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怅客

惆怅客

去年六月的某一天有朋友留宿在我家中，临睡前闲来无事他跟我讲起来这样一个故事。

当时他刚刚参加完和同事间的野营活动。去的是一个叫做平山的地方，悬崖峭壁很是险峻陡峭。但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为自己制造一场惊人的意外，为自己的生命亲手画上一个句号。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之他失败了，回来后便辞掉了自己的工作。

事情还是要从他的工作讲起，他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一直在民营医院工作，收入不菲。

“你要知道，人生的痛苦远比快乐要多，有的时候心灵也会成为最恐怖的炼狱”

我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他则也不管我是否在听，就这样自顾自的说下去。

“一个精神科医生，每天要倾听很多人的痛苦和不幸。久而久之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人生就是充满了痛苦和绝望。而快乐固然有，但却如同幻觉般转瞬即逝。”

他默默的讲着，我就这样默默的听着。窗外的小雨停了，传来某种小虫的叫声，一如蝉鸣。

“但这本没什么，这正是作为医生的责任，能亲手将黑暗驱除让阳光重新照亮一些人的人生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同时也是一种自我疗养的方式”。

“可是身处黑暗之中的人，是没办法带别人走出黑暗的。就连自己也只会越陷越深直至死亡”。

他稍稍顿了顿，但没有给我插言的机会，之后他显得面色凝重。

“你要知道，医疗也是商业，而商业是没有什么道德标准的，财富就是它最高的道德。”

“精神类疾病主要靠药物，但药物是不值钱的。所以我们甚至会控制用药让病人病情反复发作，然后配合使用效果微乎其微价格却异常高昂的仪器治疗，榨取患者口袋里的价值，继而可以持续产生价值。这就是商业式的医疗，也几乎是所有民营医院的缩影”。

我十分惊诧，目瞪口呆。

“我知道你不相信，就连我也不相信。在一个体制中，每天不断的开会总结，评选哪些医生的业绩最好，赚钱最多。他们创造出了一种价值观，一种唯利是图的价值观，他们把利益和荣誉勾连在一起，像一个邪教。”

“并且在一个体制中你只是按照规矩行事，仿佛你所做的罪行并不是你所做的，仅仅是为了工作而已，这样的心理很奇怪也令作恶者肆无忌惮，当然这里包括我”。

月光透过乡下的绿漆木质玻璃窗洒在床上。

不过他从某一天开始好像忽然警醒了，或许是某个患者令他产生了触动。他越来越厌恶自己的工作。憎恨自己的所作所为。以至于回想往日不由得感到悔恨，联想到那些人生中的痛苦，就更加使他感到绝望。他不止一次的想法设法想辞掉这份工作。但院方千方百计的想留住他。他想为自己寻个解脱不仅仅是辞掉工作那么简单。他要为自己以前的罪行负责。每当他想那些病人的痛苦，想到有抑郁症患者卧轨而亡他就感觉自己手中沾满了鲜血。

于是他拟定好了计划，想要亲手了结掉自己的生命。恰逢五一，院内组织郊游活动，想让员工们放松一下心情。于是他选定了平山。院方想要留住他自然也就遵从了他的意见。

当天他一直用尽全力沿着陡峭的台阶拼了命的向上爬，所以他甩出众人很长的一段距离。不过其实他不想一个人安静的死，他想让众人看看他的惨死。亲眼看着他跳下去，看着他从山顶跌落，然后看到他的身体摔车经过肉泥。

所以他气喘吁吁，早早的攀到了山顶，他边休息边寻找方便跳下去的地点。当然，他并不急着寻死，他想先做准备，等着所有人都攀上山顶的时候再一跃而下。

但是最终他失败了，他没有死成。

他一直在山顶等着一直等到天黑，山下的人也没有出现。月浅星稀，他茫然不知所措，也试图用尽全力像山下呼喊，但无济于事，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他想找下山的路，此时却也已经找不到了。到处黑茫茫一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索性，他想着反正自己也是来寻死的，又何必理会有人还是没人呢？之后他就开始寻摸跳崖的地点，夜色太深他辨别不了方向，所以一直朝一个方向走。直到他摸到了铁锁，之后跨了过去，寒冷的山风在夏季的晚上一样冰冷刺骨。

站在那里思考了一会，回想整个人生做错了哪些事情，又有哪些缺憾。很奇怪，现在自己的人生就剩下几分钟了，但好像一切所得所失都没办法令他不安，一切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了。

只是任何人都没办法理解他的苦楚，包括他的妻子。在其他人眼里他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不菲的薪资，和睦的家庭，没有任何理由不幸福。但是他心中的痛苦是没办法像别人吐露的，好在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

可是就在他纵身跃下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肩膀，转过头来他看见了一个浑身裹着黑布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怪人。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他在想什么，那一刻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痛苦好像都毫无保留的暴露在那双眼睛面前。所以他觉得痛苦也就变得没那么难以承受了。被人知道了自己的内心就好像痛苦也随之被释放掉了一样。

“我了解你，了解你的一切，也知道你的痛苦”。

三天后他在人迹罕至的荒山废屋被人发现。而当天发生了暴雨，爬山的人除了他以外几乎全部被困在山顶，当晚又刮起了飓风，遇难的人十有八九。

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想开一家精神科诊所，不为赚钱只求赎罪而已。希望能维持生活和帮助病人，我也觉得这才是适合他的生活。

但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奇怪的人（或许可以被称为人）究竟是谁，究竟是做什么的，又为什么好像能够洞察他的内心，这一切都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