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队伍的最后,是一顶专门打造的八抬大轿,轿子被漆成血红色,里面放着少女迎弟的骨灰。
一
我堂哥从小不让人省心,十几岁就成了臭名远扬的小流氓,到处勾搭女孩子。
后来堂哥遇到了一个比他大6岁的女人。当时那女人25岁,找不到婆家,铁了心要跟我堂哥。婚后,堂嫂经常没来由地和村里人吵架,被人称为“疯子”。
夫妻俩六年都没生出孩子,大家私底下都说堂嫂“不会下蛋”。两口子受不了这些议论,躲去东北。
那年年末,夫妻俩带回来一个刚满月的女婴,说是在外面怀了生下的,起名叫“迎弟”——迎来个弟弟的意思。自从有了迎弟,周围人就以“迎弟妈”、“迎弟爸”称呼两口子。
刚过完年,迎弟爸就独自去了东北。谁知迎弟妈又突然怀孕,迎弟爸干了几个月的活就回家陪产。这次,迎弟妈生了个男孩。
男孩在迎弟妈肚里近十二个月才出生,因此得名“晚生”。亲戚们都觉得此事有蹊跷,只是心照不宣。
更蹊跷的是,晚生还没满月,迎弟爸就死了。虽然我们对外宣称他醉酒身亡,但外人都知道他是喝农药自杀的。
他死之前,闲话就在村落里传开:迎弟是抱养的,晚生是迎弟妈跟别人生的种,下不出蛋的是迎弟爸。
迎弟爸想以死维护自己的尊严,可最终还是死得很没面子。
晚生是男孩,家族人很欢喜。迎弟是女孩,还是抱养的,很不受待见,经常挨打。外人对她也不友善,都叫她“小疯子”。但我跟迎弟很合得来,小时候形影不离。她年长我三岁,可按辈分说,她得称我小叔。
在成长过程中,迎弟总被区别对待。小时候男孩欺负女孩,长辈都会为女孩出头。可男孩们欺负迎弟,只要跟大人说:“是小疯子先打我的。”大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些女人甚至指着迎弟吼道:“你个小疯子,再碰我儿子,我就把你手砸断!”
我从未见过迎弟妈为迎弟出头,只见过她殴打迎弟。迎弟很犟,实在疼得受不了才会跑,出门后便跟没事人一样带我去打三叔家的孩子腾飞。
腾飞块头小打不过迎弟,又总爱招惹迎弟,经常冲她喊:“老疯子抱来的小疯子,没爹没妈的臭疯子!”
腾飞被打后,哭着回家找三叔,三叔便带着他去找迎弟妈理论。迎弟妈不由分说拎起迎弟就开打,可迎弟没有因此收敛,每次见到腾飞还是继续追打。
二
迎弟妈原本没打算让迎弟上学。当时普及义务教育的任务重,校长和村支书三天两头上门给迎弟妈做工作。最终,村里答应给迎弟出学费,迎弟妈才松了口。
事实上,上学对迎弟来说,真不是好事。
迎弟入学晚,和班里的孩子格格不入,时常被排挤。孩子们经常嘲笑她穿的衣服又破又烂。迎弟发育早块头大,但脑子笨,老师还给她起了外号——“傻大个”。
这样一个角色,大家都不喜欢,班里的孩子每天放学都在回家路上欺负迎弟。
头几年,迎弟块头比他们大,对方只是逞口舌之勇,没有打人。到了五年级,他们人数翻倍,个头也长了,开始动手。
那天他们没有打我,只是每人踹了迎弟两脚,第二脚算是给我的。
被群殴的第二天,十五岁的迎弟退了学。
在家待了没几天,迎弟跟邻居去服装厂做事。她干活利索,当学徒的第一个月拿到了800块钱工资。
迎弟拿着钱回家那天,大家一反常态,都笑嘻嘻的。迎弟妈当着众人,往自己脸上贴金:“论干活,我们家迎弟随我,没的挑。”
那次迎弟给我妈买了条项链。我妈一感动,偷偷跟她说了几句知心话:“迎弟呀,你得留点心眼,挣的工资别都给你妈,自己也得攒着点,以后好找婆家。”
“我也想留点花,但怕我妈生气。”
我妈乐了:“愣丫头,她不敢生气,她还怕你生气,一点儿也不给她呢。”
之后迎弟开始自己攒钱。她在外渐渐学会了喝酒、上网,穿着变得暴露。
有一次,迎弟去学校给我送吃的。骂她“傻大个”的老师和以前欺负她的人都变得客客气气,直勾勾地盯着她长长的脖子和雪白的胸脯。
三
不久迎弟去了南方的大城市,常年不见人,我和她中断了联系。
那几年,家人给介绍的对象,她都看不上,自己倒是往家里带过几个男的,可没一个正经人。
2014年夏天,迎弟突然加我微信,发来了自己的婚纱照,说她对象待她很好,两人想结婚。迎弟的对象是个孤儿,给不起彩礼,迎弟担心家人不同意这门婚事,想我帮她骗户口本。
阴婚我们那儿有闺女的人家,都盘算着嫁女儿时收一笔彩礼。我知道,没有彩礼,迎弟妈绝对不会同意女儿嫁人。
思前想后,我决定帮迎弟骗户口本。之后,我做了很多万无一失的计划,可迎弟一直没通知我实施。
年末,我给迎弟发微信:“咱们骗户口本的计划什么时候实施?”
“不用了,人都没了,他得了脑瘤,没撑住,死了。”
我还没缓过神,她又发来信息:“我也快死了,白血病。”
迎弟努力工作攒了点钱,原本以为可以和对象好好过日子,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的憧憬都化为泡影。钱花光后,对象死了,迎弟自己也命不久矣,准备回家等死。
春节前,迎弟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回了家。她脸色苍白,身子瘦弱,说话轻声细语,反倒有种病态的美。
迎弟妈没钱给女儿治病,任由她在家里等死。我每次去看望迎弟,迎弟妈总说:“你快去看看那个扫把星是不是死在床上了?你把她拉出去埋了吧,也给我省笔火化钱,嫂子谢谢你。”
迎弟受不了那些冷言冷语,白天就躲去我家学织围巾。她说我脖子长容易着凉,要给我织条围巾。
我本想带她到处散散心,但她身体不允许,经常犯病疼得直冒汗。有一次疼晕过去,我以为她死了,抱着她不知所措地叫喊。不久她醒过来,见我伤心,自己倒挺高兴。
四
2015年正月初六,邻村高家庄的舅爷爷和舅奶奶来我家串门,想了却一桩心事。
二十几年前,二老的儿子——我的表舅,在我的满月酒上喝醉了,回家途中落水溺亡。表舅是独苗,虽然已经入土二十多年,二老仍天天惦记着“给儿子找个阴间媳妇”。
老两口这些年谈过两家,都不合适。头一家女方八字与表舅相克,第二家要的彩礼太重,他们难以承受。
2014年,高家庄拆迁,老两口手里有了钱。他们打算给儿子大办冥婚,重金托媒寻阴亲。二老在乡里出了名,事情却始终没个眉目。
后来他们听说迎弟得了绝症。舅爷爷这次来我家是因为看上了迎弟,想让我们做个媒。他们想出钱给迎弟治病,待迎弟死后,再给她和我表舅办“婚礼”。
二老走后,我妈让我去探探迎弟的口风。
我原本很不愿意跟迎弟说“配阴婚”的事情,觉得晦气。可见迎弟越来越难受,想着有人能出钱减轻她的痛苦,便决定和她坦白。
“我高家庄有个淹死的表舅,他家人想出钱给你治病……”
话未说完,迎弟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先是沉默地流了会儿眼泪,而后像个孩子一样抱住我哭着说:“我真可怜!我太可怜了!”
“哇哇哇”地哭了很久,她擦擦眼泪说:“我太疼了,我想治治,就给我打点止疼针也行。”
迎弟算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五
事情进展很快,2015年二月份,几家人就凑在一起商量定亲事宜。
那天舅爷爷询问迎弟的生辰八字,迎弟妈坦然说出了真相:“今天呢,趁迎弟还活着,我就说几句实话。迎弟是我跟那死鬼在工地捡的,她是哪天生的,我真不知道。你们看哪天最般配,我们当她哪天生的,好吧?”
舅爷爷连声说好,迎弟则默不作声拉着我出了门。没多久,我见迎弟身体不舒服,便搀着她回到屋里,这时几家人已经商定完。
舅爷爷清了清嗓子,说:“那就这样,咱们这门亲定下了。以后迎弟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定好好待她。明天我们就带她去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大家都乐呵呵的,迎弟也勉强笑了笑。
第二天,舅爷爷带迎弟去住院治疗。
迎弟住院期间,我回校上课,又和她断了联系。几个月后,迎弟去世了,待我赶到家,她的遗体已经火化。
按照之前的商议,迎弟的葬礼要当成婚礼来办。那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迎弟的婚礼,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死后会如此风光。
早晨八点钟,乐队班子带着队伍来迎亲。两个乐手吹着唢呐走在队伍前头,后面跟着十多个敲锣打鼓的人和一群花枝招展的农村妇女,女人们扭着秧歌、跳着舞。队伍的最后面是一顶专门为迎弟打造的八抬大轿,轿子被漆成血红色,四面挂着白色的遮布。
迎亲队很顺利地接到了“新娘”——迎弟的骨灰。主事人抱着迎弟的骨灰和照片走到轿子前,撩开帘子恭敬地把二者安置进轿子。
一切准备就绪,起轿回程。唢呐手们突然发了疯似地绕着轿子跑起来,边跑边跳,边跳边吹。锣鼓声跟着响起来,围观的人一路叫好,热闹非凡。
迎弟妈跟着轿子追了很远,哭得稀里哗啦。
到了高家庄的坟地,举行完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式后,迎弟被安葬在表舅的坟堆边上。
“苏航,给你表舅母磕个头!”这时,忽然有人冲我喊。
我刷地一下跪在刚堆起的土坟前,喊了一句:“给表舅和舅母磕头啦!”
作者苏航,现为教师
「我们是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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