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找唐一零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13岁的唐一零初次见到40岁的杜圆，是在她人生的最后一刻。

可他当时并不知道。

江水泱泱，残阳如血。

诺大江边只有一排脚印，顺着直往江里，只差一小步，就能结束这一切。

“太阳快回家了，你也该回家了哦！”

眼前这个陌生的中年女人，从逆光中撕开一条口子，来到他身旁。

是位很好看的阿姨，像明星那样光彩夺目，但又像他那位好脾气的班主任，亲切和蔼。

他停了下来，在别人面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会吓到别人，这样不好。

“我没有家了。”

本来事事无忧的少年的眸，染上深深的阴霾。

他正经历这个年纪无法理解的事。

父母的分离，让他顷刻之间成为弃子。

那时他并不知道，在未来漫长的人生里，还会遇见更多的别离。

毕竟，不断离别，才是变幻莫测的人生里，唯一不变的永恒。

“那你想尝尝冬天的雪糕吗？”

他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逻辑，但好奇心让他点头。

像变魔法那样，她从包里掏出一根雪糕，掰成两半。

裹得跟粽子似的两个人，忍受着刮骨刀往脸上削，并排蹲在原地吃了起来。

“还记得我是谁吗？”

唐一零摇摇头。鬼才知道你是谁，你又不是人民币。他暗自腹诽，觉得这人怕是精神有些问题。

“我是杜圆。”

“杜阿姨好！”

“阿姨？”

她没忍住笑了起来，看的是他也不是他。

他也在回望她，眼神陌生而迷茫。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我该认识你吗？”

“回去吧，好好读书，考上一个离这里越远越好的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不会的，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在乎我了！我都离家出走一天一夜了，根本没人发现！”

“那能帮我一个忙嘛？”

“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

“听出来了，你不想死。所以啊，以后如果有机会遇见我，不管多少岁，帮忙把这个交给我。”

“我凭什么帮你？”

“就凭我刚请你吃过雪糕，可以吗？”

后来，唐一零在新闻里看到，当天有名中年女性投江，警方呼吁大家能提供线索。

杜圆明明说，以后还会见到她，怎么会投江呢？如果当时走的时候，他能拉着对方一起离开，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不，应该只是凑巧，她当时的神情，根本看不出想不开。

他翻看起杜圆留下的本子，整个记事本只有最后一页，写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下次见面，你会不会完全忘了我？”

谁？

她要和谁见面？

她担心谁会忘了她？

无数个问号涌进唐一零脑子里，让他头晕目眩，沉沉睡去。

【二】

之后的日子平淡无奇，他努力学习，拼了命想考到外地，高考后如愿考进某财经类本科，离开了那个只剩下噩梦的家。

命运的齿轮似乎一直转动着，只是刚好在他19岁生日那天转到关键剧情。

朋友们约着在酒吧陪他庆生，他喝得酩酊大醉，蹲在卫生间醒酒。

“地上凉，生日当天感冒可不好哦！”

眼前这个女人一身职业套装，画着精致妆容，干练洒脱，轻声把他扶到旁边。

他不好意思，赶紧道歉，强撑着准备离开，却听到旁边人在叫“杜圆，这桌！”

“等等！”

若是清醒时，他断然不会这般冒失，可这个当年曾救下他的恩人的名字，一下子勾起往日回忆。他就知道，杜圆还活着。

“小朋友，还有什么事吗？”

“你是叫杜圆？”

杜圆双手一摊，“你面前似乎只有我咯！”

他激动得拽住她：“我有东西要给你，你等等！”

可等他拿到日记本回来时，杜圆早已离开。

他有些怅然若失，不知道刚才到底是梦还是真实存在。甚至于当年在江边见到杜圆，会不会也是一场梦？

宿醉醒后，唐一零发现已入夜，自己坐在办公桌前，屏幕还亮着。他打量着四周，落地窗映出一个西装笔挺的青年男子。他惊呆了！这是什么操作？

正诧异时，兜里电话响了。

来不及消化异变，他准备去找好友问个清楚。

原来今天是元旦，大街上热闹非凡，他几乎是被人群裹挟着前进。

不知被谁推了一下，撞倒了对向来的人，他赶紧扶起对方。

这次见到的杜圆，似乎又年轻了不少。

穿一身简单高领毛衣配藏青色棉服，脚上套一双马丁靴，戴着手套的手死死抓住他，“一零哥哥？你又变年轻了？”

“诶别乱叫哥啊，我可才19！”

“原来，还要这么久啊。”

唐一零有些不确定，眼前这个自称杜圆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和那个杜圆似乎有点像，但又有哪里不一样。这个杜圆，不光年轻不少，整个人也很是活泼。

朋友又在催他，他只得说自己现在有事晚点联系。

可见到朋友，聊起毕业已是三年前，他有些坐不住。所以现在是五年后？那他现在25岁？

凭什么，他做错了什么，要跳过整整五年时光？不行，他得想办法回去！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思索着前前后后所有经过，似乎一切起源，是酒吧再见到杜圆开始的。

为什么他每回见到的杜圆，一次比一次年轻？

他再次翻看起杜圆留下的日记本，倒数第二页多了些内容。

“朋友对我说，看了这本书，终于理解为什么三毛会自杀。文中三毛提到，荷西有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和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

我回朋友，大概能遇见一个完全懂自己的人很不容易，所以能为之生也能为之死。如果最懂自己的人死了，那以后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她最美好的记忆都与荷西有关，往后余生，她活着的每一刻就都变成了煎熬，因为生活会不断提醒她，世上再无人懂她。三毛应该很怕孤独吧。

回复朋友的这段话，未尝不是在回复自己呢？那个愿意陪自己疯的人又消失了，他还没和我一起吃冬天的雪糕呢！大骗子！”

看完新出现的内容，唐一零隐隐觉得那个人指的就是自己。可为什么呢？自己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和杜圆相处的内容？而且这次见到的她，居然自称才22岁？

如果25岁的唐一零，见到22岁的杜圆，那他们不是在逆向时空相遇了嘛？

如果真的是逆向时空，他还能回到自己的19岁吗？

这一切的谜团，似乎都只能从杜圆身上找出答案。

他找到杜圆，假说自己失忆了，想问问之前他们都经历过什么。

可惜杜圆什么也没说，带着他逛公园爬山坐过山车，做了很多很多事。

每完成一项，她就会划掉一项。

他偷偷看了看已经划掉的内容，稀奇古怪各种都有。

还有些是没完成的。

“画船听雨眠”

整得挺文艺，蚊子不得老多了？

“露营看日出”

最近天气好像都不太好。

“冬天吃雪糕”

巧了，现在正是冬天，倒是可以试试。

等等，这件事怎么感觉从前在什么时候也做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是因为杜圆笑起来很好看，希望她能多笑笑。

于是他跑遍全城，总算在一个小卖部，找到过季没卖完的雪糕。

两人坐在江边客船，远眺对岸景色，面对面吃起雪糕。

冬天吃雪糕和夏天吃雪糕，味道没什么区别。

除了有点冷。

看着她郑重其事划掉了“冬天吃雪糕”，他好奇问这么多事，她都是一个人去做的嘛？

杜圆看向他的眼神，萦绕着抹不去的幽怨，似乎在质问他什么。

最后，只说是个很重要的人陪她完成的。

慢慢熟悉起来后，他总觉得两人之前肯定有过什么故事，于是偷偷问杜圆，他们以前是不是恋人？

杜圆否认了。

“你是教会我很多的前辈，如果非要定义我们的关系……”她低头思索片刻，莞尔一笑：“也许是知己？毕竟我们算是世界上最懂彼此的人。”

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唐一零回想起日记里的内容，郑重其事交代杜圆：“你知道的，我脑子不太好使，假设下次见面没认出你，你就提醒我，慢慢我会懂的！”

杜圆望向他的眼神很是古怪，但还是点点头。

唐一零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但说不出为什么。

可他没时间问出口了，因为一觉醒来，他来到自己的33岁。

【三】

今天是他的新书签售会，无数粉丝慕名前来。五年前，他从公司辞职，潜心在家写文，渐渐小有名气，加上他长得还算不错，被这么一包装，成了名副其实的网红作家。

助理到家催促他出门，唐一零只沉默听着，没有说话。

这符合外界对他的认知。

惜字如金，沉稳内敛。

没有人知道，这个33岁成熟男人的躯壳里，仍是19岁的灵魂。

他被困在这个时空了。

他在思考这一切的因果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空，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终结这种不受控制的事态继续？

签售会上，唐一零麻木地配合着主办方的要求，用笑容伪装着内心的恐惧与不安。

就在刚刚，他偷偷翻看日记本。

前面出现了新的一页内容。

上面写满了杜圆对校园霸凌的恐惧，她好不容易逃出家里住校，却因为长相出众性格软弱被同学霸凌，被烟头烫手心、强迫喝粉笔水……一切同龄人无知的恶意，全部都压在正值青春期的少女身上。

这完全不是他认识的杜圆。

中年的杜圆气质沉稳，酒吧遇到的杜圆妥妥的女强人，22岁的杜圆古灵精怪天马行空，怎么高中时的她竟然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敏感自卑？

他猜想，自己每次穿越都会遇到杜圆，会不会是因为她有什么夙愿未了，是不是只要能帮她完成心愿，他就能回到属于自己的19岁了？

除此之外，他敏锐发现，每次新出现的日记内容都是更早一段时间的杜圆所写。如果是这样，那他今天会遇到的，应该是还在上大学的杜圆。

那个和朋友谈论三毛之死，愿意为知己者死的杜圆。

他既期待又害怕。

期待是终于能再次看到杜圆，害怕的是，如果今天真的见到更年轻的杜圆，那她是否能认出自己？

签售会进行了一小时，很快就到最后一个读者。

“需要写什么祝福语么？”他纯粹是机械性重复。

“就写，祝杜圆生日快乐，可以吗？”

一抬头，19岁的杜圆青涩害羞，清澈的眸子带着期盼，脸蛋还有些婴儿肥。

他突然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少女，到底是靠着怎样的信念，才能挺过那段煎熬的校园霸凌，走进大学，站在他面前？

他笑着在扉页写下：“祝我们的小杜圆生日快乐！”随即抬头望向她：“我可以送你一个生日愿望哦！”

杜圆认真想了想，“那就把这个愿望留给你吧，一零哥哥，希望你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虽然你的作品总是欢乐大结局，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并不是真正的开心，以至于你笔下的人物总会给我一种悲伤的无力感。”

她把这个珍贵的生日愿望送给了他。

甚至轻易看出他文字里隐藏的真实情绪。

不知怎么，他想起上一次见到杜圆时，她所说的。

于是也送给了19岁的杜圆：“这都被你发现了呀！那你也要答应一零哥哥，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生活哦！你信不信，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人！”

事实也果真如此。

唐一零每每写完一个故事，杜圆看完总能精准读懂背后隐藏的含义。

杜圆画下的每一幅画，唐一零也总能第一时间替她表达出来创作意图。

算起来他们其实认识时间不长，却有种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熟悉和默契。

起初杜圆还会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想法离经叛道，可唐一零却鼓励她大胆尝试，甚至陪她一起去做。

她想尝试买一张随机车票去旅行，唐一零蒙上她的眼，拉着她的手在屏幕上一按，就定了去北海的票。

她刚想说突然想去公园看恐怖片，唐一零已经准备好移动电源投影仪和零食，尖叫声响荡在公园上空。

她从来没穿过裙子，他就拉着她到商场一条一条试，直到选出她最喜欢的一条。

……

渐渐的，唐一零会心软，也会恍惚。他意识到站在眼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存在于新闻报道里某个被抹去姓名的自杀者。她会哭会笑，会跑会跳，会笑着眯起眼睛对他说谢谢。

他不知道命运安排这场戏是为了干什么，迄今为止，他找不出一个深刻而伟大的主题去套用。他只是在错误的时空，与另一个孤独的灵魂相遇，继而错过，又重逢。

于历史浩渺烟波中，他们连尘埃都不算。

可这并不重要。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和他保持着同样的呼吸，一起感受着平淡生活中偶然的惊喜。

可命运，似乎并不想到此结束。

【四】

“你这个赔钱货，读什么书？给老子滚去工厂上班，等过几年给老子嫁人去……”伴随着唐一零醒来的，是隔壁男人的打骂声，听起来很是愤怒。

如今39岁的他，经历过功成名就，却无法避免江郎才尽，成了无人问津的落魄作家，住在这几百块的出租屋里，浑浑噩噩。

这段时间，他反复翻看着日记本，画下时间轴，排查着每个时间段的关键信息，经过一次又一次推演，他恍然大悟。

他即是因，也是果。

是他初次见面的陌生，促成了杜圆的离开，而正是他一次次的穿越，改变了杜圆的想法和人生轨迹。

可他却忽略了，二人处于逆向时空。

他越在杜圆过去的时光想要拯救她，对她越好，就会让杜圆对于未来有更大的期待，可是在杜圆充满期待的未来里，唐一零只会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最后完全不记得她。

也就是说，无论他怎么努力，杜圆在未来还是会死。

只因为他以为的初见，是杜圆期盼多年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可他却不记得她。

那个她以为世界上最懂她的人，却不记得她了！

他突然明白当时聊到三毛之死时，杜圆的态度。

如果最懂她的人已经忘了她，忘了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也就是说，她最好的时光将永远停留在过去，未来的每一天都是煎熬，都会不断反复提醒自己，又是只剩她一个人了。

换做是他，可能也别无选择。

这是个无解的死局。

他一直在寻找杜圆，可一无所获。

他们每一次相遇的时间并不对等，他只能借助日记本大概推断，如今的这个时候，应该是杜圆遭受校园霸凌的那段艰难时光。

隔壁还在吵闹着。

“圆圆，别听你爸的，得读书，砸锅卖铁妈也要供你读书！”

“你这娘们儿，准你说话了吗？”

……

紧接着是更激烈的吵闹声、殴打声。

唐一零到底不忍心，早早报了警，可左等又等没见到人来，隔壁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敲开邻居大门。

眼前站着的，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杜圆又是谁？

原来兜兜转转，她一直在他身边。

只是他们作息不同步，竟然硬生生错过了大半年。

小杜圆望向他的眼神是陌生而充满防备的。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见到杜圆的第一面，那时他也是用这种陌生的眼神望着她。

“小妹妹，你还想不想读书？”

杜圆回头望向故作和平的父母，转回来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想不想继续读书？”

他走向了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正如22岁的杜圆与25岁唐一零重逢时，也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他一同参与，感受生活原本的样子。

当年的她应该也意识到什么了吧。

既然无法改变未来，那就只能享受当下。

如今39岁的他，遇到16岁的杜圆，遇到那个敏感自卑的青春期少女，看到原生家庭强压在她身上的枷锁，终于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他什么也做不了。

紧接着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在杜圆早期的日记里，没有出现过“他”。

因为这次，他什么也不准备做。

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现在的杜圆能多一分开心。

他重新振作，开始写文，用匿名的方式资助杜圆继续读书。

又通过以前的读者群，时常举办一些活动，总会不经意让幸运名额落在杜圆和她同学身上。

都是杜圆想要尝试的项目。

但也许正因为这份幸运，让同龄人对她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嫉妒，校园霸凌还是落在她身上。

他没有掌握具体时间线，每每找到她时都慢了一步。

看到遍体鳞伤的她，他到底没能狠下心，现身在她身边。

“不要以为你的忍让能换来短暂安宁，这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下次他们再欺负你，听我的，打回来。不，你别动手，打电话叫我，我来帮你。”

原本还在倔强坚持的少女，冷不丁被陌生人的关心安慰道，伤心得大哭起来：“大叔，你为什么要帮我？”

“大概，是不希望你和我一样，继续被人欺负吧。”

唐一零想起来了，中学时代，他也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

可惜那时候没有救世主凭空出现，也没有人像现在这样安慰他。

他能做的，就是找个角落默默躲起来，舔舐伤口，等伤口一天天愈合。

所以这就是他们相遇的意义吗？

为了不让杜圆成为新的唐一零？

想通这点后，他没有继续躲起来。

反而开始辅导杜圆做功课，闲暇之余教她跆拳道。

日子周而复始，平淡而温馨。

他们亦师亦友，相互陪伴。

可杜圆总会好奇问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名字嘛只是个代号，叫我大叔就挺不错的。”

“那大叔，你会永远这样陪着我嘛？”

“小圆圆要记得，人这一辈子，遇见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大家归途不同，可能偶尔同行，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孤独着。所以如果未来大叔不在了，你也要一个人好好生活才是呀！”

“啊，可我最怕孤独了，一个人呆着好可怕的！”

“别怕，现在有大叔在呢。再说，等你长大了，就不害怕孤独了。”

【五】

尽管这次时间持续了好几年，但该来的一天还是来临。

这天他从睡梦中醒来，却不是那个出租屋，自己也已经两鬓染白霜。

日记本突然全部空白，什么内容也没有。

如果穿越还在继续，那就说明他还会遇见不知道多少岁的杜圆。

如果他还会遇见杜圆，不是说明未来杜圆的结局还是没有被改变？

如果一切悲剧的根源始于此刻，那就让他来结束这一切吧。

若年少时的杜圆从未遇见过唐一零，未来的时光自然也不会记得他。

是不是一切就能被改变了？

他这样想着，来到了江边。

那个空白日记本，被他无意识弄丢在身后。

他本该能发现的，可眼前的情况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有个小家伙蹲在江边，鬼鬼祟祟，看样子准备往江里走去。

“小孩儿，你怎么不回家？”

那小孩转过来，借着月色和灯光，轻易瞧见小孩身上的伤痕累累与恨意。

“别多管闲事！”

他将那小孩硬按在身边坐下，脱下外套给对方披上，笑着说：“是不是觉得活着挺难的，特别累？”本意是想宽慰小孩，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我也这样觉得。生活总看不到希望。每天最艰难的就是睁开眼，从床上起来穿衣服出门，对吧？要是能一了百了该多好？我是无所谓，一个糟老头子。可你不一样。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家里对你不好，就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考一个离这儿越远越好的大学。这个世界有太多美好的东西值得你去体验了，你想想你要是死在今天，就吃不到夏天的雪糕了，当然也别死在明天，明天你还可以去海边看看日出，后天嘛可以和小伙伴去露营，或者到公园自己放恐怖片看……你瞧瞧多有趣不是？”他轻轻抱住那孩子，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对方，最后轻轻道：“你要相信，你的未来一定阳光明媚，在那儿之前，就好好活着吧！”

那小孩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反问道：“真的嘛？”

他郑重其事道：“当然，你可是祖国的花骨朵，未来的希望！”

“那我再试试吧。大叔，你也别想不开，快回家去吧！”

“那可不，我只是来看看月色。”

临别时，他给了小孩一些钱，叮嘱对方早点打车回家。

最后，他突然问：“你叫什么？”

对方犹豫片刻，小声说道：“我叫木木。”，说完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就跑远了。

他摊开一看，是颗糖。

劣质香精味在口腔里逐渐融化，确实很甜。

还好，不是杜圆。

这次他不会再见到杜圆了。

江边就只剩下他，与一望无际的夜色。

他骗了那孩子。

可不一样的。

他的离开，是为了保护另一个人在未来能好好活下去。

在从未认识他的世界活下去。

他缓缓走进江里，如一团墨融进茫茫黑暗，旋即消失不见。

【六】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个小女孩趴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个空白记事本。

这是她刚在江边捡到的。

原本记事本第一页写着：“别去找唐一零。”

唐一零是谁？

本子后面都是新的，丢了怪可惜的。

于是她把第一页撕掉，在空白的第一页，用稚嫩笔迹写道：“有个奇怪大叔说，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值得我去体验。那就先活着，看看会不会变好吧。希望以后能再见大叔一面，得向他说声谢谢，刚才忘说了。衣服也得洗干净，下次好还给他。”

末了，小女孩在记事本扉页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

杜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