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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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全班公认的怪胎室友。
开学第一天来学校,他独自一人左手提着有半人高的行李箱,右手拧着一个像吃撑了的蟒蛇的麻布口袋,还背着一个超大号的旅行用背包。他穿着纯白色的衬衫和黑色休闲短裤,一双黑底白面的跑步专用运动鞋。额头戴着一条蓝色的头带,使他的头发咋看上去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有两三根头发飘荡在眉间。他的眉毛似刚打磨好的刀刃一样平整,那双眼睛异常冰凉,仅是与之对视就令我感到胆寒,像是被屠户按在案板上无法动弹。他走进寝室之后就一直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床铺,谁跟他打招呼都不搭理,以至于我们晚上一起到了教室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褚兢己。
辅导员还在傻傻地等他继续自我介绍,谁知道这家伙当真只肯说这五个字。相当的拽呀!
褚兢己进入寝室的第二天就把自己的床铺用床帘封得严严实实,正面还印着“请勿打扰,后果自负”八个大字。贾老二不信邪,伸手去扯人家的帘子,手刚抓到帘子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原来,褚兢己在床帘内边儿做了一些细小且锋利的玩意儿,冒然伸手去碰就容易弄伤自己。他说自己平时睡眠比较沉,做这些是为了防止有人偷偷溜到他的床上偷东西。
这话听起来有些令人不爽,但不得不说,褚兢己的防盗意识真的很强。他在自己的柜子上加装了一个小型密码锁,包括书桌的抽屉和行李箱也是一样的。床上、桌上、柜门上分别放了一台可远程操控的小型移动摄像头,二十四小时监控着这三个地方。我觉得这就做得有些过了,寝室毕竟是四个人一起住,这两个摄像头对着公共区域照着不太好。于是,他就整了一张大帘子把自己的书桌整个遮住,然后把柜门上的摄像头放进了柜子里面。
这样摄像头确实照不到公共区域了,但我还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搞得好像谁会偷拿他的东西似的。雄哥也想解释什么,可褚兢己直接背上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举动让雄哥悬在半空中的手有些尴尬。
之后,我们三个人就没再搭理褚兢己了,他也没有主动找我们说过话。这个怪胎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寝室就往床上蹿,之后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试探性地叫他两声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到了交水电费的日子,他都会主动把钱放在我的桌子上,并留一张有他亲笔签名的纸条。在班里,除了回答老师的问题,我就没见褚兢己搭理过谁,就算别人找他说话时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时间长了,同学们便当这个人不存在了。
只有老师才会欣赏这个怪胎。因为褚兢己不仅专业课成绩回回拿年级前三,文化课成绩更是回回拿年级第一;最重要的事是人家从不旷课,无论是专业课,还是所有体育生都鄙夷的文化课。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所有科任老师手里的香饽饽。但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骄傲自满的神色,依旧是面无表情,不禁让人觉得他还游刃有余的样子。这种感觉极其强烈的人就是雄哥。
雄哥被系部誉为“百米新星”,回回测试都是全系第一,还曾打破学校的一百米短跑最快记录,跟全国百米短跑记录相差一秒三五。这是他每日坚持在跑道上拼命训练才取得的成绩,其他同学怎么追赶都难以望其项背。但是,百米测试成绩一直在年级前三上下浮动的褚兢己,却让雄哥感觉到恐怖。我和贾老二都认为是他多虑了,因为自上了大二之后褚兢己的排名就一直稳定在年级第三。
“哼,你们有没有记录过他反超第三名的频率?”雄哥有些神秘地看着我们,在得到否定答复之后,他又咬着牙开口道:“那个怪胎,每次被别人挤下年级第三之后,第二天就能重新挤上来,而且每次时间都比别人恰好少花了0.01秒。”说完,雄哥就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把我们两个吓得差点儿弹起来。
按雄哥的意思,褚兢己其实是在隐藏实力,明明可以轻轻松松地拿第一,却没有这么干。
这有些不合理,但放在怪胎身上,好像又有些道理。
这个怪胎平时除了上课,我们就没见他在学校做过任何训练,身上却随时戴着护手、手肘、护脚等专业护具,肯定是在外面偷偷加练。于是,为了验证雄哥的猜想,我和贾老二决定偷偷观察褚兢己。可是,学校外面并没有健身房,且褚兢己出校门后并没有打车,也没有上公交车,而是拐进一条小巷子里之后就没影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我们还差点儿被路人当做跟踪狂抓起来,回寝室都没脸跟雄哥说。这块心病一直在雄哥心里压了两三个月,终于在第四个月的一次随堂测试之后彻底爆发了。雄哥在那次测试中再次打破了自己的纪录,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当晚就有两名老师到寝室来找雄哥谈话,质问他测试时有没有使用兴奋剂?这话瞬间令雄哥面红耳赤,厉声反驳却没有效果,只能按老师的要求,第二天在系部领导的注视下先进行兴奋剂检测,再重新进行测试。
就在雄哥气得摔盆砸桌的时候,褚兢己竟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小时回到寝室,而且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蹿上床,而是走到雄哥面前,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支黑色的录音笔。可雄哥当时正在起头上,误以为褚兢己是听见风声之后提前回来看他笑话的,就直接用双手拽住褚兢己的衣服,大声质问他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专程来看自己笑话的?还没等我和贾老二反应过来,雄哥已经被褚兢己反手压制住了。
在听见雄哥的呼唤声之后,我们两个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把他们拉开。应该是褚兢己十分配合地松开了雄哥,但后者在被解除束缚之后又扑了上去,我和贾老二好不容易才将其劝住了。褚兢己仔细检查了一下那支录音笔,发现没有损坏之后又准备把它递过来,但身子忽然顿了一下。他用目光依次扫视了我们三个,然后抿了一下嘴唇,一边摇头一边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把它轻轻地放在雄哥的书桌上,就直接蹿回自己的床上去了。
雄哥还准备说些什么,我则是示意他暂时别出声,那支录音笔正在播放一段录音。这段仅一分多钟的录音所蕴含的信息量,让我觉得好像度过了二十多分钟,雄哥的脸色也是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黑。录音播放完毕之后,雄哥再次起身试图去掀开褚兢己的床帘,手伸出去一半就被我叫停了,他及时改成拍打褚兢己的床沿,连续拍了好几下那家伙才拉开床帘,一脸不耐烦地伸出头来问道:“东西都给你了,还想干什么?”
雄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先是支支吾吾地为自己刚才的鲁莽行为道了歉,然后立马神情严肃地询问那份录音是怎么回事。褚兢己倒是直截了当地说,那是他在学校北门的小卖部里买东西的时候被班上的小李子“遇”上了,两人简单聊了两句之后,小李子忽然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一边,企图拉拢他一起设计把雄哥从年级第一的位置上拉下来。
但是,小李子万万没想到褚兢己有随身携带录音笔,并二十四小时都开启录音的习惯,把他俩的对话一字不差的全录进去了。
我们也是万万没想到,进校至今跟我们连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的褚兢己,居然会是在雄哥陷入危机时主动出手相助!想到这里,雄哥忽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居然不分青红皂白的对恩人出手。这一巴掌太清脆了,就像抽在我的脸上一样,还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脸。
“哼!我只是不喜欢在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而已,不是为了帮你才这么做的,别放在心上。”说完,褚兢己就再次拉上了床帘,任雄哥在外面如何感谢都不再回应。
尽管如此,但从“兴奋剂”事件之后,我们对褚兢己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了。我们训练中途休息时会主动跟他搭话,就算他不搭理也要四个人坐在一起,上学、放学也会特意等着他一起走。时间长了,褚兢己也会跟我们聊上几句,且看不出有任何不耐烦。
但是,不知为何,褚兢己就是都不肯接受雄哥的道歉礼物,哪怕是悄悄放在他的书桌上、床上,第二天东西就会回到雄哥自己的柜子里。他们两个就这样僵持了七八天,还是雄哥先忍不住了,晚上提着手电筒质问褚兢己是不是看不起他?褚兢己这才无奈地解释道:“雄哥,我对你没意见,只是我从小到大都只用自己花钱买的东西,习惯了,别人送的东西我拿着心里不踏实。”
雄哥伸手拦住准备拉上床帘的褚兢己的手,故作生气地问道:“等等!谁是别人?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就是我汪志雄的兄弟,兄弟之间哪儿有分你我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是个人都会被感动到了吧?可褚兢己就像个没有感情的钢铁机器一样,丢下一句“跟我这种人靠近乎只会害了你自己”就强行拉上了床帘。我和贾老二都劝雄哥算了,兴许人家上次只是临时起意呢,没必要!但雄哥死活不肯,又把我们两个招呼过去,说起了悄悄话。
我按雄哥的吩咐从班主任那里要到了褚兢己的生日日期,并在当日跟雄哥和贾老二一起买好了生日蛋糕,打算给这位高冷的大帅哥一个惊喜。那天确实把褚兢己给吓到了,一开门就看见三个肌肉硬汉戴着彩帽,端着蛋糕对他大声地说生日快乐,还吸引了不少学生的目光,惊得他赶紧进屋关门。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褚兢己的脸上同时出现惊、懵、恐、疑四种表情,真后悔当时没拿手机照下来。
重新打开灯之后,我们见褚兢己还站在桌子前发呆,便一人挖了一小块蛋糕吃下肚,异口同声地告诉他,这个蛋糕是我们三个亲手做的,没有下毒。这时,我第一次看见褚兢己微笑了一下,还露出了五颗洁白的牙齿对我们说了句谢谢。
那一晚,褚兢己第一次跟我们谈自己的过去,也是最后一次。褚兢己说,他小时候学习不好,身体又差,还爱哭,总是被父母嫌弃,亲戚挖苦。大家都骂他是白眼狼,供他吃穿却没有任何回报,父母更是哪儿哪儿都看他不顺眼,有一丁点不舒服就对他非打即骂。十岁那年,他中暑晕倒在自家楼下,在医院醒来时清楚地听见从门外传来父母诅咒他直接死掉,好让他们安心造二胎的谈话。小小的他并没有怀疑谈话的真实性,因为他的亲生父母看见他醒来时眼里充满失望、愤怒、嫌弃等情绪。待他痊愈出院之后,父母直接列出了一张财物清单,警告他十八岁以后必须出去打工还钱,钱还完了就直接滚出那个家。
于是,为了不被赶出去,他开始努力用功读书,拼命锻炼身体,抢着做家务活儿。他对父母唯命是从,不敢有任何抱怨,像个寄人篱下的下人一样不知疲惫地讨好父母,却仍未见过他们对亲生儿子有过一点好脸色。在学校里,成绩忽然变好的他等来的也不是同学们和老师的赞扬,而是质疑、嘲讽、排挤、羞辱……
故事讲到这里,褚兢己的声音忽然停了,一脸苦笑地看着窗外。我和贾老二听完都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雄哥直接伸出右手想拍一下褚兢己,却被他条件反射似地躲开了,场面一下就尴尬住了。
僵持了半天,还是褚兢己率先开口说道:“不好意思,这是本能反应,别介意。”
雄哥也是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收回了手,说:“哈哈哈,没事儿,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咱现在能好好的活着就行了。”
我也赶紧附和道:“对对对,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现在只要你愿意,那么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贾老二也点头附和道:“没错,以后大家都是兄弟,有困难别憋在心里,尽管找兄弟帮忙就对了!”
之后,我们便一边吃着蛋糕,一边聊些开心的、快乐的事情,褚兢己的故事就在此中断了。他没再提及,我们也不再过问。
我们唯一想做的,就是让这位因饱受外界的伤害而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大男孩,在仅剩无几的大学时光里感受到一份温暖与关怀。
在别人骂他是怪胎的时候挺身而出,在田径场上为他加油呐喊,将他拉进专属于我们四兄弟的群聊当中,用小贴纸写上一些温馨的祝福语贴在他的床帘上……尽管我们十分努力的想让他融入进来,但不知他是至今仍未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还是真的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不止一次单独跟我和雄哥提及“像以前那样相处就好”这种想法。
于是,我们三个经过认真讨论,一致决定还是尊重褚兢己的个人意愿,像以前那样给他一些私人空间。唯一一个条件,就是褚兢己今后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们,不能自己一个人扛着。褚兢己微笑着答应了。但我并不知道他当时的笑容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
我拿起床头的水晶相框,里面是我、雄哥、贾老二、褚兢己四个人都穿着定制田径服在田径场拍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照。田径服是象征着青春与激情的橘黄色,带有火焰纹样,正反两面都印着“好兄弟永远心连心”的字样。当初,为了让褚兢己安心接受这份情谊,我们才勉强以四个人AA的方式来购买。以至于其他同学都觉得我们只是在逢场作戏,肯定毕业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哼,随他们说去吧!
即使我们三人在毕业后真的没再见过褚兢己,也没有收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但是,看见照片中的他笑得那么灿烂,我就愿意相信这份情谊曾为他那颗近乎支离破碎的心带去一点温暖。
呵呵,权当我是在自我感动吧!
刚放下相框,手机屏幕忽然闪了一下,定睛一看,是正在参加全国赛的雄哥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嘿!兄弟们,我刚刚在体育馆看见了一个人,背影看着跟老四(褚兢己)一模一样!但被我跟丢了,只拍到了照片……”
这条消息瞬间赶跑了我的瞌睡虫,立即拿起手机仔细查看雄哥发过来了照片,照片里的男子的身子比褚兢己当年要壮实一些,穿着也更偏向时尚休闲的风格。但是,那条醒目且熟悉的蓝色头戴和手脚上的健身护具,使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确定这个人就是褚兢己本人。
也许,褚兢己现在仍然像以前一样独自一人生活着,但偶尔还是会在远处默默地关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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