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我们家又搬家了。

这是我家第二次搬家，也就是，我从小到12岁换了三个居住地。这次，搬进了“碧水间”联排别墅。

房间是大了，豪华了，可谁在乎我心里的房间又一次空空荡荡？

搬完家，安装好整套的芙莱莎家具，我关了门坐在地板上，看着桌上那瓶林美兮送给我的水养花，这花千小心万小心地搬过来没打碎，可营养液毕竟不是土壤，这几年下来，花已经日渐萎缩，再加营养液都没有用了。

不能见面的友情，是否就像靠营养液维持的植物？

我真的不喜欢搬家。

从生下来到5岁，我家住的是外婆单位的单元房，灰色的墙，阴暗的楼梯，小小的2室2厅，没有阳台，楼下也没有儿童乐园，但我从来不觉得遗憾，因为跟外婆一起睡有茉莉花香味的小床很温暖，因为从小的好朋友林美兮、胡乐乐在这里。我幼儿时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吃完饭下楼先去3楼约胡乐乐，再去另一单元4楼约林美兮，然后我们仨就可以玩游戏，什么“老狼老狼几点啦”、“金鱼下水洗洗脚”、“回头一二三”，在小区里疯跑到天黑。

没有什么比这时更快乐了。

我特别喜欢林美兮，林美兮也喜欢我。妈妈是知道的呀！

我们一起读《夏洛的网》，我们到对方家里玩，可以玩6小时不吃不喝不睡。如果到了吃饭时间，妈妈或者婆婆会给我们准备一张小茶几，两把小椅子，两人添了饭菜端过去吃。林美兮看着我笑嘻嘻的样子，就像我的姐妹！

妈妈有一次问我：

“你和林美兮玩到几点才够？”

我说：

“10万个小时才够，不，永远也不够！”

第一次的搬家，对我是一场晴天霹雳！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不能跟外婆住在那张有茉莉干花味道的小床上？为什么要离开林美兮和胡乐乐？尽管这个“红树林小区”很漂亮，还有儿童乐园，我也有自己的一个房间，我还是天天晚上哭。我不愿意下楼去找新的小朋友。

妈妈很着急，带我下楼去院子里散步，看其他小孩在旁边打闹，我不说话。

妈妈忍不住问：“雅，你为什么不去找新的朋友？林美兮和胡乐乐在那里也会有新的朋友的。”

我还是不说话。

“我知道你很爱朋友，不过我们要适应新的环境，学着认识新的朋友。老的呢，想一想就可以了。你以后还要面对不同的新环境啊。”

我说：“那我们也可以认识新的婆婆，忘了外公外婆吗？”

妈妈笑了：“傻孩子，那不一样，外公外婆只有一个呀，但朋友是可以变化的。”

“现在交了朋友，以后还要变吗？”

“——也许很久以后会变的，不过，这样你不是会有更多的朋友了吗？”

“更多的有什么好处？”我淡漠地说，“你有更多的孩子就能忘掉我吗？”

妈妈叹了口气。长长的一口气。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妈妈邀请林美兮来新家玩了一次。

那天林美兮带来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株植物，对我笑笑：“送给你的礼物。”

我好奇地接过玻璃瓶，看到里面泡着一棵漂亮的草，没有土，根须都在透明的营养液里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这株水养花，我一直养到现在，搬进碧水间后还在我的房间里。

“喜欢吗？”林美兮问。

“喜欢。可是它没有土，能活吗？”我问。

“能活，这种植物在营养液里就能生活，不需要土，搬来搬去又方便。”

“不过像从前我们院子里那棵大树，可就不能搬走啦。可是我真的很想那棵大树，还有你。”我一边拿着芭比娃娃的衣服一边说。

 “是啊，你搬走了，我现在只有找胡乐乐玩。不过她们家也快要搬家了，听说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区。”林美兮说。

“啊？”我呆了一下。

“我们家以后也会搬的。”林美兮说。

 “那我每次回外婆家不可以跟你玩啦？”我急了。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不要你走！”

林美兮也哭了……

但是毕竟，我们都长大了，我知道，绝大部分的时间我必须在红树林小区度过。于是，过了两个月，我才和红树林小区的邻居秦小凡熟悉起来。她跟我一样大，很和善，我们有时间就会在一起，说说话，玩玩游戏。

虽然也笑也闹，不过我不会要求在秦小凡家玩到很晚。我总觉得，心里有一个永远不可替代的位置是留给林美兮的。

何况，现在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功课日益增加，能在一起的时光，宝贵而稀少。

每天我放学后就关上门，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作业。我经常看着窗外红树林小区的窄窄的那片天发呆。

我盼望着周末赶快回到外婆家，和外婆亲热，和林美兮一起玩。

可是很快，外婆也搬进了另一个漂亮的小区，我和林美兮再也不可能每月都见面了。

再后来，听说林美兮也搬家了。

再后来，过了三四年，在我12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兴奋地告诉我，咱们家的奋斗目标提前实现了，这次是搬到一个高尚社区，联排别墅“碧水间”。

这次，我没有大哭大闹。妈妈反而有些不放心，她问我：

“宝贝，你记好秦小凡的电话号码了吗？以后可以跟她家约时间玩。”

“噢，不用了，也许很快就会忘记她了。”我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你不是说要适应新环境吗？忘记很容易的。”

“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我喜欢的是林美兮。”

妈妈呆了一下，然后说：“没问题，到了碧水间的新房子，我们可以请林美兮和乐乐来玩的，请秦小凡、何子南都没问题。”

我只是说：“我希望你们再也别搬家了。”

妈妈抱住我，说：“宝贝，我们有一个好的环境也是为了你呀，还专门为你设计了房间，你看多漂亮！”

“如果再搬下去，我怕我会连外婆也忘了。”

“好好，不搬了！”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为了我，在搬家前就到碧水间去考察、物色新朋友。很快，王紫依浮出水面。这是个年龄、性情跟我都很接近的女孩，爱读书，会弹钢琴，而且也正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朋友；妈妈和王紫依妈妈教育观也大概相同，可谓一拍即合。

于是，搬了第二次家感到很不快乐的我，在王紫依来到我的公主房以后，才慢慢地有了笑容。

紫依现在是我唯一的玩伴了，因为这个社区每一家离得很远，小孩被管得更严，要找个合适的邻居比以前更不容易。妈妈没有食言，请林美兮、秦小凡她们各来玩过一次，只是一次而已。时间是极为有限的，所以友情亲情也是极为有限的。就连王紫依，我也只能每个六的晚上和她在一起。

就像从前和林美兮一样，我们玩到12点都不会停手，每次分开总是像连体婴儿被撕裂。

妈妈现在放心了，有一次开玩笑问我：

“你和王紫依玩几个钟头才算够？”

我想了一想，说：“从生下来就玩，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在玩都不够。”

妈妈哭笑不得。“比小时候的10万小时还厉害！”

“因为我们现在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所以玩不够。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要做一辈子的朋友，长大了还在一起，那样就可以自由地从下班玩到睡觉，从周一玩到周六了！”我振振有词。

妈妈“扑哧”一声笑了。

爸爸说：“笑什么？你现在的狐朋狗友不都是小时候的玩伴？”

 “朋友就像营养，一直滋润着自己的心啊！”我说。

爸爸妈妈都看了我一眼。

不知不觉，我和林美兮已经三年没见过面了。

那瓶水养花，再怎么努力爱护也慢慢失去了从前的鲜绿。

现在我的朋友是王紫依。

那个周六，我和紫依的爸爸妈妈都有事，整整一个白天都是我们的！我俩决定做三明治。

往面包上抹果酱的时候，紫依突然不说话了，看上去心事重重。我很奇怪，连连问她怎么了，紫依忧郁地说;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我又不能不告诉你。”

“怎么了？”我微笑着，一丝不祥的预感却升上了心头。

“我爸爸妈妈要带着我一起移居加拿大了，我们又要搬家了。温雅，你会记得我吗？”

“什么？”我一下子愣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别忘记我啊，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从前我家住的阳光小区有一个好朋友李英，我走了就很少见到她了，伤心死了。”

我大哭起来。“我不要记住你！你快走！走！再也别回来！”

走了！走了！林美兮和胡乐乐走了，秦小凡和何子南走了，现在王紫依也要走了！我心里空空的，剧痛充满了整个胸腔，就像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不断变换的世界，就需要不断割舍，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吗？

王紫依害怕地摇着我的手臂，“雅，你怎么了？”

我还是哭。

“雅，我一定做你最好的朋友，我以后一定回来，你在哪里工作我就到哪里工作，那时我们就可以从周五玩到周日了，啊？”

我泪眼模糊。

我抬头看到了那株林美兮送她的水养花。那是一份慢慢失去生命的友情。

只有营养液的花，虽然容易搬走，但确实不能扎根的。虽然美丽，只是一小段时间。只有树才可以扎根，能扎根的东西成长虽然缓慢，艰难，却是生命力最长，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哪怕扎根是缓慢的，痛苦的，也要去扎啊！

王紫依也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水养花已经快要死了，我再送你一盆好吗？”

“不，我们要种树。”我慢慢止住眼泪，咬着牙着说。“就是：做一辈子的朋友。”

爸爸妈妈们一致同意“种树”的想法：孩子和孩子，大人和大人，做一辈子的朋友。

一辈子的朋友，想起来就让人荡气回肠啊！

有多少人愿意付出心血去浇灌脆弱的生命之花呢？所以获得甜美果实的也只有少数人。

于是一放暑假，爸爸们就解除了不许夜宿的禁令，妈妈们创造了多次快乐的出游机会，我和王紫依，可以日日夜夜在一起！

我们醒过来就可以相互拥抱，然后欢天喜地地一起刷牙洗脸，一起吃早餐，一起出门跑步；白天一起在房间里把娃娃打扮成巫婆或者公主，晚上一起洗澡，一起看着星星傻笑。

 “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紫依向我笑道。

有人劝我：“人家不是马上就要出国了吗？赶快另外找玩伴呀！这年头，时间成本都要核算的！”

我笑笑，不说话。种树是长期投资，这个成本我们早就算过来了。

我们不愿意割舍，尽管分离是那么痛，我们还是会收获一棵不会枯死的心里的大树。

王紫依走的时候，我到机场送她。我拿出一个信封，放进紫依的手里，并紧紧地拥抱了她。我没有哭，而是笑着向紫依招手：

“你会有新朋友的！”

我想象紫依在飞越太平洋上空的时候，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两颗桃树的种子！

她会在新家种下种子的。

第二年寒假，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打开视频，和王紫依对话。我和林美兮把笔记本电脑拿到了院子里，所以紫依可以看到我们家的那棵小树苗，已经有15厘米高了。

紫依在那一边张牙舞爪地指着自己的小树苗，说了一连串的英文。

我大叫：“讨厌！说好了不许说英文的！”

紫依笑了：“是跟这里的朋友介绍呢。”接着，两个金头发的小朋友出现在视频里，用中文向我们说：“春节好！”

我笑着揽过林美兮，我俩给王紫依从视频里来了一个吓人的熊抱。

丁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