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在老百姓馄饨馆刚落了座,对面一个人叫道:小范!我一看乐了:吆,七哥呀,还小范呢,马上退休的人啦……四座吃馄饨的大多是熟人,就都笑着附合道,可不是,都当了爷爷啦。爷爷?是当了孙子了吧!于是气氛随着端上来的一碗碗馄饨热烈起来。
七哥和我三十多年前在一个林场干过,后来我到了机关,虽说还偶尔在街上见面,毕竟少了来往。
怎么样?七哥问我:钓鱼了吗?听说今年夏天鱼厚,前天我在坝上走看到好多擎杆的,还有不少娘们儿和小孩子呢。我不屑地说:鱼厚钓起来有什么劲?别人都钓不到咱去钓方显钓鱼人本色!
认识的人都知道我的两把刷子,不当这是大话。七哥问:那今儿个大周末的干什么去?干什么,我说:采蘑菇去!
一句话语惊四座:采蘑菇?听说今年没出啊,入秋以来还没有人采到过蘑菇呢。
七哥却毫不诧异:我今天没事,和你搭个伴行吧。于是约好了在新桥见面出发。
摩托车加了十块钱的油。不敢多加,多加了就光想着往远跑,十块钱的可跑二十公里来回,再一点,草皮上摩托立的久了支架会陷进去倒下,油少就不会撒出来。
七哥如约而至,问去哪儿,我说磨盘山怎么样?七哥说有你老跑山的我怕啥啊。我说我也不熟悉磨盘山,是因为你在深调队(深林调查队)干过有经验我才想着去那里,别的地方也采不到蘑菇啊。他踌躇了一下,说:行,就去磨盘山!
我说全看你的了,七哥说全看你的了。
上磨盘山,可是我临时起意。回头望一眼镇子,默念道,好去好回。
镇名叫免渡河,是依河名叫的,上初中时,地理老师李忠璜调侃说,这里气温太低,河流冰封的时间达七个月,人们尽可以在冰上走过去,无需船渡,是为免渡河。其实免渡二字实为蒙古语门都的音变。不过说到冷,免渡河镇在第一版的《辞海》地理分册上倒有一提,是为全国最低气温记录:1915年1月15日,绝对气温为—47℃。我想之所以有此记录是因为很多更冷地区当时没有设置气象观测站,而免渡河镇恰好在中东铁路线上,设了观测站,因此记录了当时的最低气温。不管怎么说,免渡河三个字在辞海中写着一笔。
门都的意思是安全或平安,门都河又称扎敦河,在牙克石汇入海拉尔河之前的三十公里河段叫免渡河。牙克石是满语雅克萨,即大河转弯的地方,因为历史上有一个更为有名的雅克萨,就叫成了牙克石。免渡河转过这个大河湾与西北方向流来的根河图里河大雁河汇流成为海拉尔河,海拉尔河一路往西然后陡然转向东北就变称为额尔古纳河,是黑龙江的发源上游河。
我差一年退休,出生在免渡河,如果没有变故,是必也会死于免渡河,所谓生于斯死于斯也。
人体中有百分之七十是水,我的百分之七十都是免渡河或扎敦河水。我更愿意称为扎敦河或门都河,免渡二字冠之以河,实为无聊。
奔往磨盘山的是一条黄砂土道,刚刚落下的浓雾润湿了路面,一点尘埃也不起,清新的空气使摩托车发动机运行的异常透澈。路的左面是不尽的山峦,右面是一条流向扎敦河的溪流,溪流两侧长满了西伯利亚柳一团团一簇簇的,把那条小河遮挡的不透一点水光。
前边往里拐是铜矿沟,往外拐就是磨盘山。我停车等了片刻,七哥上来了,停在面前,审视着我,我把两支烟一并点着递给他一支,问,啥眼神,那样看我?
七哥问:真去磨盘山?
我心里忐忑了一下,马上坚定了:咋?
他狠吸一口烟,说:走,磨盘山!
(二)
又骑行了二十分钟,我和七哥在磨盘山下停下来。这里山高林密,整天云遮雾罩,这是很多老辈子采山人不愿意来的主要原因,老辈儿人迷信,总是把山林迷路啊,遇到野兽啊,当做山神所为,磨盘山被施预了最高的敬畏。
山脚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窄小径,向上一值穿进一片桦树林里。我说:这条小径应该是挖药人的摩托轧出来的,那帮人是车好人年轻,他们能走咱俩可够呛。七哥深表赞同:是啊,肯定有一些坡陡草滑的地方,咱俩这老车老人,嘿嘿……于是决定就把车停在这里,步行顺着沟塘子采。
七哥说采着采不着没关系,就当玩了。我指向沟塘深处说:你看七哥,那片雾正在二肋上,那里肯定有啊。于是拿好干粮,挎兜里揣了矿泉水,刚背上筐,七哥叫道:
蘑菇!
我一看乐了,感情那蘑菇正长在这摩托的右侧深草里,因为摩托轧倒了高草才露出来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们都不采这些,拽开步,望沟塘子深处走。
刚立秋几天,离头场霜还得二十多天,白桦的树冠还呈现出浓重的浅绿色,被上午的阳光撒上一层耀眼的白光。阳光对跑山人太重要了,有阳光在,就不会迷失方向。
一株株的白桦树粗壮挺拔,树身泛着细润而淡雅的银灰色光泽,树的根结处披裹着厚厚的浓绿的苔藓,一些绿得发黑的苔藓的丝状触脚在向上爬,好像都能看到它们在动。树旁尽是一米多高的升麻,升麻伸展开有蒲扇大,中间挺起的花梗上飘着羽毛般的洁白花序。
桦树下到处长满了蘑菇,都是白花脸蘑,没有第二样。我和七哥都兴奋了,先前的不安一扫而光。想到了这里有蘑菇,想不到这里有这么多蘑菇!离我说的那片没有散去的浓雾还得有二十分钟的距离(跑山人的长度单位是换算成时间单位讲的),回头还能看到摩托。
七哥说:真好啊!咱俩不会受累了,不用跑远山也不用爬大坡,也不用因为离得远互相喊破了嗓子,天空这么晴朗,大太阳照着,关键是——
有蘑菇!我们异口同声。
采了一会儿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一圈一圈的蘑菇都是在沟塘向阳一侧的林边,如果往林子的深处走进五分钟就不再看到一星半点的蘑菇。真正的问题是,这些林边的蘑菇不管是放开伞的,还是刚出来的圆头,它们都是不完整的,都是残缺的,残缺的部分就碎在旁边,为什么是这样?
我说:七哥啊,蘑菇是真有还真多,可是你看……
七哥说:我早看出来了,没有几个完整的,不过这有什么,吃的时候还不是得掰成小块?我们又不是采了去市场卖,要什么品像。
我和他说,不是完整不完整的事,我想说的是这些蘑菇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停下来了,各自采了大半筐了,心想:照这样采,中午可以在家吃饭了。
坐下来,点着一只烟(还没进入防火期),抽烟可以熏走蚊子,蚊子太多了,身前身后到处都是它们的嗡嗡声。
脖子上,耳朵后面,手背上都有痒痒。
蚊子太热情了!我说。
不怪蚊子啊,七哥说,是我们闯入了它们的家园!
我认真瞅他一眼:行啊七哥,这认识挺深刻呀!我知道他的文化并不高。
七哥有点脸红:这是在深调队时,我们的小赵技术员说的。
我说:是啊,我们是闯入者。
忽然明白了在这大森林里,我们经常感觉不安、惶恐,是因为我们闯入了人家的领地,是熊狼野猪狍子兔子山鹰山雀蚊子蜘蛛,它们的家园,我们闯入了,我们应该有所畏惧。
又回到了那个问题:蘑菇为什么是残缺的?
(三)
我说:七哥,依我看这蘑菇不是被动物吃过的。七哥说对,因为只是破碎了,掉下来的碎片还在,是冰雹砸的。
我问七哥想不想采好的没被冰雹砸的,七哥问去哪里采。我分析说:冰雹一般都是形成冷暖气流锋面下来的,是呈带状落下,所以不会是大范围,我们只需向上走,就能找到没遭到冰雹的蘑菇圈。七哥有些犹豫,说遭冰雹的也没啥,不耽误吃。我说不会太远的,咱先吃饭,然后就去那片有雾的二肋上去看看怎么样。七哥同意了。
我带了一瓶免渡河小烧,一袋煮花生,一根哈尔滨红肠,一袋涪陵榨菜。七哥说:还喝呀?我以为半天就能返,所以除了水啥都没带。我说喝点当野游了。
小烧是用矿泉水瓶装的,我打开先望草坡上半圆形泼撒出去一些敬了山神。我不是迷信,实在是怕搂不住喝多了。
边喝边唠,问七哥怎么比以前瘦了,他说得了糖尿病,不过还无大碍。
真的没敢多喝,肚子是填饱了,塞的发面大饼。
出发,向二肋上那片树冠呈黛色的林子。可是看起来是慢坡,其实有些陡,攀爬了二十分钟还离山肋很远。树木都是歪歪扭扭,粗短,树皮都黑呼呼的暴卷起来,同样的桦树,就没有一开始采蘑菇那儿的生长的修美,东一棵西一棵的,树下全是蕨菜,蕨叶放开有桌面大,层层叠叠的拥长在一起,下面几乎没有杂草。当爬到一片陡峭的石砬子根前时,我泄气了,一屁股坐在草坡上,说:七哥,歇一会儿咱回去吧,如果肋上没有还得去脊上,那罪就遭大了。
七哥没有坐,忽然警觉起来,四处观望了一阵,压低声音说:
站起来,快走!
我吃了一惊,霍地起身:怎么了七哥?
七哥嘴唇颤动着挤出一个字:
熊!
我失色道:在哪里?七哥说,别问了,快往回走。我马上转身向下山方向,却被七哥拽住了。他小声说不能直接往下走,先往上斜一下。我这时没了主意,只好听他的。我们斜刺里往回路的右上方猛走了一段,累得气喘吁吁,心跳得嘣嘣的,快从嗓子眼钻出来了。七哥说,这回歇一会儿吧,没危险了。
看着他那神秘莫测的面容,我心里一动:唬我呢吧,我刚才的慌张是不是很丢人?咋回事啊七哥?我问道。
七哥这时气也喘平稳了,讲了刚才所见。
那片石砬子下面有一个被草遮掩的洞口,就在我坐下来时,七哥发现了那个洞口,同时看到一头受惊的小熊逃进洞里。为什么向上走?七哥说:咱俩够幸运的,没碰到母熊,母熊准是下沟里喝水去了,那时咱们正处于母熊和小熊之间,这是最危险的,母熊看到会觉得小熊受到威胁,肯定会猛烈向咱们攻击。所以咱要向上绕过母熊回来的路线。
我急道:那咱还歇啥呀,要是母熊不是下山喝水,而是……七哥打断我说:没事,那个大家伙肯定是下山,有幼崽在,它不会走远,现在它应该是回到熊窝了,而且已经察觉到我们来过了。它比我们还慌呢,一定是紧紧的搂着小熊发抖呢。
我佩服的不行,问七哥以前遇到过吗,他点点头说,在转心湖见过一次,不过那次一点危险没有,他们有十几个人,那大熊带着两个小熊没命的逃。
我说那咱快走吧,七哥点点头,说现在可以打斜一点点的往下山方向直接奔摩托去了。有了这一吓,我总觉得四周的草棵里灌木丛里都有东西在向我们冷冷的观望。七哥看出来了我的心思,笑着说:放心吧,这周围二十公里的范围不会有第二家熊了,而且有这窝熊在,这磨盘山上也不会有狼和野猪的。咱们现在倒是非常安全呢。
走了一会儿经过大片的林间空地,触目都是蕨类植物,穿过时,巨大的蕨叶和我的肩膀平齐,好像来到了恐龙辉煌的白垩纪,我还真看到了几只小恐龙——蜥蜴,身子扭扭摆摆的从脚前逃开去。我们完全下到沟里,直接往外走要不了多远就可以看到摩托了。
可是(我是多不愿意在这时遇到“可是”啊),走了好久也没有走到摩托那里。我不敢往坏处想,只是说,没想到那么一会儿绕了这么远。七哥叹息道,是啊,不过只是感觉远实际上没多远的。
又走了一阵,不安起来,七哥说,没事,咱们没走迷。说是这样说,他的眼睛里却满是迷茫。
好像刚刚发现,头上布满了阴云,太阳不知在什么时候藏到哪里去了!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怀揣着忐忑,又往出山的方向走了二十分钟。然后身心疲惫的坐在草地上。
我说:七哥,咱们走迷了。
七哥承认道:嗯,走迷了。
他瞅着我说,咋回事啊,老跑山的?
我望着他说,咋回事啊,老深调队的?
无边的沮丧向我们包裹过来……
(四)
两个人做出了好几种判断,接下来就否定了,因为阳光被遮挡了,没有正确的方向。
七哥说,别慌,坐下来研究研究。我说,好在咱是两个人走丢了也没啥慌的。七哥笑道,一个人就不会走丢了。
那倒是真的,一个人肯定是边走边观察,不把周围地形搞清楚不会冒然前行的。正因为有伴儿,又都觉得是老把式,根本就没有迷山的警觉,大意了。
我觉得情况并不复杂,两个走法,要么一直顺着沟往下走,肯定能走出去并找到路,但是不是我们进山的那个沟不能确定,现在看来几乎可以肯定不是。那么走出去再找我们的沟就要花费大量时间,估计得三个小时到天黑。要么就近选择一座秃山头爬上去,对四周地形进行正确的判断,估计用不了一个小时,只是体能消耗太大,万一看不明白,今天就回不去了。
统一意见是,先往下走着,碰到高大的秃山头就上去,碰不到就按第一种方法出山。
前面都是缓坡,漫长的坡上都是落叶松,这是来时没走过的,肯定是错走入另一条沟里了。现在不管怎么走都要费一番力气了。对面坡又陡又高,但是完全被松树和云雾遮掩着看不到山尖。我说,七哥,咱们赌一把吧,就上这个山,如果上面是秃的,就得救。七哥很坚定地逬出一个:赌!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从停摩托时起就一直是手机盲区,只是一块钟表了。
我们很快就淹没在林海中。坡上一色的落叶松,不像最初看到的那么陡。林间草地上一片片的鹿晗草,一片片的玉竹,一些矮小的多刺荆棘丛旁生长着大果草莓,人们都把这披满籽粒的火红色果子叫高丽果,鲜艳的色泽和馨香的气味极尽诱惑。这时蘑菇进入眼帘:成圈的,成片的,一簇簇拥抱着的,遍地都是蘑菇,仿佛刚刚被森林魔女施了魔法,眨眼间出现在眼前。蘑菇的种类更是多样:牛肝菌,白花脸,大红菇,香水蘑,马鞍菌,鸡血蘑……不一而足。
我拽住愣住的七哥,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他疼的叫起来:掐我干嘛?我坏笑道:看看是不是在作梦。他瞪眼道,看是不是作梦咋不掐你自己?我说,怕把自己掐醒了。
一时间忘了眼下的处境,兴奋起来。迷山是山神给我们的安排。山神一定是喝了我们的敬酒,为我们安排了这场蘑菇盛宴,连遇到熊窝都是在为我们指引路径,不是吗。
很快就清醒了,于是继续爬山,只是这会儿好似打了兴奋剂,先前由沮丧带来的疲惫荡然离去。
林子一直延续到山顶,蘑菇也一直到山顶。前面松林出现了透光,只希望不是一直长到山尖就行。七哥说,只要有一小块高过树木的秃山顶就是咱俩的福!
终于出了林子,天啊!这哪里是一小块山顶,这简直是一柱擎天啊!
眼前是方圆上百米的巨石,呈圆形,高有十几米,上面是平顶。两人同声喊出:
磨盘!
好大的磨盘,也许磨盘山就由它得名吧。七哥啊,我激动道,迷山迷的好哇!七哥竟然是泪光莹莹,作声不得。这面显然是山阴,我们围着磨盘转到另一面,竟然是一面秃坡,正是阳坡。不用观望远方就可以对方向做出判断了。
可是还有奇迹呢。整个磨盘有十几米高,陡峭如削。正遗憾无本事攀缘,眼前却出现石坡,抢上前去,看到的一级一级不规则的阶梯。虽然有两处我们是互相拉扯着才爬上去,但已经发自内心的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叹为观止了。
站在磨盘上,首先迎来的是拂面而来的风,及至站稳了,转一圈,放眼四望,众山都在脚下,这磨盘,正是绝顶,一伸手就摸着了天!远处山峦叠翠,高低起伏,更远的山模糊成一条条淡淡的曲线。激动过了,我们坐下来,七哥从裤兜里摸出几块奶糖送过来,我拿了一块,这时真的觉得饿了。我们带的矿泉水还都有水,各自喝了一口。共同的进山习惯,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把水用尽了。
你看那边,七哥指着远处的一片特殊地貌。我说,看到了,那是煤矿,那么煤矿所对的这面就是我们的来路。看来这个阳坡下去就是停摩托的沟了。
是啊,七哥叹息一声,咱俩转了几个小时,其实并没有多大范围。我赞同。又讲了一些各自曾经有过的迷山体验,开始下山时,已经非常从容了。
其实这阳面山坡也不是秃山,往下走了十几分钟就扎进了桦树林,在这里又迷了一次,这是小迷,因为大方向已经知道了,小迷只是在一个套沟里多走了许多冤枉路。我说,明天再来直接进那条沟。心里惦记着那些神奇的蘑菇。
黄昏时空中的云都梳卷了,阳光由云缝隙间泄露出来。当我们走出桦树林子,在午后阳光的斜射下,一束电焊弧一样的亮光在眼前一闪:
摩托!
觉得这是最幸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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