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晶和苏蕙急急忙忙赶回家,天色已经黑下来。昏暗的路灯把母女俩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摇曳晃动不已。
李瑞晶离家越近,脚步越来越快,苏蕙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母亲的脚步。苏蕙年龄虽小,却颇为善解人意。她完全理解妈妈的心情,并不抱怨,只是咬着嘴唇,跑步跟上妈妈的脚步。
“睿睿,妈妈回来了!”李瑞晶踏进家门,就大声喊着,直接冲到了小儿子的床头。
“妈妈!妈妈!”高烧中,昏昏沉沉的苏睿听见李瑞晶的声音,猛地从床上爬起来,一头扑进了母亲的怀抱。
他伸出短短的手臂,紧紧地抱住李瑞晶,仰起因为发烧而通红的小脸,哭着说:“妈妈,妈妈,我好想你!”
李瑞晶强忍着满眶的泪水,搂着小儿子滚烫的小身体,轻声说:“睿睿,妈妈也想你!”
小苏睿眼睛里的泪水滚滚而下。他声音哽咽着对李瑞晶说:“妈妈,我没有想打倒你,没有!都是他们逼我的!”
李瑞晶不明所以,只能拍着小儿子的身体,轻声含糊其辞地安慰道:“没有,妈妈知道睿睿没有。”
苏睿到底年幼,加上高烧、身体难受,又吃了药,早就支撑不住了。他见到了妈妈,说出了自己如鲠在喉的话,放下心来,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睡着了。
李瑞晶几次想轻轻放下苏睿,他都会不安地抓紧母亲,嘴里喃喃地说:“妈妈不走,妈妈不要走。”李瑞晶只能抱着小儿子,轻声向苏隽和苏蕙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蕙和苏隽对视一眼,然后开口,细声细气地大概说了一下自己下午遇到的事情。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却略去了自己破口大骂的情节,只说自己带着弟弟回家了。
李瑞晶抱着苏睿,一边听女儿叙述,一边心痛如绞。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泪如雨下。她腾不出手来擦眼泪,只能让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妈妈。”苏隽一只手拿着毛巾,轻轻擦拭着李瑞晶的脸,轻声说:“你和妹妹还没有吃饭吧?蔡阿姨做了面条,你们去吃吧。”
蔡阿姨有些惶惶不安地走过来,伸手接过已经熟睡的苏睿,小声说:“李先生,你去吃点东西吧。”
李瑞晶带着苏蕙去厨房,借着暗淡的灯光,母女俩站在一起,各自吃了一碗面条。李瑞晶放下饭碗,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小声说:“蕙儿长大了,可以帮着爸爸妈妈照顾弟弟了。”
听见妈妈非常难得的当面表扬,苏蕙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的小脸上像春风拂过的花蕾,瞬间盛开出难以言喻的美丽。可惜,李瑞晶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在意。
李瑞晶连夜交代了蔡阿姨许多事情,把自己能拿出来的所有现金都交给了蔡阿姨,拜托她照顾好三个孩子。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了。
蔡阿姨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苏家的三个孩子。她也的确没有食言。苏醒和李瑞晶不在家的时候,她尽心尽力做好了自己的事。甚至在李瑞晶偶尔不能及时拿钱回家的时候,她会拿出自己的工资,补贴苏家孩子们的伙食费。
有一段时间,苏醒和李瑞晶都被无缘无故地扣发、少发工资,弄得苏家也过起了捉襟见肘的日子。蔡阿姨的工资竟然不能按时发出了。她不仅没有怨言,还不时补贴苏家的菜金。
因为蔡阿姨的仗义,李瑞晶一直把她当作自家人。不论蔡阿姨做过什么不周全的事情,李瑞晶都是一笑了之。在后来,几乎对蔡阿姨都是有求必应的。这是题外话。
但是,在那个混乱不堪、动荡不安的时代,蔡阿姨这样一个历经沧桑,看惯了人生起起落落的事情的中年妇女,有她自己的一整套处事方法。
她没有文化,几乎大字不识。她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就离开家乡,离开自己幼小的儿子,辗转在不同的人家做帮佣。她骨子里有传统中华女子的勤劳、忠贞的观念,不怕苦,讲义气。她也不可避免地带着传统的小农意识,有些自私、狭隘,明哲保身。
自从苏醒和李瑞晶被关进了牛棚,蔡阿姨几乎不管苏家任何对外的事情。但凡需要与外界打交道,蔡阿姨都退避三舍,让苏隽或者苏蕙出面处理。无形之中,苏隽和苏蕙兄妹俩得到了许多意外的锻炼,积累了同龄人一般难以获得的经验。
天气一天天冷了,即使是在南方,落叶乔木的树叶也全部凋落。天寒地冻,室外的劳动几乎没有意义了。造反派对人数庞大的牛鬼蛇神的管理也明显懈怠下来。
苏醒不能回家,却可以隔三差五地捎个口信回家,传递一下消息。这完全得益于苏醒一贯以来为人处事的作风。
清高孤傲的苏醒,从来不屑于对上级吹牛拍马,却和单位里的工人群众,比如,司机、炊事员、木工师傅等,相处甚欢。他从来不会对工人师傅摆架子,做脸色,在无形中赢得了他们的钦佩。
在文化大革命中,绝大多数的工人都成为天然的革命派。他们不一定会积极造反,但一定不会是革命斗争的对象。他们有较大的自由空间,可以比较随意地到处行走。
苏醒当初积累下来的好感,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发挥了极大的积极作用。有人自报奋勇地帮苏醒给家里传递消息,也把家里的情况转告给苏醒,让他不至于对外界、对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李瑞晶在钟清泉有意无意地关照下,偶尔可以回家看看孩子们,有时候甚至可以在家里住上一个晚上。这在当时的情况下,钟清泉其实是要担一些风险的。李瑞晶心知肚明,非常感激他的关照。她甚至在文革后期,斗争不是那么激烈尖锐的时候,想给钟清泉介绍一个女朋友。
李瑞晶在牛棚里,因为经常在一起“劳动改造”的缘故,意外地结识了许多非外语系的朋友。他们在劳动之余,在各种学习、批判的空隙,交流了许多以前完全不可能互相述说的东西。
运动之初,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把所有人的隐私、秘密,不论真假,全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供所有的人品头论足,让人们狠狠地过了一把全民窥探他人隐私的、不能诉诸于口的瘾。
牛棚里的人们,基本上都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他们都被大字报批得体无完肤,被揭露得底朝天。他们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没有招架之功,不论是真是假,只能被动承受。
在难得的闲暇,而且没有别有用心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时候,李瑞晶和新结交的朋友会敞开心扉,真诚交流各自的真实情况。在这样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李瑞晶竟然与一些人结下了延续一生的友情。
天气越来越冷,冬季的寒风带来了C市的第一场雪。阴冷潮湿的雨夹雪,随着凛冽的寒风,吹得人浑身冰凉。
苏醒托人带回家一个口信,说是单位分了几篓木炭,他无法送回家,让苏隽想办法给拿回家来。雪中送炭,听着都让人觉得温暖的事情,却成了让苏隽格外头疼的难题。
在没有暖气的C市,木炭取暖是绝大多数人家最普通的过冬防寒措施。没有木炭火盆,人们没有办法抵御湿冷的寒冬。苏醒所在的单位大发慈悲,给每个牛棚内外的人都分发了冬季极其珍贵的木炭。苏醒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家里的孩子们,想方设法通知家里去取回木炭。
苏隽想了一下,决定自己去爸爸那里,把木炭拿回家来。他想好了就行动起来。
苏隽找同学借了一辆平时用来玩耍的简易滑轮车。这个滑轮车实际上就是几块木板下面钉着四个滑轮,前面绑着一根绳子,用于拖着滑轮车前进。这个滑轮车可以承受一定的重量,在平地上也还算运行自如。
看见哥哥借回来的滑轮车,苏睿高兴地扑上去,吵着要坐滑轮车。被拒绝之后,苏睿瘪着小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睿睿,不要闹。”在一旁苏蕙开口劝阻弟弟说:“哥哥有事情,不是要去玩的。”
“哥哥要去哪里?”苏睿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他追问道:“哥哥,你要去哪里?”
苏隽一边整理着滑轮车的绳子,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我要去爸爸那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苏睿的尖叫声打断了。
“我也要去!”苏睿高声尖叫着,小脸憋得通红地大声喊道:“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爸爸了!我要去找爸爸!我要去!”
苏隽颇为头疼地看着狂呼乱叫的弟弟,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看站在一旁的苏蕙,为难地说:“苏蕙,你看—”
苏蕙看看蔡阿姨临时回家,丢给自己的一堆事情,再看看喊得起劲,不依不饶的弟弟,试探地对苏隽说:“哥哥,要不你就带上睿睿。说不定他还能帮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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