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反过头来读王小波，你知道的，就是那本《黄金时代》，每次读完都有种耍流氓的冲动。就想讲着一嘴京片子，跑到大街上为非作歹，把陈清扬和王二的故事亲自演练一番。此事充分说明他太年轻，读小说只能读出荷尔蒙，热血往下涌，觉不出人世之沧桑。用昆德拉的话说，就是媚俗，而且是他妈的俗不可耐。
他决定，今天下午把《黄金时代》读完。于是就走出宿舍楼，顶着下午两点的太阳往图书馆的方向去。他这半年添了个毛病，走过路过，总要拿汽车玻璃当镜子照，微微歪起脑袋，用余光打量自己。根据他的经验，轿车玻璃是最糟糕的选择，车体浑圆发扁，人也像遇到哈哈镜似的走了样，不好看。吉普就要好些，影子不变形，鼻子是鼻子，下巴是下巴，高度大小正合适。当然，最佳选择还是大巴车，不过这情况，就可遇不可求了。
让旁人看来，上述行为简直自恋到极点，他自个儿心里也清楚，可短期内还是改不掉。估计在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不大适应自己现在的模样。他曾是个胖子，不是简单的缺乏锻炼，而是那种会被人嫌恶的胖，那种被称为“可爱”的胖。“丑”是个伤和气的字，人们从来不说出口。
半年时间，挥汗如雨，他觉得自己变了。先是一张皮囊，而后就透到心里，由外而内。但后来他又发现，这改变可能并非如此巨大。祖母患了老年痴呆，永远活在过去。每次跑去探望，老人总要凑到他跟前说，“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由此，他想，有些东西也许真的渗进了灵魂，无好无坏，只是独属于他的一部分。灵魂的这部分化为敏感的心，在每一个日夜，赋予他灵感。他正是因此，才与众不同。
跟随习惯凑到一辆卡车的窗子前，他先怔了一下，而后抿嘴笑了。车里倒着一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那里，像只溺水而死的青蛙。当然，他并不晓得青蛙会不会溺水，作为一只两栖类动物，这事儿怪丢人的。可他转念想，如果青蛙会溺水肯定就是这个样子。嘴巴敞着，肚皮亮着，手腕往里扣。
除去和一只田鼠赛跑，去图书馆的路上便没什么可说的了。那小家伙不长眼，光天化日的，顺着人行道乱窜，非要和他赛一赛。不过，他后来换角度一想，人家可能是想逃命的，并没有如此强烈的奥林匹克精神，只是自己不太善解人意。反正事已至此，他是赛赢了。那只田鼠跑着跑着，钻了草丛，自己也管不着。况且，他们俩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选手，分到一组确实不合适。
就读书吧，闲七杂八的念头可以先放放。到了四层文学馆，下电梯，往中央大厅走。他是奔着自己常待的那个座位去的，漫无目的，打量四周，显然认为这个下午幽默感有余，却没个主心骨。
可就在这时，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目光被一个身影吸引了。起先只一个背影不断凑近，而后看到她的侧面，等到他落座，终于得以一窥那个女生的面容。她一头栗色的长发，戴眼镜，安静地坐在那儿读书，没有理会他。他为这突如其来的感觉迟疑的了一下，清楚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不常见。他咀嚼着这种感觉，打开书包，取出了那本突然丧失掉吸引力的《黄金时代》。翻开书，手指夹着红笔，读不进去了。王二和陈清扬的那点小九九，真是越瞅越没劲，实在太三俗。
他活动目光，再度往那个女生的方向望去。她仍在默默读书，不时用笔写上几个字，或者划划重点。这次他端详的仔细，那是本教材，专门应付考试的。从手中的书，缓缓向上挪动，他的视线终于落在女生脸上。她有种沉静的美，古典，含蓄得好像把周遭的一切都排斥在外。她的五官谈不上精致，可凑在一起，又恰到好处，迷人，耐看。九月的阳光从图书馆的天窗泻进大厅，漫不经心，却好像早有预谋，刚好照亮了这方他俩共同使用的书桌。暖阳先是在她的留海儿上跳动，金色的，进而纵身一跃，照亮了她的面庞。他心里明白，自己的目光确实不礼貌，偷偷摸摸，可好在没什么侵略性。他只是情不自禁，无言欣赏罢了。
他总认为，人是可以感受到视线的温度的。那女生突然抬起头，望向他这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后来想，也许这个时刻，短暂的对视会是更好的选择。可在当时那个瞬间，他还是把目光潜下去，埋在“王二”两个字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女生随后又把心思放回书上，可他的心思却一去不返。他的目光跳来跳去，在书页和那女生之间架上桥梁，舞起来，心神不宁。他明白，就在刚刚，有些东西已经在瞬间发酵，只等待他有没有勇气做出决定。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脑海里的那场舞蹈，越跳越放肆。鼓点化为心跳，振个不停。
等待，等待，旁观她每一个动作的变化。远观，而没有亵玩的念头。他突然想起策兰的诗句，“我们相爱像罂粟和回忆，我们睡去像海螺中的酒。”罂粟花的多姿，明丽得让人禁不住碰触她的花蕊。而那海螺中的酒，越陷越深，不正符合他此刻的感受吗？仿佛在做一场清醒的美梦。他知道，有些美好转瞬即逝，如不把握时机，早晚会错过的。他又能失去什么？而他将得到什么呢？为着生活的一种可能性，为了心中的波澜，他的等待，终于走到终点。
他翻动书包，心里空了一下。今天本是出来读书的，身上一张作业纸都没带。活络活络脑筋，他找身边算数学题的人借了一张，悄悄裁成大小合适的纸片。他酝酿了片刻，觉得简单、直接是最好的选择，此种情况，多说无益，说也不该是在纸上。他快速地写下这样一行字:
可以加个微信吗？
我想认识你。
他写完看了看，满意非常，觉得是自己今年写得最漂亮的一次。把纸片捏在手里，他再度望向女生，这一次眼光中多了一分自信和笃定。不一会儿，她书写的节奏中断了，脑袋微微提起，似乎在整理思路。他赶紧抓住机会，伸长胳膊，把字条递到她面前。
她先是楞住了，随后浏览字条，迅速抬起头望向他。脖子一梗，眉毛斗着，眼镜滑到了鼻尖上。
“你想干什么？”她问。
他尽量克制住自己的紧张，心不停跳着，温和一笑，极力表明自己是人类的好朋友。他说：
“没什么，只是想认识一下。”
她低头看看字条，又挑了他一眼，不假思索地在字条上写下号码，推到他面前。而后，又低下头，似乎是把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教材上了。不过，据他推测，她后来一直没学进去。
他接过字条，狂喜，加了她的微信。等待她回复，等待回应。不出几秒钟，又开始担心她刚刚只是礼貌地搪塞他，就打算把他晾在一旁，不予理会了。可没过多久，她就拿起手机，他的通讯录里瞬间多了一个名字。
Hello~
他打招呼。她回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今天和我的原计划有点出入
呃？
原打算把手里这本书读完
遇到你
就读不进去了
没这么夸张吧......
他对这个开场白挺满意的，虽然后来想想有些酸，但也确实是他的真实感受。对话一点点展开，他比往日健谈了太多。太阳先是斜下去，而后不见了踪影。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无声聊了很久。
最后，他邀请她一起吃晚饭。她拒绝了，说是要和同学一起。他又提出请她俩一起吃。还是拒绝。尝试了三次后，他识趣的退下来，不想勉强她。回复说：再见面一定。
她站起身收拾东西，他也欠起身，把书包拿在手里。他最后一次用目光试探，说：“真的不一起吗？没关系的。”
她摇摇头，笑着说：“不了，下次吧。”随后背起书包，带上一脸茫然的女伴离开了。他挣扎，出于礼貌又放弃了，目送她离开。
他后来再次回忆这个瞬间，觉得在那一时刻，似乎真有什么东西消散了。可能是阳光的消弭，带走了那个下午的神圣感；可能是她站起身，他忽然在她脸上发现了一个不太完美的瑕疵。当然，最可能的原因，还是她傍晚时发来的那条消息：
我有男朋友了
就几天前......你来晚了一步......对不起
听到这个消息他并没有失落，似乎早有预感，又有些如释重负，默默给她送上祝福。
下午的这一点点波澜，大概是王小波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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