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王桂枝一惊,急忙转脸看向李鸣岐。她发现一直昏昏沉沉的李鸣岐,正努力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她扑到李鸣岐的枕头边,有点儿语无伦次地惊喜地问:“当家的,你醒了?饿不饿?想吃点儿啥吗?”
李鸣岐无力地摇摇头,答非所问地对王桂枝轻声说道:“桂枝,把烟戒了吧。”
王桂枝一愣,有些呆滞地看着李鸣岐,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的样子。她抽了几乎一辈子的烟,没有啥大瘾头,却也是每天晚上一袋烟,几十年都没有断过。说起来,当初抽上这一口,还是李鸣岐有意无意支持和纵容的。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李鸣岐,浑浊的独眼里满是疑问:今儿个是怎么了?
“唉!”李鸣岐叹了一口气,费劲地抬起头,冲着王桂枝手里的烟袋锅一点头,呼哧带喘地说道:“大姑爷给你的烟袋锅,好生留着,也是个纪念物儿。”
王桂枝越发困惑了。她看看手里的烟袋锅,那有些微发暗的翡翠烟嘴儿,锃亮的小烟锅,用了几十年手摸得发亮的杆儿,配着大儿媳妇绣的烟袋,算是她这辈子最贴身的物件儿之一。不能说是多么喜欢,却也从不离身的。
她不明白的是,病中的的李鸣岐为啥突然说起这个了?她没有着急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鸣岐,等着他的下文。
“呼哧,呼哧。”李鸣岐连续喘了几口粗气,略微闭了一下眼睛,慢慢地说:“桂枝,我听着你咳得太厉害了。咱们年纪大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了—呼哧,呼—”他话没说完,已经累得满头虚汗,倒在枕头上直喘气。
王桂枝破天荒地打断了李鸣岐的话头,立即接过话题说:“当家的,别说了,我明白了。我戒了,立马就戒了。”说着,她立刻当着李鸣岐的面,把烟袋里剩下的烟叶倒出来,把烟袋锅清理干净,收了起来。
李鸣岐缓缓地闭上眼睛,在王桂枝看不见的一边,眼角沁出一颗浑浊的泪珠,悄悄滴落在他的枕头上。他心里暗自哀叹着,桂枝,对不起,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王桂枝看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李鸣岐,心里翻江倒海般的思绪乱飞。她的眼前飞掠过从嫁给李鸣岐开始,一幕幕的回忆。
她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年轻英俊、豪情万丈的丈夫,为全家、为自己遮风避雨的大树,严格要求子女的父亲,脾气暴躁却不失温情的大家长。她打骨子里认定,李鸣岐就是王桂枝这一辈子的天!
王桂枝的回忆定格在一个很独特的场景。她一边回忆着,一边情不自禁地在嘴角流露出一丝丝淡淡的微笑。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天上白云飘浮,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院子里树影婆娑,花香浓郁。王桂枝站在东屋窗外,抖落着一件件洗好的衣服,晾晒在和煦的阳光下。
她一边晒衣服,一边在嘴里嘀咕着抱怨李鸣岐道:“这个老头子太不像话了!上茅房都不好好擦屁股,裤子上都粘着臭粑粑,真是太膈应人了!”
那时候的李鸣岐可谓是耳聪目明,隔着玻璃窗都听见了王桂枝的抱怨。他毫不顾忌地大声喊着:“老婆子,你瞎说啥呢?谁没擦干净屁股来着?”
王桂枝没想到自己的自言自语会被李鸣岐听见。她微微一愣,毫不犹豫地隔着玻璃窗,冲着李鸣岐反驳回去说:“我还能说谁?自己干出来的破事儿,还要问别人吗?”
李鸣岐不干了。他梗着脖子,瞪着眼睛,中气十足地冲着窗外大声嚷嚷着:“我没有!你个老太婆老眼昏花,看不清楚,还在这儿胡嘞嘞!”
“戚,”王桂枝被气笑了。她用力抖落着手上的衣服,不客气地大声反击道:“我胡嘞嘞?你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下次我还不给你洗了,让你自己看看再说!”
李鸣岐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他脸红脖子粗地嘴硬道:“那不是没擦干净—”
王桂枝毫不客气地堵着他的话头说:“不是没擦干净?那是啥?”
“那是,那是,”李鸣岐一时被噎住了。他结巴着,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灵机一动,冲着窗外大声喊道:“那是放屁嘣的!”
“哈哈,哈哈!”“哎哟,哈哈”“呵呵,呵呵”“嘻嘻,好玩!”“放屁嘣的!”王桂枝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院子里爆发出来一片抑制不住的欢笑声。
原来老两口肆无忌惮地对话被儿孙们津津有味地听了个满耳朵。直到李鸣岐爆出那句经典的话,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王桂枝回忆着李鸣岐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凡事不服输的劲儿,心中一片柔软。她转脸细细打量着闭着眼睛的丈夫,只觉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地滴落下来。
冬季的脚步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大踏步地来到人间。冰冷刺骨的寒风拼命吹,鹅毛大雪无休无止地漫天飞舞,人们都感觉到了,这将会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时候,人们冷得直想躲在屋里,躲在热炕头,不愿意出门。大家心里想着,也许可以安安稳稳过了冬天,不要再折腾了吧?
可惜,愿望和现实之间总是有巨大的差距的。
那个疯狂的年代,有一个近乎于疯狂的行为就是:宣传最高指示不过夜!但凡有最高指示发布,不论白天黑夜,不论春夏秋冬,举国上下,不分男女老少,统统要上街游行庆祝。敲锣打鼓,高呼口号是家常便饭,走遍大街小巷也是必须的。
有一点让人很无语的是,最高指示往往是晚上、甚至是半夜三更发布的。人们的庆祝最高指示发布的活动常常是在夜里举行,而且是不允许任何人缺席的重大活动。
K市位于东北,靠河近海,冬季里每每朔风凛冽,冰封雪舞,不是一般的寒冷。大雪纷飞之时,室外温度极低,呵气成冰。到了晚上,人们开玩笑说,男娃儿出外小便都要带根棍子,怕尿给冻住了。
每当半夜三更高音喇叭突然响起的时候,人们不管在干什么,都要赶紧出门,去单位、去学校、去居委会等地方集合。有人会拿出锣鼓,一边敲打,一边欢天喜地地高呼口号,有时候是直接高呼新鲜出炉的最高指示。
在这个极其寒冷的冬天,最高指示发布的频率很高,几乎隔不了几天就要在半夜三更上街去庆祝一下。
李鸣岐卧病在床,根本不能起身。王桂枝不放心把李鸣岐独自丢在家里,必须要守在他的炕头。他们很单纯地认为,自己年事已高,而且李鸣岐还是斗争对象,不参加这样的庆祝活动,也是无可厚非的。
谁知,在疯狂混乱的年代,人心扭曲的程度超乎寻常。李鸣岐不知道被什么人惦记上了,几次没有出门去参加庆祝活动,就被造反派闯进了家门,要彻底批判他对最高指示的不敬之罪。
穷凶极恶的暴徒一样的造反派把病在炕上的李鸣岐揪起来,要押到造反派司令部去批斗。
李鸣岐病得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被人从被窝里强拉起来,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双眼微阖,呼吸急促,浑身发烫,腿脚发软,几乎站都站不起来。
王桂枝不顾一切地扑到李鸣岐身上,死活不让那些造反派带走李鸣岐。她像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瘦弱的身躯紧贴着李鸣岐。她面对态度强横,身高体壮的造反派们,用嘶哑的声音大声疾呼:“你们不能带走他!他年龄大了,病成这样,经不起外面的冷风!他会死的!”
疯狂的造反派根本就听不见王桂枝的抗争,把这个瘦小的小脚老太太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他们一再试图把王桂枝扯开,要带走李鸣岐,却出乎意料地拉不动她。
有人不耐烦地吓唬王桂枝:“你再这样顽固不化地护着这个老家伙,我们就把你也带走,一起批斗!”
王桂枝毫不畏惧地顶撞道:“你们把我和他一起带走吧。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是视死如归的悲壮。
暴躁的造反派觉得尊严受到了伤害,撸胳膊挽袖子地真要动手拖走李鸣岐和王桂枝两人,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大叫着:“你他妈的还真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啊!你以为老子不敢收拾你们啊!”
“桂枝,不要—”李鸣岐从浑浑噩噩中略微清醒了一点。他浑身绵软无力地倚在王桂枝瘦削的肩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地低声劝着妻子。他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和他们吵了,让我去吧!”
王桂枝一边警惕地盯着面前的造反派,一边大义凛然地说:“老头子,你放心。有我王桂枝在,他们别想活着把我们带走!”
听到妻子不惧生死的宣言,病得浑身无力的李鸣岐不再吭声了。他闭上了眼睛,全副身心似乎都依托在老妻孱弱的身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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