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生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庄子·盗跖》
战国·蓝田·蓝桥
尾生站在桥畔,望着桥下的流水,波光粼粼,湖面像被人撒下了无数的碎银。有一轮圆月,从柳树梢头渐渐滑到湖水里,影影绰绰,仿佛一只白玉盘,铺陈在黑天绒的托盘上,令人目眩神迷。
在尾生眼里,月亮再美,也比不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如月亮又大又圆,折射出宝石般的亮泽。未见到她之前,尾生觉得女子眼睛之上品,顶多称得上顾盼生辉。当他看到那女子,竟然被那双黑白分明、清寒濯然的眸子吸引。她的脸,平而微方,略带几滴雀斑,却有着贵族女子一般的高傲。让他觉得亮烈难犯。
她是楚国的战俘。她是尾生的父亲在丹阳之战获得胜利,带回来的俘虏。尾生乍见她,她头发往两边分垂,额头一点美人尖,鬓边青丝散乱,顺着修长的颈子披下来。削肩细腰,衣葛履麻。标准的楚地女子,称不上国色天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偏偏,尾生鬼使神差地对她动了心。他越观察她,越觉得她惊也不是那个惊法,艳也不是那个艳法。他喜欢这朵在他眼里清美无伦的容颜。
可惜,尾生尚未开口,他的父亲满脸虬髯的发了话,这个女子将要成为他的妾。她叫湄姜,大家以后可以称她为湄夫人。
尾生的心陡然跌陈入湖底,似乎就是这蓝溪湖的湖底。空气中的微尘浮絮般飘游着。厅堂外阴云涌动,有燕子低飞。乍然电闪雷鸣。她的眼神在雪光一刹里显出几分凄绝。
她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尾生暗暗思忖:可是谁的人生又能够事事顺遂,心甘情愿的呢?
午后的将军府邸,夏蝉鸣鸣。
尾生坐在书房里,手拿着厚重的竹简朗朗诵读。尾生是商朝微子启的后裔。祖上曾被周王封地加爵。而今父亲在秦国身为武将,建功立业。虎父膝下无犬子,他自然不能松懈。尾生蹙眉瞑目,背诵着《孙子兵法》里的句子。小鬟走进来,将一袭新衣摆上,提醒他明天要在父亲婚礼上穿戴。尾生放下竹简。他望着窗外的绿荫,记起他娘死了十年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
尾父是需要女人的。尾父从来不缺女人。尾生记不起他爹纳过多少个小妾。那些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有的是君王赏赐,有的是下属孝敬,有的是媒妁之言,她们穿梭于将军府邸的后院,忍受着身不由己的寂寞,做态出言不由衷的谄媚。尾父却没有让任何女人再坐上正妻的位置。想到这点,尾生苦笑着掂起了那件新衣服……
尾生十八岁了。按照周制,男子二十而冠,方能成人娶妻。尾家早为他定了一门亲。乃是当朝显赫的闺秀女,娉婷娇美的良家子。尾祖母非常满意,轻搡了一搡尾生。尾生略略一颔首,算是认可。兵法,他能倒背如流。无奈他并不喜欢行军作战。婚事,他亦知要听从家长之命。不知何时,他才能够为自己做一次主。
“你敢不敢为自己做一次主?”尾生喃喃自语,拿着小刀削竹枝。他喜欢独自呆在房间里,研究一些别人眼中“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尾生觉得用刀子在竹简上刻字是件麻烦的事情,不如将棉絮塞入竹管里,再蘸上灰炭在竹简上进行书写。这种事他必须悄悄地做。曾经被父亲发现后,大加斥责:“无知竖子,尽在此种杂役匠工方面浪费精力,实在是尾氏之耻。尔当学其先祖,建功名于马革之上、立战功效忠朝廷。若再荒废时日、不学无术,为父定当对你严惩!”
尾生郁郁而退,他来到蓝溪湖边,对着附近的芦苇丛吟诵出声: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尾生,你的愁烦谁人能解,谁人来慰?尾生一遍遍的问自己。
湄姜?她会吗?他骤然想起这个名字。他骤然想起了那双眼睛。他骤然想起了明日就将成为他的继母,却让他眼明心跳的女子。
尾生回到府里,摸到厢房。隔着窗户,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哭泣。他痴痴地想象着她梨花带雨的小模样。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气。湄姜,我的人生由不得我,你的命运又靠谁成全?
次日婚礼。
尾父头戴爵弁,玄衣绛袍。年近四十,身形伟岸雄姿英发。
湄姜梳着高髻,黑纱罩身,遍体严妆,取义为妇忠贞不二。
“奉匜沃盥、共牢而食、夫妇食黍、合卺而酳……”
在司仪的指引下,尾父与湄姜进行着繁琐而又冗长的礼节。“合卺礼”完成之后,湄姜向高堂奉茶。
尾祖母满头银发,身裹缠枝广袖曳地曲裾,不怒自威道:既入我尾氏门庭,就当守我尾家门规。听说你是鲁国王公之女。楚鲁之战后,你作为战俘被献到楚国宫廷,又被楚王赐给楚将为妻。现蒙我儿不弃纳为妾室,日后侍奉我儿应体贴入微、毕恭毕敬。你可记得?
此言一出,尾生一愕。原来她的身世如此曲折坎坷。尾生看着她,浓密的长发束在肩后,插着玉簪翠钿。桃红李白的面靥神情寡淡,姿态倒是温驯了许多。尾生接过她奉上的茶。她低眉顺眼转过身。尾生产生了一种预感,他可能这辈子都要为她牵肠挂肚了……
是夜。尾生失眠了。
他推开窗,对着父亲房间的方向望过去,目光似乎穿透了那青砖黑瓦红雕梁,似乎穿透了那春浓花娇芙蓉帐,似乎看到了湄姜躺在榻上宛若羔羊般承受着父亲粗暴的发泄。尾生摇摇头,他希望自己能够忘掉这一切。可是在梦里,他居然替代了父亲的角色。他欢喜地看着湄姜在他身下呻吟、颤抖、娇啼、痉挛,柔柔缓缓地将他带回幼时最自由最轻松最恣意的光景中。
次日清早,尾生被小鬟唤醒,方记起来,今天是新妾拜见翁姑的日子。他迫不及待地更衣洗漱,来到厅堂。
湄姜早已伫立堂中,一夜过后,她的妆容更见明艳。
“你好吗?”尾生低声询问。
湄姜闻似未闻,迟疑片刻,抬起头望向他。
她那双明眸里浸满了忧郁,却有一点点火星的炙热,正在尾生视线里,隐密地燃烧。
“儿你春秋正盛,要多给我再添几个孙子,开枝散叶啊!”尾祖母言一出,湄姜眼角眉梢微微黯淡。尾生察颜观色,愈发怜惜她,却听到“母亲放心。湄姜有宜男之相。我对她甚是喜欢呢!”尾父精神焕发,哈哈大笑。
尾生死死地捏着双拳,捏得指尖发了白。
此后,尾父恩宠了湄姜一段光阴,招得后院的妾室们纷纷怨言。她们合起伙来隔离湄姜。湄姜偶尔会独自徘徊在花园的竹林之处,表情期盼地看着天空,似乎许着什么愿望。尾生在她身后遥遥而立。他本该对她恪守礼法,保持距离。无奈,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机会终于来了。七月里吃了战败的楚国并不甘心,于九月尽发国内精锐攻秦。秦王又派尾父出征。
尾父临行之前,嘱咐尾生在家读书,孝敬祖母。对于湄姜,尾父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湄姜走上前,递过去一个锦囊,自称里边装着麻黄、桂枝、茯苓、半夏、陈皮、炙甘草……用来调理尾父时有发作的咳喘疾。尾父哈哈一笑,收在怀中道:“我本欲带你同行,想到战场凶险,还是不愿你去领略这番残酷。”
湄姜红唇一抿,盈盈揖礼:“多谢将军怜惜贱妾。”
尾父的身影化作朦胧的星点,尾氏一门才回程返家。尾生的目光瞥向湄姜,却见到湄姜正在望向他,秋波盈盈,隐约带着笑意。
“这是何物?”书房里,湄姜好奇地拿起尾生日常用的竹管。
尾生交给她,得意道:“这是我制作的笔。”
“笔?笔是什么?”湄姜乌睫闪动,纤纤十指拿着竹管,翻来覆去。
“一种书写工具,可以代替刀刻。”尾生在黄晕的灯火下瞧着湄姜,她的面容柔和了许多,亦娇艳了不少,她说:“这笔头用过于细软的棉絮,恐怕不利竹简挥毫。”沉吟片刻,她剪下自己的一缕长发,再绞有三寸长短,齐刷刷地塞入竹管,蘸着炭水,运用腕力,居然轻松地书写出楚文。尾生惊喜地接过湄姜完善的这支笔,思忖着:“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它主要是用竹管和你的头发作成,不如就叫发笔?”
湄姜嫣然一笑,瞬间满室生辉:“头发既是毛发,不如叫毛笔,念来更是上口些……”
尾生赞叹道:“湄夫人,你的才智不在文韬须眉之下!”
湄姜乜眼向他,幽怨道:“你就那么愿意叫我湄夫人吗?”
尾生呼吸一窒,他恍若不识眼前人,她一瞬间卸去了日常的清冷疏落,变得风姿妖娆又魅惑。她的双颊泛出桃红,媚眼水汪汪地迎向他,香气袭来,呵气暖融:“我把我的发丝送给了你,你还不知青丝寄君是何意么?”
尾生胸腔怦怦急跳。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湄姜蛇蜕皮般蜕去那层深衣,那层中衣,那层小衣,肌肤皎白细腻,胴体鲜嫩美好。她贴向他的胸口,含情带愁道:“拼将一生休,换得须臾欢。你做不做得自己主?你做不做得自己主!”
尾生沦陷了。他紧紧拥住她,泪水落下。原来她是喜欢他的。他再无顾虑,让他的发与她的发,他的身体与她的身体,抵死缠绵,化为一体。
“湄姜,你悔不悔?”雨散云收,尾生温言细语地问。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湄姜娇慵地回应,话锋一转:“这朝堂政治、世间礼法均容不得你我之情,你可愿携我离去?”
“湄姜,我愿意!”
“你可愿与我立约?”湄姜翻身坐榻,抻出小指向他。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考验的时刻很快到了。秦楚之战,楚国竟然一扫前耻,收回了全部失地,而且击破了武关,到达距离咸阳百里左右的蓝田附近。一向号称长胜将军的尾父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消息传来,尾府大悲。哭声震天。
尾祖母在灵前数次昏厥,醒来之后都是念叨着“我的儿、我的儿……”,继续哀哀恸哭。
尾生万箭攒心。他对着父亲的牌位叩首起身,匍匐叩首,一次一次,一遍一遍。他叩得额头浮出青肿,依旧不停。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愧疚父亲,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我儿是怎么死的?”尾祖母咂了两口参汤,缓慢地转过皱纹密布的脸,凛冽如刀刃的目光射向军中副将。
“禀老夫人,将军乃是作战途中咳喘疾发作,当时没有得到及时救治……”
“我儿喘疾乃是轻症,决计不会危及性命!”尾祖母遽然坐起,指着湄姜,厉声质问:“你、你在那日递给我儿的药囊,到底掺了什么?”
“老夫人英明。此药囊里的药材都是用来缓解喘疾,然而多了一枚乌头。将军服药不到半个时辰,就出现昏迷现象。当时秦楚战事正急,军中主帅突发事故,我军群龙无首,于是落得惨败……”副将奉上药渣。尾祖母身体摇晃着步向湄姜,她伸手抓住湄姜胸口的缟衣,老泪纵横:“你可有良心?我儿有何亏欠你之处!你要害他的性命!”
“祖母,此事定有误会,湄姜不是那种人!”尾生惊跳起身,上前拦阻。
“我承认是我做的。”湄姜的脸近乎苍白,她眸光潋滟,瞳孔黑深不见底。语音清脆道:“我从委身于他的一刻就恨他入骨,我时时刻刻诅咒他不得好死。是他将我的夫君砍去头颅,是他将我掠到异国过着苟延残喘的日子。我虽是战俘虽为女子,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呵呵,鲁国战败,将我作为贡品献给了楚国。楚王曾对我含情脉脉,却也会将我作为礼物赠给楚国将帅。我与夫君两情缱绻,又被他生生拆散,我被他掠为玩物,任意玩弄。我恨这些恃强凌弱的男人。这些男人今日合纵,明日连横,国土疆界,如水随形。谁打过义战?谁少过贪念?不如我把他们全灭了,也许还能迎来一个天下和平。实不相瞒,若非事发,下一个死的,将是你的孙子!”
“湄姜!”尾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脸上的血色刹那消失,身体栗栗发颤,看向她,泪水一串串的滑落,哽咽着言语:“你怎能、你怎能……如此狠毒……”
“你觊觎你父亲的妾室,又是什么正人君子?”湄姜冷冷一笑:“你不是立誓立约要与我同生共死,双宿双飞吗?还不是枕席之间的戏言,虚情假意说过即忘,你待我好到哪去!”
“贱人!”尾祖母捶胸顿足,她咬牙切齿地下出命令:“把这个妖孽关起来,待老身奏明大王,将她凌迟处死!”
是夜子时,尾生潜入柴房,急匆匆地将湄姜身上的绳索松开,抑着嗓音低声道:“马车和行李都备好了,你快跟我走。”
湄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救我?”
尾生紧紧盯着湄姜:“楚军就在蓝田境外,你声明你是楚将遗孀,自然能够被接回楚地。”他一把拽起她,把准备好的披风系在她身上,眼帘里闪过无数爱恨情仇,忍了又忍,终将头埋在她的胸口:“我只求你告诉我真相,你是否从未对我有过半点真心?”
湄姜浑身僵直,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儿,她悠悠叹道:“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反而好……”
尾生立刻将她带出柴房,溜出府邸,推上马车,让车夫带着她驰向远方。
马蹄奋起,车轮碾过,尾生遥遥听到她的呼喊:“我在蓝桥畔等你,蒙你不计前嫌,我愿死生契阔!”
尾生朗声大笑,他望着头顶的漆黑穹苍,感受到几滴潮湿洒在面庞上。
她没来,她没来,她还没有来。
尾生坐在湖边,看着那些闪电,匕首一般划开夜空。大雨瓢泼转眼而至。
难道她在骗他,难道她句句都是谎言?
尾生你好傻——他苦涩地笑着。他立在桥下,看着河水上涨,逐渐淹没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腹、他的胸膛……他依然抱着桥柱,任由冰冷侵入他的四肢百骸,毛发皮孔。他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也带着最后一丝绝望,对着月亮说:“我做到了……”
两天后,尾府传来噩耗:尾生因感伤其父战亡,特到蓝溪处进行哀悼,因天降大雨,未及时赶回,失足溺水而死。可是,人们在打捞尸体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个女子的尸体。经查验,只比尾生晚死一个时辰。
他们双双兑现了承诺,也实现了心愿:无论生死,他们终归在了一路。
【注】:本文根据“尾生抱柱”一典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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