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殿中,帝君一袭曳地的赤纹广袍,斜靠在金椅上。
旁边静静地站着四个女人,皆是身披白纱,貌若仙子。
宗律翘着二郎腿,手中捏着三个小小的青色琉璃瓶,细细看了看,淡淡道:“辛苦。”
萧然站在殿前,拢起袖子,微微颔首,行了一礼,礼罢,欲转身出殿。
“慢。”宗律拖长声音道。
萧然停下脚步。
宗律向后一靠,伸手揽住两侧女人的腰,懒懒散散说道:“萧然,你替我操劳这么久,今日赏你两个美人侍奉如何?
萧然转回身,一揖道:“多礼了,在下受之有愧。”
“带着吧。”他翘着嘴角,眼睛却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然。说着,那两个女人蝴蝶儿似的,嘻嘻哈哈地拥下高殿,围到萧然身旁。
萧然垂着眼,半晌,拱了拱手:“谢帝君。”
宗律大笑起来,放下二郎腿,又换了一条腿翘上,托着下巴,身体前倾,胳膊撑在雕金扶手上,兴奋地看着萧然,表情竟透出些许好奇:“嗯……我一直在犹豫告诉你一件事,本还想放一放,不过现在……我却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你的反应啦。”
萧然缄默不语。
宗律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他“哎呀”地叹了一声,靠回椅背,理了理袖口。
片刻,宗律抬起头,盯着萧然,轻声道:“我若说,你的秦慎……其实也是契人呢?”
萧然浑身一颤。
这一夜,隼城内不眠的不止秦慎一人。
茅屋里阴冷潮湿,屋里,设着两三个齐人高的柜子,每个柜子都分了数十个小小的抽屉,铜环已然被磨得掉色。霉苔斑驳的木架上,密密麻麻地列着许多瓷盒瓷罐,大大小小,井井有条。
小桌角,幽幽地亮着一盏油灯。
桌上摆着一支旧天平,一个小炉,一副木制磨具,一张字迹凌乱的皱方子,十余枚油纸包。
邵怀川静静地坐在案前,正按照方子上的朱红字迹研制着粉末。铜炉咕嘟咕嘟响着,他将盖子撬开一角,把稠液分出小小的一勺,轻轻放进瓷瓶中,表情淡然。
“唉。”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叹气声,他手一抖,小勺掉了地,滋啦把地板蚀出一片焦黑。
那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不疾不徐,有力地震动着他的心脉:“怀川,你何苦呢。”
邵怀川攥着拳,从牙缝里挤出话音:“师……傅。”
良久的静谧。
游雀平缓的声音传来:“本纳川海,亦陷桎梏。”
邵怀川嗤地一声,笑道:“别掉书袋,师傅——我可不是圣人,没有您和师弟那么大的胸怀!”
游雀没有再答复。
邵怀川立在小屋里,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木然半晌,忽然剧烈地喘起气来。他瞪着桌上沸腾着的铜炉,怒吼一声,猛地抬脚踹去。炉子被踹飞到对面的墙上,闷闷地摔碎了,滚烫的汤液流淌满地,碎片瑟瑟发抖。
宝殿。
宗律饶有趣味地盯着萧然的表情,见他眼睛随着这话蓦然涌起浓浓的血红色,竟瞬间摸上了腰间的玉笛,颤抖片刻,又缓缓垂下了手。
“你冰寂了一辈子,不成想心里竟也有个这样的人物,”宗律笑盈盈道,“这秦慎不用你动手,他自会死,只因轻信二字——到时候你取他心便是了。”
帝君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萧然苍白着嘴唇,静默了似乎有一世那么长。
金椅上,宗律歪过头,不急不躁地等着他的回复。
良久良久,只见这人后退半步,垂着眼,缓缓一揖,然后转身退出了大殿。
那两个美人娇哼了一声,也跟着飘飘出去了。
宗律弯起眼睛。
邵怀川踢碎了铜炉,大口喘息着,又狠狠一闭眼,靠着墙,慢慢顺着滑坐下来。背后一墙之隔的,是一条幽僻的小巷,散发着一股湿漉漉的腐臭味。
小巷里,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衣摆上落了两只白蝶,面对着茅屋的墙,俯下身,从黑袍内探出手指,轻轻点在墙壁之上。
邵怀川望着满地的狼藉,忽感觉脊背一冰,似有一簇狭长而锋锐的清寒刺进了身体,又倏地直窜上脑袋。他来不及反应,少时随师傅师弟修习的画面接连闪过脑海,从垂髫到弱冠,种种瞬间,清晰得让他觉得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似的,然而刹那后,只觉脑中白光乍起,四周一片空怅,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再睁开眼时,他那冷漠阴鸷的眼神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孩童般迷茫的神色。
他急切地站起身,转了一圈,发觉自己竟是一个人处在这可怖的小屋中,呜咽一声,然后“哇”地大哭了出来。
哭声哑涩刺耳,甚至显出些滑稽,萧然站在巷中,淡声对他道:“去连霄山。”
屋内邵怀川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衣摆上,一只白蝴蝶飞到萧然眼前,人语道:“殿下,帝君唤你。”正是那白衣美人的声音。
萧然表情漠然,一闭眼,来到妖族殿中。
宗律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缓缓走下金银焕彩的王座,与他平视道:“萧然,你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萧然道:“不过是想和那人待得再久些罢了。”
“唔,可我若偏要叫你杀了他呢?”宗律笑问。
萧然也微笑着回答:“那自是没办法了。”
奢华无边的殿堂内,二人相隔数尺,空气都仿佛要凝结起来。
须臾的沉默后,萧然抬起手,在手中凝出一柄长刀。
“用刀,陪你便是。”宗律说着,也抽出一把刀。
萧然静静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苦愤。
他的刀刃微动,满堂烛火随之倏然熄灭。
一缕清寒雪亮的刀光朝着宗律穿行而去。
宗律微微挑眉,持刀身前,径直劈空而上!刀气顿如狂浪跋扈的滔天风火,浩荡汹涌,涤荡着迎上对面而来的刀光。
一声巨响,二者的刀意在殿内炸出一蓬茫茫的白雾,石块飞溅,宗律倒退了半步,随即腾身跃起,挥刀,朝萧然凌空斩下。
萧然闪身后撤,帝君那悬江倒海的刀气却已掠至胸口,他横刀身前,勉强接住。
宗律一击未成,却也飘飘然收势,落在他身前。
萧然咳嗽一声,嘴角洇出了一痕细细的血迹。
宗律打量着他,微微一笑,用刀尖抬起他的下巴,道:“我命你杀了秦慎,萧然。”
萧然闭上眼,眉心像是有化不开的结。
寒与热碰撞出的水雾在空气中逐渐逸散,拂在面上,山间晨露似的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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