没有忘记她给我的承诺,她特意过来让外婆帮我惩治那只大公鸡的。

还得是她说的话好使,董婆婆走后,外婆找了把剪刀,磨了磨,将大红冠的嘴绞掉了。

后来我就很喜欢董婆婆,她人很好,跟别的老人不一样,说话很有道理,有很多好的经验,特别是很会讲故事。那时候,我们很少听到故事,字也认不得几个,每次在那片坡田遇到董婆婆,都会缠着她给我讲几个神鬼的小故事。

可董小国跟我说董婆婆有病。

董小国是婆婆的孙子,黑胖,招风耳,永远挂着大鼻涕。

原本小孩子一起玩的时候是男女孩分开的,倒不是有男女有别的意识,主要是兴趣点不同。

男孩子总喜欢在一起斗鸡打架踢球下河,女孩子大多喜欢聚在一起过家家收集和分享画报。

但是男孩子不喜欢带董小国玩,不仅因为他看起来笨拙还总是脏脏的样子,还因为他爸爸是当地杀猪匠,喊人的时候声如洪钟,有点吓人。

于是董小国总混在我们女生堆里一起玩。

有一天我学着男孩子的样子抓住河沟边的一棵垂柳,后退几步助跑,双脚一用力让身体弹跳起来,借助惯性,竟然荡到了对岸。

我兴奋地大喊大叫,董小国竟然也被吸引过来,他照葫芦画瓢也想荡过来。他几乎比我重一倍,于是柔韧的柳条像是脆弱的麦秸尚未发挥它的弹力就被生生拽断,董小国手里握着七零八落的柳条断枝,跌坐在河沟里。

水不深,但是泥污满身。

他哭丧着脸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我得陪他回去换衣服,但心里发怵,怕他爸爸吼人,怕他妈妈打人。

到了他家,发现大人都不在,宽敞的四开间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董小国匆匆换好衣服就准备走,附近传来奇怪的声音,像牛羊发出的哀嚎,绵长嘶吼又带着沙哑颤音。

我四下寻找,注意到明朗宽敞的大房子旁边连着一个低矮的窝棚。原本曾以为是饲养猪狗或者堆放杂物的地方,便没有过多注意,现在看来这个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董小国见我被声音吸引,往黑窝棚的方向走去。一把拉住了我说道:“你别过去,我奶奶发病了,她叫唤呢。”

“这是你奶奶住得地方?”我大惊失色。

“嗯,我妈妈说她麻烦事多,让她自己住。”董小国吸溜了下鼻涕。

我挣脱了董小国的拉扯,可依然没有勇气靠近那黑洞洞的窝棚。那一声声痛苦地哀嚎让我胆战,莫名恐惧。

“你奶奶什么病啊?”

“我不知道,讲身上痛啊,每天都要叫唤几回,晚上像鬼叫一样,我妈都会出去骂。”

“怎么不去治啊?”

“我妈说她有钱,锁在柜子里,她不拿出来,我们就不给她治病。”董小国好像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人,很难相信这样麻木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小孩子脸上。

“我妈说她有很多钱,都不给我一分买糖吃,她是坏奶奶。”董小国又补充了一句。

自从那次无意窥见董婆婆的秘密后,一连好几天我都没看到过她。

伴随着对董婆婆的愧疚和同情,我还有一些疑惑,不知道董小国说的她很有钱,有一个装满钱的柜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当时脑海中还一闪而过董婆婆身上的那个钥匙,但小孩的忘性都挺大的,搁不住事,四周野一圈就将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清明节的时候董婆婆来找我外婆送清明果水湫粑。

在这个季节田埂山野四处可见艾叶和鼠麴草,人们摘来新鲜的植物,调上肉末麻油做馅,做成青绿色的糯米粑粑。多余的馅也可以跟米粉一起炒碎包在粗布里,想吃的时候勺子挖着吃。

我不是很喜欢,总感觉有股草药味,所以我只吃肉馅。

但董婆婆看起来很小气,她送过来的清明果里根本不是好肉馅,而是油渣,就是那种肥肉熬猪油过后剩下的焦黄的肉皮,很少会有人继续留着做菜,她却用来做清明果。

我呸了几口,吐掉了嘴里的食物。惹得外婆一巴掌打在我后脑勺,骂了声:“败家子!”

董婆婆微笑着阻拦,她的眼睛浑浊了好多,下眼皮几乎要耷拉到下巴,带着一层微红的水肿。脸颊上却很奇怪地笼罩着两团红晕。

外婆欢喜地接下了董婆婆的清明果,连连说着:“这个香,小孩子都不懂,我就爱吃这个。”并且十分热情留董婆婆吃饭。

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便到外面玩去了,溜达到河边,捡起石子砸翠鸟,追着小狗跑了几百米远。才想起来董婆婆有个宝库的事情。内心懊恼没有问清楚,于是调转回头,跑回老屋,蹲在墙角,像一个特务间谍似的偷听两人的聊天。

“人老了,没用了。”董婆婆的声音。

“做人喏,今生修来世,想开点,作孽有天收,心善天在看!”外婆拍了拍董婆婆的手背。

“可不能这样说,自己儿女哪有错。我是该要走的人了,早点死享福。唉……”

“都有这一步,人老了,不晓得阎王什么时候来收,我们老姊妹俩还不知道谁先走。”外婆接着安慰。

“我怕的不是死哦,我怕的是埋到那个短命鬼的山头上去……”董婆婆突然哽咽,我看到她慢慢将头低下去,双手拄着那节当拐杖的竹子,将头抵在手背上,窗户的光正好照在她的白发上,发出刺眼的光。使得她佝偻瘦弱的身影显得虚无缥缈,不似真实存在一般。

很久,外婆没有作声。

我踮起脚,仰头往里屋张望。

“都是命……”外婆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凝重:“你家那个短命鬼早早走了,朝汉还下落不明,搞不好也去下头等你了,到时候你自己选,你做了鬼了,没人能管得了你,跟朝汉走,下辈子就能过好日子。”

“现在都不讲这些迷信的东西。”董婆婆抬起头,摆了摆手。又补充道:“前几年我在娘娘庙捐了门槛,庙里师父还记得我咧,上次我跟几个居士上去,还给我解了一支签……”

我已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她们东拉西扯,就是不提财宝箱的事情。

“外婆我饿了!”我推开门,不满地大声嚷嚷。

“这野猴子,一惊一乍的,把人魂都吓掉了。”外婆腾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念叨着让董婆婆不要动,她简单做点吃的。

走到门边的时候,外婆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拖到一边,低声说:“去,到对面一建家的小店买袋猪肉荠菜饺子。”

一向抠门的外婆从衣兜里掏出钱郑重地塞到我手里。

我问过外婆,是不是所有的老婆婆都拥有一把那样古旧的钥匙,外婆说是的。

那么,等我老了,我也会拥有这样一把钥匙的是吗?那我什么时候拥有呢?用来锁住什么好呢?

半截被偷偷用过的口红,一张破了角的海洋生物画报,三五个玻璃珠,放平就闭眼睛的洋娃娃,对!我想,我会把我这些宝贝全都锁起来,因为那全是我的故事,而钱,我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锁起来。

所以,董婆婆的柜子里锁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在油菜花开的时候问了董婆婆这个问题。

那是一场急雨过后,我在绵延的油菜花尽头看到了一道绚烂的彩虹,追着那道彩虹,我在油菜花田边看到了熟悉的背影,是董婆婆。

她没有往昔的整洁干净了,破旧的蓝布褂子解开了几颗纽扣,脖颈上的皮肤褶皱像是晒干的甘蔗叶。

岁月偷走了身体里鲜活的灵魂,凋零早早显露出了枯败的模样。

董婆婆拄着那根竹子做成的拐杖,站在花田边。她跟我一样,也是追着彩虹过来的,我想。

“婆婆,你是出来看花的还是出来看彩虹的?”我走到董婆婆身侧,想要坐在旁边的石头上。

“小鬼头真精怪,怎么野到这里来了?等一下,沾生水对身体不好。”董婆婆拦住了我,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塑料袋,帮我垫在石块上,才任我坐下。

她自己则不管不顾,随意在另一侧坐下了。

空气里弥漫着油菜花的香气,风里时常裹挟着湿润泥土的味道。草色青翠,明黄的花瓣沾上晶莹的雨露,远处的连绵青山被雾气笼罩,时隐时现,宛如仙境。

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一老一小的背影。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感受这尘世间的美好,不言不语,千言万语。

“婆婆你哭了?”我发现了异常。

“年纪大了,迎风流泪。”董婆婆抬起袖子擦拭了下眼角。“我做姑娘时候,也是这个天气,油菜花开得正好,娘给我做了红衣裳,我自己绣了红盖头,净了面抹了胭脂,穿着崭新的千层底,要出阁。突然下了一场急雨,爹娘愁的是不好放鞭炮。”

“是啊,下雨就不好玩了。”我嘟囔着。

董婆婆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接着说:“巧的是,也是一场急雨,一会儿功夫就停了,一点儿也没耽误点炮仗,娘说老天爷给我行方便,往后啊,诸事顺遂。爹把鞭炮挂在门前的大柳树上,噼里啪啦炸出了一串串红纸花,新娘子沿着油菜花地往前走。真好看啊,前头那一道大彩虹,谁见过那么大一道彩虹呢?也就那一年见过那么大的彩虹……”

董婆婆的目光穿过油菜花田尽头那道彩虹,直望到彩虹背后的地方。

我也被这个情景感染,脑海里浮现董婆婆年轻时候的样子,感知到一些朦胧的美好幸福。

她那时候该多幸福呀,出嫁时候的那道彩虹下,站着迎娶她的丈夫。

董小国跟我说过他爷爷早早就去世了,这应该就是董婆婆如此悲伤的原因吧。

我又想起那天在外婆家偷听到的谈话:“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埋到那个短命鬼的山头上……”

疑惑不解又充满了我的脑子,大人的世界真的是很奇怪。我晃晃脑袋,等着董奶奶继续说下去,然而她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了。

“董婆婆,你是不是有一个装满钱的大柜子啊?”相对于听故事,我对财宝箱的秘密更感兴趣。

董婆婆愣了一会儿,慢慢转过头来:“哪个跟你讲的?”她神情严肃。

我平素见她总是对我笑眯眯的,乍一见板着脸,我心内惴惴不安,眼眶泛酸,怕是眼泪要涌出来:“是小国讲的,我什么都不晓得。”

“傻孩子,婆婆逗你玩咧,别怕。”董婆婆见我神情变了,慈祥地笑了笑,赶紧用手摸了摸我头发说道:“小国说的不错,我是有一个大柜子,可装的不是钱,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我点了点头,有点兴奋。

“我那柜子里啊,是装着比金山银山更厉害的东西哟。婆婆会法术,那里面都是我的宝贝,孙悟空的金箍棒,七仙女的飞纱衣裳,金角大王的宝葫芦,能变大变小的糖果……”

“你骗人,你带我看看,是真的就带我看看。”

“现在还不能看,没到时候。”董婆婆神秘地说。

“那什么时候到时候?”我有点焦急。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哼!”我那孩童的一丁点儿耐心终于被她消耗殆尽,转身跑开了。

世事无常,果真如董婆婆所说,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董婆婆的时候,到了。

也不过半月之余,董婆婆不再露面,外婆偶尔跟几个串门的老爷爷聊天,说起董婆婆,都是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怕是病得不轻,起不来了。又说那么爱干净的人多日都不见去河畔洗衣服,约莫遭了罪。

果不其然,谷雨刚结束,董婆婆去了。

同在一个村,离得不远,我跟随外婆去见董婆婆最后一面。

敞开的大院里,董小国的爸妈披麻戴孝,吊唁的人三三两两坐在桌边,道士在灵堂四周挂上了往生极乐图和地狱鬼神图,唢呐锣鼓声掺杂着嘈杂的人声,倒一点也显不出悲凉的氛围了。

我夹在人群中,透过缝隙,隐约看到灵堂中央拆下一个门板,董婆婆盖着白布躺在门板上。

外婆扯着嗓子,将声调拉长,哭着在焚烧着黄纸的地方磕头。待到站起身来,哭声便戛然而止。我还没缓过神来,便被外婆按下脑袋,十分生疏地磕了几个头。

我没有过多的情绪,很多情绪在来得太快的时候,往往是没有什么反应的。

我想我以后可能会为了董婆婆哭,但是现在还哭不出来。

同样哭不出来的,还有董小国,我在人群中发现了他,他在把玩着手里的钥匙,我记得那个钥匙,是董婆婆随身带着的。

四周都是大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我自觉也已经半大不小了,然而大人只顾自觉聊天,当我在他们身边停留,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我径直穿过人群,凑上前去看董小国手里的钥匙。

“我在我奶奶身上摸到了五块钱,等会儿咱们买糖吃啊。”董小国说。

“你胆子真大哎,这个钥匙也是你偷的啊?”我瞪大了眼睛。

“你小声点好不好啊?这是我妈妈拿的,柜子打开了就没用了,我从柜子上拔下来的。”

“你妈把你奶奶装财宝的柜子打开了啊?很多钱吧?”我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秘密。

“气死人,没有宝贝,就是一套红衣裳和一个不认识的叔叔的相片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不记得了,我妈妈翻遍了都没找到钱。”董小国鼓起腮帮子,鼻子里往外呼呼喷气。

我倒退几步,为这个期待已久但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感到既震惊又心酸。

我看着现场颇为排场的葬礼,听人说还请了戏班子准备唱戏。

换了顺序,这本该是治病救命的钱吧。然而没有人在乎,只有我这个小孩会在心里惆怅,并且把惆怅写在脸上。

董小国没有察觉,董婆婆的儿子和媳妇也没有察觉,我看到外婆背过身去,恍惚间有泪真心滴落。

还有我印象深刻的两件事情就是,董婆婆的儿子在跟一个长者模样的人悄悄说着什么,大意是董婆婆咽气前要求不要葬到过世的老伴身边,还要用自己的全名刻在墓碑上。

我看到董婆婆的儿子,那个杀猪匠,脸上挂着说笑话一般的表情跟那个长者交谈。对方脸上也挂着听笑话的表情在倾听。

人流中喧嚣的声音很快湮没了他们的话语。

另一件事是我看到了董婆婆柜子里的东西。至少,我猜那是董婆婆柜子里的东西。

老人过世的时候通常要画一个圈将她生前用过的东西烧掉,意思是让她带走。

董婆婆的儿媳,那个高大强悍的女人,将董婆婆的东西用一个大麻袋装好拖出来,董婆婆的儿子拿竹竿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生火焚烧。

我看着那麻袋里的东西一件件被拿出来,一样样被烧掉,好像看到一个人的一生,麻袋里的一生。

我看到了那崭新的红嫁衣,被揉成一团,火焰瞬间热烈起来,然后是逐渐黯淡,最后董婆婆的儿媳不耐烦,一股脑将麻布袋里剩下的东西都倒进了火里。火堆差点熄灭,董婆婆的儿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手忙脚乱地拱火。

人群散去,我在灰烬旁边捡到一张烧了一半的黑白照片,是一个眼神坚毅的男人。

他是谁?我小心翼翼将半张照片放进了衣兜里。

回去后,我将照片拿给外婆看,外婆仔细端详了好久,才跟我说起一桩往事。

原来照片中的这个男人就是她们口中的朝汉,原本跟董婆婆青梅竹马。小伙子很会种庄稼,里外都是一把好手,到了适婚年龄就挑了个日子嫁娶。

在此之前村里董家儿子在外面闯荡卖假药发了财,人很江湖,在村队很吃得开,看上了女方,追求无果后竟然半路劫亲,强行把事给办了,还把上门的朝汉给打了。最后不清不白的女方竟然也不愿意再回去了,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了董家的媳妇。

朝汉受到刺激也走出村子去外面闯荡了。谁知道,没过几年好日子,董婆婆就守了寡,这此后家道中落,她一个人拉扯老人孩子,再也没走出过村子。

外婆说我还小,跟我说了我也不懂,我说我懂,就是董婆婆太可怜了。

外婆说这世界上的可怜人多,尤其女人最可怜。

外婆找来火柴,将那半张黑白照片,点着了,顷刻间,化为灰烬,连那一丁点儿黑灰,也被一阵风带走了。

后记:

多年以后,我外婆也去世了,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回去祭奠。山路崎岖,车子开不过去,我需要绕过河走过油菜花地,沿着崎岖难走的山路翻过两座山才能到外婆的跟前。

有一次,我在中途无意间发现了董婆婆的墓碑,她的墓碑上依然写着董李氏。

我潸然泪下,她这一生,如彩虹般拥有过美好的爱情,又如彩虹般转瞬即逝。

那个中途抢了她幸福的男人,将他的姓氏,冠于她的名字前面,一辈子。

年少时,我并不懂她,如今,我已长大,重新以一个女性的立场,尝试去理解,而不是怜悯。

当我在记忆里搜寻她的碎片,董婆婆好像真的拥有了法术,她用那把古旧的钥匙打开了柜子,满满全是宝贝。

手握摧枯拉朽的金箍棒,砸碎旧时代的压迫,将那虚情假意的嘴脸打烂,将那横行霸道的恶霸消灭。将所有的痛苦屈辱统统装进葫芦里,灼烧,冶炼,封印。披上仙女的衣裳,回到出嫁的那天,做回那个女子,单纯美好,不染纤尘。

泪眼蒙眬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董婆婆。

年轻的她站在油菜花地里,那片油菜花啊,金灿灿,黄亮亮。从村前一直通到山尽头。娘家的鞭炮挂在柳树梢,噼里啪啦炸出红艳艳的纸片片。大红花轿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转啊转,转啊转。山那边的新郎官在等着好看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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