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事》
很有意思,故乡老辈的人总把床单称之为卧单,有滋有味的,说出一些风声。似乎卧单的叫法很土,我不以为然,卧单来自卧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此,卧单倒有了幽幽的古意。卧塌早于床,床的流行也是明朝之后的事,床榻一词倒是二者合一的表现。日本的榻榻米,应是卧榻的变形,足见汉文化对大和文化的影响。
床事“得味”,又说了句土话,实际上这话文气,是“得其真味”的简化版。
小时见过多种多样的床,架子床、罗汉床、泥巴床、绳攀床,三饱一倒,人得在床上躺多半辈子时光,床实在重要。
大秃家人口多,吃饭一圈嘴,睡觉一床腿,干活俩个老鬼。床是黄泥巴砌的床,足足占了半间房,垫上草,铺上网状的卧单,一家人就在这床上滚了。
土床硌人,草厚厚的垫,能凑乎,人多挤得慌,也没见冻着的。孩子小,常常尿床,好处来了,抓把土撒在尿迹上,很快干了,不影响一夜的美梦。只是尿躁,不过闻惯了也就那么回事,不觉得。
天当被,地当床,大秃子一家,挣挣巴巴的活了下来,苦甜自知,也没见睡不着的。后来日子好了,大秃子起房的同时,请来木匠,打了一溜子的床,床俊,铺上铺盖,大秃子却突然失眠,一夜夜睡不好。左右周折,找到了原因,床太柔和不接地气。
为床闹笑话也是有的。大华子结婚,媳妇不提多条件,只一条,要一架讲过去的婚床。大华子没二话,放了门前大椿树,请来木匠,花了五个工,一张架子床做成了,木匠手巧,还雕了鸳鸯戏水,有模有祥。大华子看着喜欢,桐油抹了一遍又一遍,树纹好看,水波般一浪又一浪。
结婚天,亲戚乡邻来了一屋子人,闹洞房免不了,又多围着床闹。床是新床,床沿坐坐沾喜气,新娘子乐意,借机显摆显摆,要跟她过一辈子的床。床吱吱叫,如是活着的树被风雪吹压的。事情来了,半夜时分,床腿突然就断了,把新郎新娘摔在了地上。
第二天,故事走样,玩笑开得山呼海啸,不明说,也意会得新娘脸红,几天抬不起头,成了新娘甩不掉的话疤。床还要睡,大华找来土坯子,干脆把四条腿都垫实了,土腿木身,成了新款式。
大华子家好日子过起来时,这床仍是舍不得扔,摆在卧室里,窗明几净,怎么地也说不上协调。有变化,只是将垫床腿的土坯换成了大理石,大理石是装潢房子剩下的。
乡村的床盛生不装死,似乎是千百年约定俗成的。床精贵,生命在床上诞生,活着的命在床上歇息、做梦。生命进入最后一刻,就必然要下“老单”了,“老单”简单,扯上草,铺在泥地上,快“老”的人穿上老衣,面对哀恸,有进的气无出的气,最后终老家中。乡间人迷信,死在何处,魂就落在何处,终要回来。
看似迷信,倒不如说床的重要,不忍将床丢在疑疑惑惑中,活着的人还得活出一份心情。
“一天吃头猪,不如一觉呼。”床是一个偌大的容器,不论何材质,总能把人度入另祥的境地。
前几天,去了一家床博物馆,各色床林林总总,都古意得要说话,同行的人有作研究的,说出诸多深刻,黄花梨、金丝楠,散发悠悠的香气,柴木的沉稳,似一梦初醒的人刚刚才离去。我在一架子床前驻足,这分明是我小时睡过的床,我在这床上翻过跟头,也不止一次的尿过床……床事汹涌而来。
2018.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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