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风雪催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又下雪了。
细雪纷纷浇落,压垂几枝寒梅。
大氅兜帽下遮盖着温从戈半数眉眼,他薄唇微抿,徒留几缕霜发随风飘乱沾上嘴角,抬指理顺后,正闻梆子声儿响起,打更人的声音瞬间被风雪吹散。
花宴街刚过一夜热闹,昨日被摘下的娇艳花卉,在寒凛之中或垂或立,不耐寒的花,早已花瓣垂零,随风卷上衣角。
风雪不请自来,晨时摆摊的商贩零零散散。
岁三在温从戈身前跑着踩雪,偶尔往那萱软雪地一滚,滚了满身的雪复又甩甩中长毛发将其甩落,玩的不亦乐乎。
温从戈慢吞吞地走在后头,盈盈笑眼瞧着,不呵斥制止,也没有刻意纵容。
他这个当主子的饲主,还没有这小家伙自由。
他将花宴街遥遥甩在身后,穿街过巷,微微抬眼便看着坐在防风口,拿着破碗喝粥的人。温从戈抬脚走近,将兜帽落下,垂眸等着人吃完。
那人旁若无人的喝完一碗热粥,袖子擦了擦嘴巴,将碗搁下,仰头抱了个拳:“五湖四海皆兄弟。”
温从戈倒扇抱拳回其一个江湖礼,温声开口:“三教九流尽英才。”
那人粗布棉衫倒也算整洁,发丝散乱的披在脑后不束不挽,懒懒散散地靠在那儿笑了笑:“兄弟打哪儿来?到哪儿去?有何贵干?”
温从戈垂着眼睛,指尖转扇,开扇轻摇,笑道:“打来处来,到去处去。云未开达日,请君借东风。”
青口对上,那人抬了抬下颌,眉目弯弯。
“在下丐帮四袋弟子小安子,不知兄弟要打听什么事啊?”
温从戈蹲下身子与人平视,从腰封取出一张薄纸,夹在指尖递给人,见那人接过展开看时,方才开口。
“在下温,温从戈。丐帮消息灵通,这梅花印,你可知是何势力的专印?”
对方大大方方报了家门,温从戈自然也要回报,并直言不讳地说明了来意。
他倒也大胆,不怕小安子查到自己的身份。但这大胆并非没有道理的,一是旭暗在江湖人眼中,几乎是名存实亡,二是温从戈不常在江湖走动,认识他知道他身份的人寥寥无几。
小安子细细看了看纸上的梅花印,只觉得特别,但却是没见过。
温从戈也没催,只静静的等着,任雪花落了满肩。
半晌,小安子摇了摇头答道:“这梅花印瞧着特别,我不曾见过,不过若你想知道,我可以帮你打探一下。”
温从戈思衬半晌,微微点头,将钱匣递人:“有劳,一点心意,还望收下。若有消息,可到栀崖酒馆递信,届时,温某请你吃酒。”
小安子玲珑心思,也不多问,接过钱匣倒也不推脱,只摆了摆手说道:“虽说拿钱办事儿,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未必查得到它到底是谁的专印。”
他把话说得明白,做生意,最忌讳不明不白的账目。温从戈自然知道不能多求,来找丐帮,也仅仅是因为丐帮人数颇广,消息比酒馆灵通。
是以,温从戈微微点头,合扇叩掌:“无妨,那便是时机未到。事已谈妥,温某告辞。”
他略施一礼,转身带着岁三离开,抬手拉起兜帽,掌接雪花在指尖消融。
想要最快知道那朵梅花印的答案,或许也只有他的阿娘知道了吧…
……
传说,沧麟开国时,太祖皇帝统一中原时,江湖人曾一同帮衬。太祖皇帝曾御驾海南,亲见麒麟踏浪而来。
故取国号,沧麟。立京都华盛,简称“盛”。
太祖皇帝时期,其与太祖皇后伉俪情深。天下大同,男女均可入仕。江湖可居庙堂,皇家可入江湖,然太祖皇帝逝世后几代,朝廷和江湖虽保明面太平,却已是岌岌可危的关系,谁也不愿主动撕破脸皮,只得粉饰太平。
无上皇时代,朝廷有元老坐守江山,保世道安在。其女曾与其并肩卫国,其驸马死于战场,后大长公主再未婚配。
至先帝登基,无上皇与无上皇后先后离世。繁京时代开始,元老级人物均退居在后。
现在坐在皇位的,便是皇五子。
沧麟以北的边城,此城为边陲重城,亦是与异域接壤贸易点。
城池绵延万里,城墙为太祖皇帝设立,高三人,设弩台。延长线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黄沙接壤,冬日漫天飞雪,边城是沧麟除京都外最大的城池。
边城地北天寒,冬日易粮备不足,易生饥荒。便常常以物换食或上山打猎,以求过度最冷之时。
边城外便是异域属地,其城民曾与前任城主将领护佑城池,抵御外敌,寸土必争,寸土不让。
边城以国为信仰,除此之外并不信奉神明。
沧麟最南是禅城,禅城富有“鱼米管弦温柔乡”之称,却因海外外族虎视眈眈,外加海域岛屿上的海贼滋生,是以,这片温柔乡最易发生战争,也最易涝灾。
禅城是名副其实的水城,满城荷花,出城需乘舟而行。这里四季如春,花开不败,城与海相邻,城中靠打鱼为生。
禅城外患之时,城主意欲逃命被守城将领斩于马下,水乡的温柔儿女用血肉之躯高筑城墙,协力助军。
拥有最大码头渡口的禅城,有鲸鸣,有海鸥,有朝廷最大的船队,有最温柔强大的人。
这里驻扎着最优秀的水军,塔防严明,岗哨森严,是外族入内唯一的关口。
苗疆便在以北,苗疆三代之前,蛊幻之术盛行,那时苗蛊也是天下皆知的。
然万事万物,盛极必衰。
太祖疆主严控划分蛊幻之术时,鬼医出世,唯有苗疆最后一位拥有预言能力的巫贤可与之相抗。
因窥伺天机,预言一族仅剩老巫贤一人。鬼医与老巫贤之死,在北疆是一个谜。
世人只知鬼医曾是老巫贤的挚友,后与旭暗楼关系颇笃,是旭暗楼的入幕之宾,其他的,一概不知。
苗疆因鬼医掀起浩然动荡,老巫贤亦死在那场战争之中。苗疆前代疆主划分南北疆对鼎相立,以维持平衡。
自此,苗疆两分天下,北疆掌香,南疆习蛊,除了皇室,无人用毒。
苗北青雪,是温从戈的娘亲。
她小字一个“离”,曾是名震苗北乃至江湖的调香师。
当然,在温从戈眼里,他的阿娘永远都是不曾坠落过的。
在他的记忆里,阿娘和阿姊都是顶温柔的人,那般温柔的人,却没能得老天敦厚,吃尽了世间苦。
温从戈不爱看话本,叶孤云说他孺子不可教不是没道理的,除了兵书,他几乎什么也不爱看。
但他阿姊喜欢,他便也凑过去看上两眼。书中的仙啊妖啊,都逃不过一个情字,温从戈想,凡世多苦,那帮逍遥惯了的仙妖大概是闲的,才会这般思凡。
他的阿娘,便是败给了一个情字。
夜寂沉宫,红衣的公子倚坐在廊桥,仰头灌口酒水,酒液顺着那尖削下颌滴落,他抬手捡袖一擦。
眺目而去,遥遥长河,河灯如星河碎落。
晚风夹杂霜雪吹开红色衣角,抚开如雪发丝,岁三乖巧的扒在他腿上,轻轻抖了抖耳尖儿,一双狗狗眼水盈盈的映着河灯。
温从戈将酒坛放下,于袖中拿了一条编织好的项带,冻红的指尖将一个铃铛和刻着“青”字的细小铁牌别死在项带上,他俯下身系在宠儿颈上。
他随娘姓青,单字一个芽,他的阿姊单字一个暖。
知道他这个姓氏的人寥寥无几,在楼里大多喊他楼主,在外头喊他温公子,这个名字,于过去尘封,再也没人唤过。
温从戈是当年在雏生馆里取的名,及冠之时,老楼主赋予了他“茕眇”为字。现在他把这个带有曾经姓氏的铁牌,赠与了岁三。
温从戈轻拨了拨铃铛,清脆一声儿响,弯眸一笑:“小岁三,这是标记,你别弄丢了啊。”
岁三虽自小在山里野惯了,却也不拒绝被温从戈拘着,那是她主子,她像是听懂了这是主人送她的礼物一般,欢喜地抱着铃铛翻倒在地上滚了一圈儿。
温从戈无奈笑着提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酒水,轻声开口:“阿姊和我是双生子,她总同我说,在阿娘胎里,我受了全部毒损保全了她,后来她保护我,是理所应当的。”
烈酒灼喉,肺腑滚烫,他懒懒眯眸靠在桥栏上:“可我没用,没能护好阿姊,阿姊是女孩子,不该吃这样的苦。我总觉得,只要没亲眼见到阿姊的结局,她就还可能活着。可既知结局,自欺欺人罢了。老东西死的那晚,什么都说了。”
酒气上头,熏红了他的脸颊,夜风吹过,只觉得脸颊发烫。岁三玩够了又趴进他怀里蹭了蹭,他抬指理清了其毛发上的雪。
“阿姊还活着的时候,这个世界的风雨,都绕过我,向她一个人倾斜。”他垂眸瞧着用红绳辫拶垂在身前的发丝,痴痴笑起来。“我本可以逃得远远儿的,可…”
他咽下未尽的话,仰头灌尽最后一点酒水,扬手掷坛闻其碎裂声儿,他的声音也蓦然冷了下来,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凄苦。
“恩必偿,仇必报…就算死了之后阿姊厌弃我,我也不甘就此罢休。”
岁三舔了舔温从戈脸颊,像是无声安抚,他拍了拍岁三脊背,那狼犬颇通人性,乖乖立在一边儿,晃了晃脑袋,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温从戈伸出手臂,抓着桥栏绷臂施力起身,雪落又融,风吹得发丝垂乱,飘开了红色发带,带尾的苗绣格桑花如迎风雪盛开。
温从戈收拾好情绪,深呼口气,将碎落酒坛敛好,拍了拍手。
“小岁三,我们去天桥下,听故事吧。”
那红衣的公子啊,醉倚着廊桥絮絮碎语,不避风雪,不必风雪,便催白了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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