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我变作了一座山,忽然心里就开始流血,顺势一直流着到了山脚,那血就魇着我了,躲都躲不开,染了我一身。这一连几天,每晚都是同样的梦,好不吓人。我以前从来都不这样的,是不是所谓的征兆,那是主吉主凶,大师?”
卦师松开手中的一把铜钱,就听它们“呼啦”一阵响,落了一桌,“据卦象来看,应该是无碍的,夫人放心,但凡依小道之言,保管不出三日,梦魇之扰自消。只是为保无虞,小道还想去尊府探看一番。”
“岂敢,必依大师所言,如此就烦劳先生走一遭了。”女人道。
“夫人言重了,咱们这就去吧。”卦师着忙起身,撞得卦桌一晃。
女人亦慌忙站起,前行引路。
一路无话,半晌,到了一所宅院前,女人道:“这就是了。”门口小厮们见女人回来,急忙迎了两人进门。
甫进门,卦师便见两个小鬼正在天井玩耍,看有生人进来,好奇地打量,见人行至,也不闪不避,调皮地冲人张牙舞爪。卦师忽然立住,猛地一转身,怒目圆瞪,披发如戟,疯魔恶鬼般望向身旁的一只小鬼。直将它吓得魂魄分离,瘫倒在地。另一只小鬼惊得半死不活,缩在走廊栏杆下,哆嗦不已。
女人毫无察觉,见他突地转身,奇道:“先生?”卦师一整面容,恢复了原先一副慈善高深的模样,笑道:“没事。夫人,请。”女人也不避讳,带着卦师,到各个厢房、偏房走了一遭。卦师一路察看,也不言语,眉头拧着似在思索。女人也不敢多问,只道:“已近晌午,我叫厨房备下饭菜,先生务必赏光。”卦师也不推辞,连道叨扰。
席上,卦师问到:“怎么不见家主人?”
女人叹气一声,道:“不瞒先生,我家郎君他自小身子羸弱,前几年我嫁入门不久,他又添了怪病,见不得风,问过许多大夫,总查不得病因,几年间,身软体疼,愈发的消沉了。他怕是不能出来见客了。先生不知,私下里尽有人传,说我命格克夫……”说着,面上不胜悲苦。
卦师握住酒杯的手一颤,道:“哦?小道倒是略通医理,不妨请家主出来,为之一看。”女人道:“也好。”吩咐下人:“请家主出来。”
一时,小厮们扶着一个男人进来。时值暮春,天暖气和,男人却裹着厚厚的几层皮物,戴着一顶貂皮绒帽,面容瘦削惨白,步履沉重。卦师瞧得清楚,分明一只小鬼趴伏其背,犹自冲厅内诸人咧嘴龇笑。男人搀倚着小厮坐下,歉道:“贵客远来,不能奉陪,多请海涵。”话毕咳嗽不已。女人忙起身给他抚胸捶背,一边柔声抚慰着。卦师冷笑不已。
男人复连道失礼。卦师哈哈笑道:“家主客气。”女人也不虚套,直道:“先生可知病由,要如何诊断?”卦师眼中闪过一丝嫉恶,半天,吐气叹道:“与夫人您的梦魇之症同出一由,鬼祟为怪耳!”女人望了男人一眼,男人呆呆地说不出话。
卦师也不再言,伸手往男人背上的小鬼抓去。小鬼毫无防备,惊奇欲躲开,已被扼着喉,卦师手上甫一运力,便死死抱住男人,不舍离开。男人立时生出感应,但觉背上似有东西将撕裂下来,怵疼的头昏脑胀,伏在桌上,手脚乱扑,把碗儿碟儿俱都打翻了在地,呼号不已。女人慌乱起来,突听卦师一声喝道:“孽畜,下来。”
一阵剧痛袭心,男人惨叫一声,同时背上一松,不由长长叹出口气,身体随感舒畅。定了定神,女人跪甫在地,正满眼噙泪盯着自己,那卦师负手立在厅口,望着院内的梅树发呆,站起身来,竟是通体大汗,畅快之极,虎虎走了几步,哈哈笑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这几年间从未如此痛快过。”言语间中气十足。女人复又哭泣,却是喜极而泣。
卦师也不回头,淡淡地道:“些许小事,不足道。”
“弟子定要好好谢谢先生。想不到我积善之家,也惹上鬼祟之事。”男人说着,脱下沉重的衣物,甩给小厮,望着地上杯盘狼藉,吩咐道:“叫厨房再整治酒菜。”
男人极是善饮,女人说他大病初愈,不宜贪酒,却规劝不住。卦师直与他喝到日色偏西,方趔趄着去了。
暮色渐沉,倦鸟归林,卦师又唱又跳,一路回到寄居的破庙。庙内老和尚早在等着他,问道:“事情可办清楚了。”卦师醉意醺醺,瘫倒在地,傻笑道:“嗯,三只小鬼,全给我拿了。”和尚略带讥讽地道:“可遂心了?”卦师不答。好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突然,卦师嚎啕起来,直哭得心肺俱裂。
和尚亦不劝解,反笑道:“当年那女子父母笑你性子软弱,不得依靠,如今犹是。”卦师忽地止住了不哭,疯疯癫癫地随着笑道:“我今日才恍然,那时她言说下嫁之事,因父母与其人勾结胁迫而成,不得已而从。哈,恐怕当初她也是有几分愿意的。”和尚奇道:“鱼逐水草,鸟择良木,这点终究是无可怨恨的。况耳鬓厮磨久,日渐生情,无也变得有了。到底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卦师又沉默下来。和尚不再理他,自出门散步去了。卦师躺了半夜,也自起身到了屋外。
天地静悄悄的,昏沉沉的一牙月儿攀到了中天,倒显出倾颓欲下的势头,微冷的风吹过,心里都一阵冷清,四周幽沉沉的,只有些树木的黑影远近地点缀着,无来由的便有些害怕。躺倒在了草丛里,怔怔地望着那一牙月儿,一个恍惚间,眼前的天地竟变作了小小的一块,不断的扭曲转动,身处其中,逼仄压抑地身心都缩到了一处,疼痛不已。卦师号叫着挣扎不起,狂喝道:“给我破!”蓦地睁眼,周遭静谧一片,月牙正昏沉地悬在中天,竟是一场梦魇。卦师吃吃而笑,坐起身来,断声大喝:“四方孤鬼何在?”
话音甫落,四周方圆,密密麻麻现出许多小鬼来。卦师淡然道:“我今天去过的那家宅院,去吧。”小鬼们一个个不可置信,半天,才欢呼着,拥挤着去了。卦师大笑个不停,站起来,掸掉身上的草灰,一径回了庙里。
和尚在庙门口正侯着他,卦师进得门来,自已瞧不见他,望准了一扑,正趴伏在他背上。和尚咧嘴一笑,此时才变回了它本来小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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