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静悄悄的,院门上挂着锁。赵四婶从离门不远的一块碎瓦下翻出钥匙,赵四叔和宝树都在家里。看到他们娘俩回来,才终于算松了一口气,
“中午计划生育来干啥?”
“干啥?就是上东院子里。”
“抓到人没?”
“抓到了,男人跑了不抓女人?在西边麦地中间一个池塘里抓到的,用车拉乡里去了,用大喇叭吆喝了一路子,让她家男人去村委交钱赎人。”
两口子都不说话了。赵四婶想到了突然的转弯,赵四叔招呼宝树开始做饭,饭做好后,正吃着,狗又开始叫,
“总不能计划生育又来了?”
计划生育这回没有来,但是赵四婶却跑的后怕
“总是这样跑也不是办法啊”
钱的来路有限,地里的庄稼夏季要交公粮,一亩地二百斤;秋季要交油料任务,一个人八十斤芝麻。余下的从年头吃到年尾也是紧巴巴的。赵四叔狠狠心,第二天逢集将家里准备过年杀的一头猪赶到集上卖掉了,晚上趁着黑,将卖猪钱又给支书送去了三百块,支书满口应承,
“放心放心,包你过个好年。”
赵四叔还想让支书写个免罪书什么的,但是支书已经明显觉得够了,赵四叔只好唯唯的退了回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一回来赵四婶就关切地问
“都答应了,好得很。”这话说得赵四叔自己心里也没底。
但是年还是要过,一忙起来,其他的事情就没有那么关心了,好像计划生育自己也没有那么关心了,以前频密的突袭,现在也有一阵子没见人影了,大概他们也需要过年吧。村庄恢复了难得的平静,腊月二十三小年,家家户户祭灶王,天一擦黑噼噼啪啪的鞭炮就开始炸响,吓得狗也没命的叫。
“狗一叫计划生育就来了。”宝树说,他是听大人这样说的,
“过年不兴胡说八道!”农村迷信,过年讨口彩,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尤其是小孩子。
宝树挨了说,转身就往外走——宝树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这一来,赵四叔也不高兴了,大过年,都图个顺顺利利。赵四叔站在当院,宝树站在门口,
“宝树,回来。一会就吃饭了。”
宝树站在那里没有动。赵四叔不耐烦了,加重音又叫了一遍,
“宝树!”
“爸,那边有人来,好像计划生育。”
“过年不要胡说八道!”赵四叔一边说着一遍还是赶紧亲自出来看一看,
“真的。”宝树说着,赵四叔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果然从村子东边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地杀过来,看身形,走路的样子,正是计划生育那帮人。
“赶快,赶快回来,把门闩上。”赵四叔招呼着儿子回来,自己去闩门,手抖抖嗖嗖插了几次都没穿进去,“赶紧去喊你妈。”
宝树跑进屋里,一会赵四婶出来了,赵四叔也正好把门闩好。
“你再弄根檩堵一下。”赵四叔就把门后的一根半尺粗的旧檩拿过来,顶在门后。
“我觉得这就是冲咱们来的。”
“那咋办?”
“你赶紧翻墙跑,我听说男的都往死里打,你要是打坏了,咱家怎么办?…”
赵四婶话还没说完,前面门就被“砰砰砰”、“砰砰砰”砸得震天响,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扯着嗓子,装模作样地喊:“屋里有人吗?”。赵四叔和赵四婶都一下子吓呆了,赵四婶赶紧催赵四叔:“你赶紧,你赶紧走。”
赵四婶搬来一个板凳,赵四叔踩着板凳往墙上爬,赵四叔手也发紧,腿也不停抖,赵四婶在下面托着他,试了几次都没有爬上去。前面还在喊:“有没有人,赶紧开门。”。一边喊,一边“咣咣”踹门。赵四叔更紧张了,手一滑,一下子顺着墙秃噜下来。差点砸到下面托着他的赵四婶和站在一边的宝树。
赵四叔连声地埋怨:“真倒霉,真倒霉。”有一会甚至发狠话:“我就不跑了,我看这帮兔崽子能杀了我。”话虽这样说,他自己心里也没底,还是爬起来,去往墙上够,并且这一下好像心里有了底气,墙也爬起来都比较顺利了,他往上蹬的时候,赵四婶从下面垫住他一只脚,赵四叔骑在墙上,但是他下不去。门被踹的像一艘随时会倾覆的小舟,有人喊:“我看到人了,赶紧来开门,不然一会要挨一顿狠揍!”。赵四叔骑在墙上一动也动不了,忽然几道雪亮的光柱从后面照过来,
“谁在墙上?赶紧下来!”
赵四叔直接从墙上又滚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真的听到了喊话。赵四婶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赶紧和宝树一起七手八脚地来扶赵四叔,嘴里只喊:“完了,完了。”、“怎么办?怎么办?”。但是更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赵四叔没有出去,却有人在这个忙乱的当口进来了——赵四叔家院墙外有一棵枣树,每年秋天都结很多枣子,一个民兵顺着枣树杈子爬到院墙上,然后翻过院墙跳到了院里。
院门很快被破开,一大堆人涌进了院子里,
“人在这里。”
“老赵,这是乡里来的计生专员。”支书指着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对赵四叔说,年轻人以一副钦差大臣的口吻对赵四叔说:“赵德才,你违法超生,罚款2000块,滞纳金300块,总共2300。这是罚款单,你看看,是自己主动交钱,还是让我们动手。”
“专员,不是我不交,是真没钱啊。”
“我不跟你说废话,你就说交还是不交?”
“真是没钱。”
“没钱搬东西。”那群人开始乱七八糟地往各处去找值钱的东西。
赵四叔、赵四婶都扑上去试图阻挡,被一把甩开,赵四婶坐在地上哭,“你们干什么?你们讲不讲王法?”。赵四叔又往上靠,还没有靠近,被一个民兵一脚踹在肚子上,差点背过气去。
“王法?你们违反计划生育,啥法也救不了你。”
“这有一头牛。”一个干部进到牲口屋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惊喜,
“牵走牵走。”支书现场指挥着搜索工作。
“支书,不能牵啊,那是我们家耕田的牛啊,牵走了,开春地怎么办啊?”赵四叔听说要牵牛,立马从地上爬起来要去夺牛绳,一个民兵在他屁股上又踹了一脚,他往前摔了个狗啃泥,那个民兵看着他,油然而生一种武功高强之感,用一种亢奋的语调说:“你再不老实,我把你两条腿打断。”
“老赵,你这是何必你?你把钱一交,我们也省事,你也不用受苦,你这样是何苦呢?最后又省不了。”
“支书,我真没钱了,我有没有钱你还不知道吗?我的钱…”
“搜到钱了!”仿佛为了回应赵四叔的话,屋子里传出来一个喜悦的声音。支书已经张开的嘴巴闭上了,又深深看了赵四叔一眼。
——另一队人进到屋子里的,翻箱倒柜,衣服被子,一件一件,扔得满地都是,那个瓶子就裹在一件旧衣服里。
“拿过来,数一数。”
“你们不是人!”赵四婶一看到这个瓶子就激动地大骂起来,那是卖那头猪剩下的零钱,也是准备春天给麦地买化肥的钱。
“还有啥?”
“没有了。”
“不够的灌粮食。”
“你们这是要杀人啊!”一听说要灌粮食,赵四婶真的哭得像要杀了她一样。
宝树站在那里,他不大明白眼前的事,只知道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看到爸爸妈妈被人打骂,他很害怕,就高声尖叫,看到母亲高声哭,也跟着哭。这是林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年,小年,院子里孩子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女人的哭声,院子外鞭炮噼里啪啦,惊起的狗叫声,在这个本该祥和的夜里一替一声。听过的人,都不会忘掉。
赵四婶后来每次说起这件事,总是在最后多说一句:“他们都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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