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语·第八则
书接上文，是话启新篇。话说这是太子申生在稷桑战胜东山狄人的五年之后。公元前656年，旨在为骊山戎复仇的骊姬继续对晋献公的诱导。
一
这一天骊姬对晋献公说，我听闻申生正在加紧谋划弑君，之前我告诉你说申生得人心，人心如果不向着申生，如何能够战胜狄人？如今太子夸耀征服狄人的战绩，看来野心是越来越大了。太子门下的狐突因为不顺从太子，所以闭门不出。我听说申生讲信用，好争强，他又向众人发誓，即使想悔改，众人也要责备他的。不可食言，众志成城不可阻止，自然就会加紧谋划。国君你要是不早日行动，大难将至啦！
晋献公此时的态度已经完全转向太子申生的对立面。他说我没忘，只是还没有可以罗织的罪名。
有了这个答案，骊姬谋划下一步。她找到戏子施，抛出下一步的动作：晋献公已经答应要杀太子并立奚齐为太子，我就担心里克，该怎么办？骊姬先放大晋献公与申生的距离，再准备剪除申生身边的大臣。
戏子施非常自信地说，只需要一天，我就能扭转里克的想法。施称呼骊姬为子，这是亲昵的称呼。他让骊姬帮他攒个整羊的宴席，邀请里克参加。施是个戏子，话说过头也没关系。骊姬照办了，准备宴席，施和里克喝起来酒来，喝到一半，施起来跳舞，对里克的妻子孟说：“夫人请我吃一顿的话，我教里克轻松服事国君的办法。”施边跳还边唱：“一心想事奉好国君啊，却不知如何才能愉快而且有闲暇。这个人真是笨啊，他的智慧还不及鸟雀乌鸦。别人都往草木丰盛的地方去了，他却独自留在枯朽的枝丫。”
不得不承认，戏子施对人心的洞察。历来太子之位的竞争，背后都是一大群人的利益之争，一损俱损。大概那时的晋国除了几位臣子之外，都倒向了奚齐。
里克笑道：“什么叫茂盛？什么叫枯朽？”
施很直接。骊姬为夫人，奚齐是将来的国君，这不是茂盛吗？申生的母亲齐姜已死，申生又屡屡遭到诽谤，这不就是枯朽吗？不仅是枯，还有伤病，江河日下。戏子施走后，里克撤去酒莱，晚饭也不吃就睡下了。里克这是生气，还是焦虑不安？马上就见分晓了。
二
半夜，里克召来施，问他你说的是戏言，还是有所耳闻！？施说有所耳闻。国君既然答应骊姬杀太子并且立奚齐为太子，这就是谋略已定。里克说：“我不忍心顺从国君的意图杀太子。如果和往常一样仍与太子交往，我也不敢，采取中立的态度大概可以免祸吧？”这是彻底的动摇了。里克有一定的局势洞察力，但是在这局势中如何行事进退两难。
戏子施对于里克的选择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不顺从君主，不帮助太子，保持中立。
第二天一早，里克跑来见晋国大夫丕郑，说史苏（主管占卜）的话要成真了！戏子施告诉我，国君的决心已定，打算立奚齐为太子！
丕郑问里克：“你又是怎么回答施的？”
里克说：“我保持中立。”丕郑说可惜啊！你不如说不信，不如对他说不相信有这回事而使他们心灰意冷，这样也就加强了太子的地位而分化了他们的党羽。应该多想些办法迫使他们改变计划，他们的计划拖延下来，就可以找机会离间他们了。现在你说保持中立，越发加强了他们的阴谋，他们准备就绪以后就不容易被离间了！
里克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况且骊姬没有丝毫忌惮之心，十分顽固，怎么会失败！你打算怎么办？”
丕郑说：“我没有自己的想法。服事君主的人，以国君的意见为我的意见，决定权不在我手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里克说：“违反国君所要的且自以为廉直，更有骄人的心，用这样的心态去裁制父子之间的关系，我不敢。但是违心地顺从国君，废了太子而给自己谋私利，或者利用手段让奚齐成为太子，我也做不到。我只有隐退了！”
丕郑让里克帮帮太子，自己又以国君马首是瞻。里克不愿意同流合污，也不愿意去逆国君。其实骊姬不是没有忌惮。这事在于晋国大夫存在的最终目的是啥？不应该是晋国的长治久安吗？！
里克第二天，称病不再上朝。
三
一个月后，骊姬策动宫廷政变成功。骊姬以献公的名义命令申生说：“昨天晚上国君梦到你的母亲齐姜，你尽快去祭祀母亲，并把祭祀的酒肉送回来。”申生答应了，到曲沃祭祀了自己的母亲，带着祭品回到了当时晋国的首都绛。
献公去田猎了，骊姬把申生送来的祭品收下后，在祭品中下毒，酒中下鸩毒，肉中下乌头。献公打猎回来后，召申生把祭拜的酒肉呈上来。《左传》记载骊姬对献公说酒肉自外来，一定要试试，所以让献公祭地，结果毒酒洒到地上，地面马上鼓了起来。申生惊恐地跑出去。骊姬把肉给狗吃，狗一下就死了，把酒给内廷的阉人喝，阉人也死了。
献公大怒，命人把申生的师傅杜原款给杀了。申生逃到曲沃。
杜原款临死前，派太子的臣属给申生留下遗言。
遗言很长，大意是我杜原款不才，智慧不多，感觉迟钝，不能负教导之责，以至被处死。我不能洞察国君的心思，让太子你放弃位置，隐居乡野，我又生性拘谨守本分，不敢与你一起出走。因此谗言找上门来，我没有为你辩解，这才使你陷于危难当中，被谗言所害。然而我也不怕死，只是不甘心与骊姬同样的罪恶。我听说君子不舍弃忠爱之情，不会对谗言申辩，即使因为谗言而身死，还能有忠孝美名。至死不改变对国君的忠爱之情，是坚强。坚守忠爱的感情让君父高兴，是孝顺。杀身成志，是仁德。临死还不忘卫护国君，是恭敬。太子努力吧！死后一定会给人民留下爱，让百姓所思念，不也是值得的吗？
太子答应了。
从师傅杜原款的话里话外，太子的行为得到解释，这是两人的价值观。从局外人的眼光来看，晋献公打算杀申生，既是父亲杀儿子，也是国君杀害太子，均无行为正当性。那么太子为什么不走呢？
当时也有人问申生，不是你的罪过，干嘛不离开呢？申生回答说不可以。如果离开了，这件事的责任一定会落在国君身上，这是我在怨恨国君了。
这倒是真的。
他又说彰显父亲的罪恶，被诸侯取笑，我能去哪个国家？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就是双重困境！申生听到这样的说法：仁爱的人不怨恨国君，智慧的人不会陷于双重困境，勇敢的人不会逃避死亡。如果罪不开释，逃走只会坐实加重罪名，这是不明智！逃避死亡怨恨君主，这是不仁。有罪怕死，是没有勇气。不想要不智不仁不勇，申生决定一死。
四
骊姬来到曲沃，见到申生，哭着对他说：“你对父亲都忍心谋害，还会爱国人吗？忍心谋害父亲还妄想人心归附，有谁会归附？杀害自己的君父为国人谋利，国人谁会相信这一套呢？这些都是国民所厌恶的，怎么能活得久？！”
这就是骊姬厉害的地方，这样的人对于颠倒是非黑白，冠冕堂皇是一点没有压力。
骊姬走后，申生在曲沃的祖庙里上吊自杀。临死前，他派下属猛足找到狐突说：申生有罪，不听你的话，以至于身死。我不怕死，只是国君已经老了，国家多难，你不出山辅佐，让国君怎么办？你出山为国君出谋划策，我受赐身死，也不后悔！
申生谥号：共君。谥法说敬顺事上，叫做恭！历史真是讽刺。
申生死后，骊姬加紧谋划，她诬陷重耳、夷吾参与了太子的阴谋。结果重耳、夷吾都被献公派人刺杀，不得已逃出国。之后奚齐立为太子，从此献公制定法令，不准诸公子再回到晋国。
这一则很长，读完就一个感想：我不是申生那样的人！不过申生求仁得仁，一时国家兴衰放到大的历史时段看，也就那样。小时代中的人，但求知行合一。
打完，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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