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

作者: 赤子树 | 来源:发表于2020-07-20 10:5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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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先生不是教书先生,更不是现代文雅之士称作的先生,之所以被称作先生则是另有其因。

    陈先生之所以被称作先生,不是因为才高八斗,也不是技压群芳,而是他那悬壶济世的医术,至少在那大西北群山沟沟里的十里八村称得上医术高明。这先生的称呼也是对他医术医德的肯定,也因那土话的缘故。反正村里人叫顺畅了就只呼陈先生,至于我们这些小辈连他的名惠都呼不上来,一来大人们为养成小辈们尊师重道的风气,二来确实也不知名,反正就是地地道道的“陈先生”。

    陈先生年轻的时候便学了医,学医时虽没有悬梁刺股,但也是废寝忘食。不对,哪来的食可忘呀?一九六零年的陈先生和所有人一样都是饥肠辘辘。月明的晚上偷偷的啃着树皮、嚼着草根、喝着糠子煮的汤,借着月光背着一页又一页古方。白天背着医药箱翻过东山越过西岭,进了南庄出了北村,一户一户诊治着被饥饿、病痛折磨的人们。

    陈先生最喜欢黄昏落日,虽然拖着虚弱疲惫的身躯,走在那回乡的窄小路上,但终是等到了日落,等到可以暂时忘记饥饿的夜晚,虽然长长的夜也会难眠。行走时身后那医药箱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随着步伐错落有致,放佛黑夜来临前最温暖的忠告。

    “撑住!撑住!马上好。”陈先生安抚那疼得发狂的摔断腿的阿牛。

    “啊……”健壮的阿牛发出巨大的疼痛声,好像大腿被撕裂之后又撕裂了心脏般。

    “好了?”阿牛的父亲和抓阿牛的哥哥齐声问道。

    “好了。”陈先生脸颊低落豆大的汗珠,身体一阵阵虚脱。

    陈先生把阿牛的腿固定好打了石膏,这才松了口气。

    “陈先生,这是娃她妈攒的鸡蛋。你收着吧。”

    “不拿了,给娃做上补补身子。”那盖着鸡蛋篮子的布上面有一层厚厚的土。陈先生知道这是阿牛妈偷偷攒了许久的。

    走在夏日黄昏的路上,陈先生想起刚才的一幕幕心头隐隐作痛,这烂包的日子什么是个头,什么时候能填饱孩子们的肚子啊?想到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还在饥肠辘辘的等待,心里便酸酸的。不觉脚下一滑,一个踉跄还好没有摔倒。他拍了一下额头,想起了父亲临终前说过的话,日子再怎么紧也要医人,要对的起先人,老陈家没懦夫,切记!切记!

    想着想着,瞬间陈先生觉得头顶的天亮堂了许多。

    一九七零年,陈先生有了诊所。村里人的光景好了些,问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秉烛夜读的习惯没有改过,依旧在深夜徜徉在那古籍里。他那深邃的双眼装了许多的生死,连消瘦的脸颊的变得冷峻。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行医的前一天,父亲当面忠告过他的话。

    “医者,父母心!要医人,更要医心!”

    许多年他都秉承父亲的医德,记着这句教诲。可始终没有想通要如何医心?只记得父亲说过行医时间长了自然会明白。

    一日,陈先生依如往日早早来了诊所,已是排了长长的一队人。“黄芪三钱、陈皮二钱……”依旧是那聪明小儿子唤着药名称药,陈先生觉得这小儿子颇有天赋,便早早指导着。

    和所有候诊日一样,陈先生依旧独自坐到傍晚时分,即使是没有病人看病。看着这间宅小的诊室,他心里也暗自高兴,即使是父亲在世也没有如此风光,算是完成了父亲的一个小小心愿吧。眼前那一排陈放各种药材的抽屉,好像一只又一只渡往幸福生活的船,甚至连混杂着各种药材味地诊室也变得清香起来。

    陈先生挂好诊衣,收拾听诊器。一不小心听诊器掉到了地上,心里不自觉地咯噔紧了一下。此刻,那伶俐的小儿子早该到家了吧,心里不由担心起来。

    陈先生锁好诊室门,大步迈向回家的路。黄昏的天阴云黑压压的,放佛跌落的山头般沉甸甸。陈先生心头又一阵阵的紧了起来,右眼皮比早上跳的更厉害。走了千变万变的小路,如今变得宽阔起来,连那迎面远远走来的阿牛也神气的迈着步子,看到陈先生老早的打着招呼。

    “陈先生好!那天得空了到我家来坐坐,俺爸还时常念叨您。”阿牛挠了挠头说道。

    “好!得空了就去。替我向你爸问好!”陈先生应声道。

    看着阿牛远去的背影,陈先生绷劲的心稍稍放松了点。

    远处西柳村的零星灯火忽闪忽闪,一阵一阵炊烟袅袅,将村庄裹在其中若隐若现,远处飘来一丝丝饭香,沁人心脾。陈先生看着那村落的天边仍旧黑压压一片,步伐不觉快了起来。穿过河道,那一片接一片绿油油的苜蓿、小麦迎接着夜晚的来临,甚至连躲在草丛里的夏虫时不时发出高低不一的叫声,放佛既渴望又担忧夜幕的降临。

    过了桥,走到上坡路时。陈先生看到那远处村口忽闪忽闪向他奔来的光亮,心想这走夜路必定是有急事。此刻,天已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不觉他走了五里的路。

    “陈叔,陈叔!二宝的他他……”邻居牛大带着哭腔急急的朝陈先生跑来,身后还跟着哽咽的大宝。

    “不要急,慢慢说,二宝怎么呢?”此刻他已预料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语气也自然变得急切起来。

    “大宝,你弟弟怎么呢?”见牛大哽咽的说不出话,便问起同来他的大儿子。

    “爹爹,二宝腿折了,被车压折了。”大宝大声哭着跑过来抱着陈先生。

    此刻,陈先生顿时后背一阵发凉,嘴唇颤抖的说不出话来。

    “快!快!快走!”三人急急的往家里跑。

    生离死别的事情经的多了,自然人也变得冷漠了,可凡人终究是凡人,要是轮到自己和亲人身上,再坚强的人也会沦陷。看见不远处家门口的灯光,陈先生犹如万蚁噬心,焦灼不已。此情此景,不由让他想起几年前那桩古怪事。

    正准备出门巡诊的陈医生突然被家门口一老道士拦住。

    “施主可否给口干粮?”

    “大宝她娘,拿点馍馍!”陈先生见那老者衣着褴褛、白发苍苍、颧骨高凸,满脸的和善气,不觉心生怜悯。

    “娃他爹,你看咋家口粮都不够,大宝、二宝还饿着肚子呢?”女人拉了拉陈先生到一旁低声说。

    “叫你去你就去!”陈先生对他夫人大声道。

    “哼!”女人冷哼了一声,生气的扭头就走。

    一旁的老道士看着这一切,摸摸胡须微微的笑了笑。不多久,大宝拉着二宝摇摇晃晃的走过来,手里带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那馒头上分明有两个小小的牙印。

    “大宝,快将馍馍递给老爷爷。”

    大宝不情愿的将捏的变形的黑馒头伸了过去。老道士接过馒头一分为三,自己一份,俩孩子一人一份。大宝看看了他爹爹,接过馒头开心的递给二宝一份,拉着二宝的手跑了。

    “施主,医者父母心!我送你十六字谨记便可水到船至、逢凶化吉。”老道士捋着胡须微笑着说道。

    “庚戌午月,灾星戌至,医者仁心,大爱至善。”说罢,老道士转身离去,转眼连那破旧的道袍也消失在清晨的迷雾里不见了踪影,就好像诡异地光影般突然闪现在舞台的荧幕上,片刻消失殆尽。

    “哎……”陈先生想着老道士的话入了神,待他回过神追问时那人已不知去向。陈先生摇了摇头叹口气,全当大梦一场,何必计较太多,拵了拵肩上发紧的药箱带便大步走出了家门。

    “孩子他爹,你看二宝……”陈夫人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此刻的陈先生反倒冷静了不少,看着晕过去的二宝,开始仔细检查血肉模糊的腿部,确定右腿小腿已被压断,并且是粉碎性骨折。陈先生心里的痛不用分说,可眼下医孩子的腿要紧不容分神。他定了定神,想了想送县医院肯定是来不及,这方圆百里骨科就数他自己医的最好了。

    打了麻药,一根一根的摸,一段一段的接,陈先生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滑过脸颊,混杂着时不时流出的眼泪,流入嘴角苦涩的味道一股一股流入心窝,一阵一阵疼痛像猫爪一样刺伤他。

    黎明时分,天已破晓。陈先生打完石膏,看了看睡梦中微微皱眉的二宝,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觉眼前一晕尽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已是晌午时分,睁眼看到大大宝在一旁静静地候着他。

    “大宝”

    “爹”一旁站着的大宝眼眶里泪汪汪的。

    “不要哭,大宝!你弟弟会没事的。”摸了摸大宝的头,仔细地看了看大宝。

    “孩子他爹,二宝烧退了,只怕那腿是好不了了,苦了我儿。都怪那天杀的牛大……”陈夫人听着说话声从另一屋里走过来哭咽道。

    “不要哭了。那是我娃命。能不能走路就看老天爷了。”说着说着两颗泪珠从眼角滑落。

    晌午时分,天下起了小雨,纷纷扬扬的将村庄包裹,放佛蒸腾的雨雾里沉沉的睡去孩子。不论四季更替、沧海桑田,那苦难与幸福永不停歇的萦绕在这片土地上。

    陈先生看着窗外斜斜的细雨,朦朦胧胧又一次昏睡过去。待睡醒时已是傍晚时分,雨过天晴,一片一片的晚霞悬在天边,将西柳村映的格外红,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平凡人的生活总是平凡,生老病死也在这片黄土地上平凡的延续着,就像那黄土地一样忠实静默,但总有那么一、两件事被那黄土地上的人们传颂着。

    一九八零年,陈先生的光景越来越好。只是身体有了病,这病说来话长,也只因他是医者不得不去面对。

    王庄有户人家得了一种怪病,据说这怪病会传染,这家老掌柜死了,夫人也染了恶疾,连儿子也咳出了血。老掌柜死了,吓了左邻右舍无人问津。安葬也是老村长出主意大家勉勉强强的出钱叫了人草草了事。

    那日,王村的老村长看那家小孩可怜,便卷起裤管、背着手,踏着露水爬了十多里的山路来请陈先生。

    “陈先生!这一趟您老一定去看看,那俩半大的娃可怜啊!”说着老村长的眼泪哗啦哗啦的流出来了,连他平日里最爱的烟枪,手一抖也掉到了地上。

    “老王头,我是老了!也爬不动那山路了,你还是想想办法让去城里看看吧!”

    “咋庄稼汉,穷鬼一个!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公分,哪有钱去城里?可怜了那俩娃,小小年纪要成孤儿了。只恨他们那不争气的爹。”拾起地上的烟枪,叹口气说道。

    陈先生看了看村长,他从老村长描述的病情基本可以断定那是痨病,这种病是治不好的,古方里也记录的含混不清,不知可否。

    陈先生望着诊室的窗外,陷入沉思。想起当年父亲的谆谆教诲,又看了看墙上那一面面旌旗,心中暗下决心。

    “走吧!现在就去。”陈先生斩钉截铁的说。

    “爹爹,那病传染了,不要去了吧!”二宝接过父亲的诊衣说道。

    “我自有方寸,小孩子休要多言。”看着二宝一瘸一拐总归能走了,陈先生更是下定了决心。

    命运总是悲喜交夹而来,总是在幸福的筹码上叠加苦难,让苦难也呈现出幸福者的一面。

    这一去,陈先生也染了那恶疾。他不相信命运的安排,日夜研究着古书,他按照古方挨着试,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有几个古方起了些许作用,于是他差大宝送去十多里外的老王家。就这样一来二去折腾了大半年,那王家的老太太自是去了,而年轻人居然好了起来,俩孩子也是活蹦乱跳。陈先生也是高兴,可他自己却日渐消瘦,那病便落到自己身上了。

    想起那日离开老王家的情形,陈先生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总算是应了父亲那句医心的话。

    “陈先生,我娘油尽灯枯、时日不多了。只求你拿几副药续我几日命,送我老母,安顿好我婆姨孩子!”说着跪了下来,摸起了眼泪。

    陈先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被苦难和病痛折磨的七尺之躯,那西北汉子不屈不挠的骨气,此刻已被命运捉弄的跪地诚服,这是多么可悲啊!不禁潸然泪下,上前扶起那后生。

    “你娘已病入膏肓,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早早准备后事要紧。你的这病是初期,尚有办法。话又说来,你须跟家人分开吃住,可保家人无恙。”

    “谢谢!陈叔,我自知来日不多,也别安慰我了。”说罢又抹起了眼泪,甚至连站在不远处的妻儿也哭了起来。

    此情此景,又何曾相似啊!幸福对于所有人大致相似,痛苦也是如此,虽然各人有各人的遭遇,但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既然叫我声叔,那我说的话便如父母之言。你要振作起来,病自会好起来,看看你身后妻儿,你就这样撒手,对的起谁?你死去的爹还是你王家的列祖列宗呢?”

    “陈叔,我……”

    “好好想想吧!你的病大多是心病,取了心病自会好起来。过几日我让大宝送来药,煎服数月应无大恙。”

    年轻人止住了哭声,点了点头,那消瘦地脸庞下显现出一丝生机,甚至有那么片刻眼神里闪现出一道道曙光。

    陈先生跨出了老王家的大门,就像跨过那发洪水的显清河一样,举步维艰、冰冷刺骨,终是跨了过去可自己粘了一身泥水,落了一世风寒。

    一九九零年的西柳村亦如往日,秋日的微寒笼罩着村庄,一场又一场纷纷扬扬的秋雨将这片土地沉入梦乡、如痴如醉、如梦如烟浩浩瀚瀚大海般将这片大地淹没。陈先生望着远处山头烟雨中走下来的人,心中又起了一丝波澜。这午后的烟雨总是有那么的突如其来,令他措手不及,不禁轻轻咳了几声。

    “陈先生,陈先生”那烟雨中走来的男子敲着门喊到。

    “陈先生,俺娃腿摔断了,麻烦您老去看看”大宝开了门,那男子快步走来急急地说道。

    “先喝口热水,说说情况。”这么多年行医的经验告诉他任何事情都要冷静后再来处理比较稳妥。

    “事不宜迟,现在走吧!”知道了大致情况,陈先生心里面也有了数。

    出了西柳村,爬上南面山头。陈先生走累了歇了口气,回过头再看那西柳村时,已是白茫茫一片隐匿在山谷间没有了一丝踪影。

    到陈庄时,雨渐停歇。陈先生进了这家大门。家里老小出门迎接,每个人的表情甚是着急。陈先生看了看孩子,两岁左右、消瘦、脸色苍白,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进过百家门、医过千万人”对于这样的称颂他也是欣然接受,可像今天如此强烈的熟悉感发生在一个陌生孩子身上也是头一会。

    对于这一点,经历过沧桑的陈先生自视惭愧,他是医者也信命,信那总在隐约暗示的宿命,从二宝腿折那日起,从医好老王家后生那日起便信上了,信的那么强烈,就像这片黄土地对人们的眷恋一般,春草夏花秋雨冬雪般的恩赐,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演绎着、轮回着,丝毫不曾停歇过。

    打好石膏,看着那进入梦乡的孩子,陈先生心里很是欣慰、不觉那平日里严肃的面孔微微一笑,但身体还是一阵阵的发软。这些年医好的病人不少,自己身体却渐渐跨了下来,或许这正是衰老的征兆吧!

    临走时,这户人家百般挽留他吃晚饭再走,他果断的拒绝了,自从去过王庄染上那恶疾后他再也没有吃过别人家的饭,这是一位医者的良心,他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那恶疾还不具有传染的程度。出了大门,迈开了往日一样错落有致的步伐。忽然,他听到有人喊他。

    “陈先生!陈先生!等等!”来人正是那家女主人。

    “陈先生,感谢!感谢你为我儿医腿。往日恩情一直未报,今日您收下这点心意。”说着便将那一沓钱和鸡蛋硬塞到陈先生手里。

    “诊金我已收了,这钱是万万使不得。我挣的是良心钱,怎能违背良心呢?”说着便将那钱和鸡蛋递了过去。

    “陈先生,估计您忘记了。二十年前你医过我,要不是您哪有我今日,又哪有我娃今日呢?”说着那羞涩的脸庞滚落了两颗泪珠,划入嘴角,放佛一段段苦涩的过往渗入心肠。

    陈先生有些错愕,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回忆像显清河往日的洪水一般,看似消失的无影无踪却又不动声色的在某个时刻深深地将经过的痕迹刻在了河床上,经年累月、岁月风蚀,历经风霜雨雪后埋在岁月的年轮里,等待某刻的呈现。

    一九七零年的深秋格外冷,这日问诊的人出奇的少,估计就是这天气的缘故,陈先生心里想着。到了晌午已无病人来问诊,想起了那东柳村还有户人家要去便收拾起了医药箱,收拾妥当锁好诊锁门便迈开步子。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到。

    “陈先生!陈先生!救救我妹妹吧!”说话的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慢慢说,你妹妹怎么呢?有没有吃什么东西?”看着面黄肌瘦、眼睛深陷、略带羞涩的小女孩,边往诊室走边问起了她姐姐。

    “不知道!最近几天都偶尔吐黄水,今天吐的更厉害,很是吓人。”那姐姐答道。

    经过一番诊治,他已经确定是黄疸。陈先生写好了药方,准备抓药时,听到身后那小女孩悄声对她姐姐说道:“姐,娘只给了两毛钱,钱不够咋办?”

    “要不咋把药方子要上走吧!”姐姐悄悄地对妹妹说。

    “陈先生,药先不取了。这是方子钱。”那姐姐涨着通红的脸,放下手里的两毛钱,拿着药方子快步走出了诊室。

    “哎!陈家姑娘!陈家……”陈先生开药方时便知道这姑娘姓陈,便顺口喊了出来,可没等他说话,已经看不见那姐妹俩的踪影了。

    他继续抓药,包好药拿着桌上的两毛钱快步的追了出去。

    看着不远处赶来的陈先生,姐妹俩心里泛起了嘀咕,莫非药方子钱太少,陈先生要拿走药方,姐妹俩面面相觑脚下的步伐不觉又紧了些。

    “陈家姑娘!陈家姑娘!等等!”陈先生快速跑了几步终是赶上了那姐妹俩。

    姐妹俩止住了步,脸羞的通红,全然不敢抬头,姐姐攥紧手里的药方,头低的更低了些好像偷了东西一般,妹妹拉着姐姐的手低下头躲到了姐姐身后还是不是发出干呕的声音。

    “陈家姑娘,这些药拿去煎服,按时吃上个把月就好了。”说着便将钱和药塞到了那姐姐的手里。

    “陈先生!这药我们不能拿,俺娘只给了两毛钱。”说着姐姐将手里的钱和药递给陈先生,脸颊红的发烫心里却说不出的感激,时不时还咬着嘴唇,显得那么有志气。

    “姐姐!姐姐!”躲在身后的妹妹抱紧姐姐哭了起来,右手摸着眼泪,此刻那破旧的衣衫显得那么干净。

    这幅永恒的画卷映衬着秋日的光和影,萧条和落寞。微风吹拂着道路两旁的柳枝,那一片又一片如弯月般的树叶纷纷落下,滚落着飘零异乡。

    陈先生望着渐行渐远模糊的姐妹俩,想起了许多许多苦难的日子,想起了小时候陈庄大门洞里的生活,想起了父辈门为生计奔波的身影。想起了那道山梁、那道陡坡、那座断桥、那个门洞里的一切一切。她们远行的地方是他的根,那阔别数十年的家、那魂牵梦的家。

    可是可是这又过了多少年了啊!眼前人已不是那躲在姐姐背后抽泣的小女孩,而是温婉可人却又被世事捉弄的女子。

    “钱不要了,鸡蛋我拿着,算是了却了你姐那年许下的心愿吧!”说着把钱递了过去,看着那仍旧泪水汪汪的女子,心里莫名的凄凉。

    她接过钱微红着脸便转身走了,亦如那年那日秋雨蔓延。真不知时间是何轮回,竟是将命运安排的如此紧密,或许世上的事大致如此,总有一天该见的人必须见,该还的情必须还,不论来世今生。

    衰老的种种迹象都被时间证明着,关于这一点陈先生也想过,可他始终不肯相信,尽管他仍然信命。只是总有些征兆在某刻不经意的呈现。

    面对每日诊室涌入的病人,他似乎有了厌恶之感,甚至连进诊室也只允许一人进入,有人不守规矩,必会遭到严厉责备。或许老人的世界里清净才是最好的尊重,况且对于一位白发、消瘦、严谨的医者来说更是如此。只是时间刻在那双深邃、明亮的眼里的一切变得模糊,夹杂着混浊的眼泪时不时的侵袭着他。发黑的脸颊再次证明昔日的旧病一次又一次侵占、袭扰这坚强一辈子的西北汉子。尽管远远看去那时一副瘦弱的皮囊,怎能经的起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雨雪呢?可那倶皮囊之下,饱含着坚不可摧的骨气、如磐石般的坚定、经苦弥难后的悲悯之心,越发浓烈的散发在这片黄土地上。

    人总要死去,死之前要活着有骨气,不能被三三两两的苦难压垮。陈先生总是用这句话告诫二宝。二宝自是明白,这么多年跟着父亲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在西柳村的路上来来回回踏了千遍万遍,不论寒冬腊月、夏日酷暑,不论风霜雨雪、岁月变迁父亲总是坚定的一路走来。路自然是弯弯曲曲,但心却是越走越直。

    二宝看着步履蹒跚跨越显清河的父亲,心里一阵阵的发酸。

    “爹爹啊!你趟了一辈子显清河的洪水,也该歇息了,病是看不完的。”

    “我活的就这点念头了。除了看病还能干啥?”

    “可您老了呀!”

    “狗屁!你懂球个啥?”

    二宝看着父亲蹒跚的走向回家的路,远远地好像黄昏里的一盏明灯。成长岁月里他有那么多黑暗,被人叫瘸子、残疾,受尽旁人的冷落,只因有父亲这盏明灯、像黑夜里的光明照耀着自己,才使得他度过了暗淡的青春,来到了父亲光耀的成人世界里。家还是在那里,走得路却一步都不能少,二宝心里紧赶紧,腿上慢悠悠蹒跚的走着。

    陈先生走了一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看小儿子。自己怎么忘了这孩子的腿,便站着等二宝。黄昏里,这样的画面刻在西柳村的村头,放佛一副古道柔情的画面。

    岁月催人老,任何人也不可逆转。

        每日清晨,他精神矍铄仿佛幸福时刻来临。每日黄昏,他的疲倦感开始慢慢滋长,时不时的伏在桌子上,那厚厚地药方便是他稍歇片刻的枕头,每当此时二宝轻唤着。

    “爹!爹!”

    “小点声,还没死,听的见。”

    这便抬起低垂的眼眉,二宝发觉父亲身上衰老的种种的迹象,心里面的担忧日甚,可总是无法劝说父亲休息,好像他如小孩般的执拗,对待每一个病人身上的病魔亦如往日的斗志昂扬,甚至连那往日染的恶疾他也乐此不疲的对抗着。每当坐诊完病人后的黄昏,仍旧会背着手独自走回家。迎着夕阳最后的一抹余辉,他好像普度众生的佛陀,又似天地间行走的神农,医救这片黄土地的苦难!

    二零零七年的深秋,阴雨绵绵。一场又一场秋雨浇灌着这片黄土地,也清洗着这世间小小的诊室。这日陈先生亦如往昔伏案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浮桥,桥的那头有一白发老者左手拄拐、右手端汤,凭栏望着匆匆行人。他已知那便是奈何桥、孟婆汤,便顺着那老者走去,这一走却再也没有醒来。

    二宝看着父亲凭吊的悼词“今生一番志,唯闻医德高,不弃贵贱命,死后亦清名。”不觉两行泪滚滚划落。

    有些历史只属于普通人的,记得清的也只有普通人。一点一滴刻在普通人的心里,被一代代传承着、回忆着,混杂着数不清的真真假假的故事告诫后人。

    2020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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