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敌,自然便是我的父母。在这场持续了二十几年还未曾结束的战争中,我好像一次都没赢过。他们的沉默和泪水总是比世界上最著名的谈判专家杰勒德·尼伦伯格舌灿莲花都来得有效,总能让我瞬间丢盔弃甲,缴械投降,竟生不起一丝反抗的情绪。当我再次身披亮甲,左手盾,右手矛,对泪水和沉默不为所动时,他们不经意间露出的软弱和疲惫又让我从身体内部迅速瓦解,体会到了什么叫攻心为上。正所谓,一招鲜,吃遍天。何况他们还有两套,并不花哨的绝技,我们却纠缠了二十多年,至今无解。
母亲用沉默和泪水对付我还是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对,印象很深,恍若昨日。那时太贪玩,考试成绩很差。母亲望子成龙的焦急连同恨铁不成钢的怒火通过右脚粉红色拖鞋狠狠地摔在我身上,大腿、屁股、腰间。呵,看那,这是多么低劣的战争手段。如果只是这点手段就想让我束手就擒那断然不可能。目眦欲裂地盯着那只粉红拖鞋,在其无法承载我如火山喷发般的愤怒和憎恨时,爆发了。说出了那句直到现在都后悔至极的话,“来呀,你打死我吧。”我猛然站起,咆哮着,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炮弹一般从我嗓子里炸出,划过紧紧咬在一起的后槽牙,冲向了那个当时看起来还算高大,现在却如此娇小的母亲,像是面对‘一生之敌’。好安静,心脏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唯一动的应该就是我紧紧攥着的双拳上跳动的青筋,像是在跟敌人炫耀自己的力量。
世界沉默了,母亲也是。她默默转身,没有叹息,背靠床头,半躺在床上。沉默着,眼泪在眼眶打转,看得出来她在强忍着,又像是失去了什么的倔强。这一刻,她像是病了。我握紧的拳头忽然又不复刚才那般有力,身体也脆了许多,竟有些站不稳。好吧,我承认母亲赢了。一股不知从哪里溜过来的清风从我脆弱的膝盖旁划过,竟是如此沉重。
父亲在这个家一直都是柱石般的角色,我竟天真地认为他是无敌的、无所不能的,直到那天。医院总是一个让人压抑开心不起来的地方,当然大病初愈自然还是值得欢庆一番。白的刺眼墙壁,微微发黄的被罩床单,无一不在让我更加厌恶,想要逃离这里。推开门,撞进我眼里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还有脸上好像确定是我们来了挤出的一抹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生病,当时我还小。没来得及思考,双脚和眼泪不知道谁先动的手。飞奔到床边,眼泪早已涌出眼眶。哭的声音很大,流进嘴里的眼泪伴随着口水浸湿了一大片床单。旁边人都在劝说,你爸爸只是发烧了,不是什么大病。可他们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有父亲保护的感觉是什么样的。那个无所不能、扛起了一片天的父亲,看到他躺在病床上,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那种恐惧和绝望,那种痛。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那种肝胆欲裂的痛。
把他们当作一生之敌,其实……源于我的卑劣,我的自私,我的胆小怯懦。想到史铁生先生在地坛的林间隐约听到远方传来的唢呐声,闭上眼睛想象那个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在门口四处张望寻找他的母亲,缓缓扭过头又空无一人的惆怅,我怕。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已然从帮我扛起半边天的人化作了我的那半边天,不想让他们受一点伤,一点都不行!所以,我怕,怕的胆小,怕到怯懦。
不仅如此,我还是卑劣的。周国平先生的【爱与孤独】说,子女对父母的爱,其中最刻骨铭心 的因素也不是受了养育之后的感恩,而是无法阻止父母老去的绝望,在这种绝望中,父母作为无人能够保护的孤儿的形象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了你的眼前。这种绝望是每个人都要承受的,避无可避。这种绝望让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要跟他们一起变老。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忍受这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并不孤独。
我还是自私的。我自私到不想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恐惧,其实这还有些卑劣。【百年孤独】说,我们和死亡之门只隔了父母,有时候我们会探着头观望,但永远都不知道当直面它的时候是多么恐惧与绝望,是他们默默帮我们承受这一切。是的,我就是不想面对,所以我想让他们永远都站在我身边。如果有需要,我希望面对他们,背对死亡之门。
总的来说,我是非常幸运的,虽然再过几十年我也无法战胜他们,有可能还会跟他们一样对待自己的孩子,但最起码这场正在纠缠,今后也不会停歇的战争教会了我感恩。不对,不对,对待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待自己的残忍。我会狠心地继续将他们—我的爸爸妈妈(我们家老谢同志和可爱的老郑)视为我的一生之敌。
一生之敌,若是一生,那便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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