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等等我
1
老者:“这么宽一条通往省城的大道，这么重要的一个口子，居然不设一个红绿灯摄像头，只挂个黄闪灯，这可是连接两个乡镇的大口子啊！大道才修上一年，这口子上已经碾死5个了。人谋不臧啊！造孽哟……”
青年:“三爷爷，您快来看看这是谁家的婶婶，都面目全非了！”
“这不是咱村李德才的老娘吗？”三爷爷仔细辨认着。
2
此时李德才正在重庆的一个小屠宰场干杂活。原来他在村子里还算能干人物，在离大道不远租了房子开办印刷厂。只可惜旧年腊月……
帮李德才守仓库的刘老头是个瘸子，有事没事总爱喝两口。杯中物于大部分饱经事故之人是个好东西，但凡出大事，很多都与它脱不了干系。
出事那天晚上，刘老头在家喝了些酒，正往仓库赶；本来脚就跛，在加上酒精的作用，走起路来自然是前仰后合。刚刚走到仓库旁边，他一个趔趄重重的摔了下去，身子不偏不倚砸在刚接上的电线上，经此一拉扯，上面年久未更换的火线、零线碰在了一处，瞬间火花乱蹦，引着了仓库里的印刷纸张……
李德才老屋离印刷厂一二里路。他之前一直住县城里，那天正好回去给娘送翻新的棉絮；和娘吃了晚饭后，刚拉了几句家常，忽听外面吼声四起:“遭了，遭火烧了……”
他狂奔，伴着人喊狗吠风驰；当他段了气般赶到时，仓库已经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远一棵烤蔫的麻柳树下，面无人色的刘老头赤着那只跛脚歪立在地上，他不断的捶打着那棵无辜的大树，嘴里发出杀猪似的干嚎:“天啦，咋得了啊！我害了德才啊……呜呜呜呜……”
他嚎的也许是他的幸运，也许是李德才的命运。
3
大火烧光了李德才所有家当，连同县城的房子。此后他便一蹶不振，回到老屋后整天以酒解愁苦。娘常念叨他注意身体，他老实巴交的父亲也只能长吁短叹。
一天同村好友张屠户找到他:“德才，我要去重庆承包一个小屠宰场，你去不去？”
他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去去，一晃三个月我都没挣上钱了，家里仰事俯畜哪能离了钱。再不找个活干我都要逼疯了！”接着他又挠了挠头:“我是门外汉呀，能行吗？你不要因为我耽误了挣钱，那可不行呀！”
张屠户肯切地说:“没事没事，你没干过这营生我知道，你在宰场打打杂，刨刨猪毛，有生意来了帮我称称算算就行。”
“那好那好，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吧，我查看了日子的。”
“好好。”
就这样李德才干起了屠宰场打杂工。刚开始干这行当时，他还是有点儿不习惯，毕竟当了几年老板，时间稍长也就习惯了，穿着邋遢的衣裳干着脏累活。
4
报丧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李德才正在刨猪毛，听到噩耗后，他手中的刨具“铛”一声滑落在地，顿觉天旋地转，万剑攒心，他失去了站立的力量，身子慢慢缩到了地上，头勾在胸口，双手使劲拽扯头发，放声嚎啕:“娘啊!我的娘啊……”
他感觉他的世界塌了，娘是他的精神支柱。
坐在返乡的火车上，他目光呆滞望着一片片超过列车的房屋，仿佛觉得娘就在那一间屋子里，娘在慈眉善目的望着他，还给他念叨……
他的眼睛模糊不清，思绪开始慢慢倒流……
记得读小学三年级的一天，风雨刀剑般肆虐，同学们在教室里冷得就像在抖身上尘灰似的，忽听教室门“嘎吱”一声，娘赤着泥脚，穿着一件黑黢黢的老式军用雨衣走了进来，眼睛慌乱的搜寻着——我们班毕竟五六十众；老师先一怔，缓了一下便问:“大娘，请问您找哪位同学？”
“我……我给李德才送饭，老师！”娘一边答应老师话，一边径直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从雨衣中掏 出一个略带泛黄的白饭盅，欣喜若狂地说:“德才，饭，给你送的饭，快趁热吃，里面还有你二表叔娶儿媳妇染的红蛋。”(以前农村办喜事有染红蛋的习俗，寓婚后日子红红火火)
他顿感后背芒刺，满面通红，头脑里就像有数不尽的蜜蜂嗡嗡作响，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紧接着同学大笑起来，那嘲笑傻子似的大笑声直冲屋顶，似乎震飞了屋顶的小青瓦，让他大白于天下……
他再也忍不住了，来了一个秋风扫落叶，猛一下把娘送的饭打翻在地。
“李德才，你干什么？他可是你娘啊！冒雨汤风给你送饭来，你怎么做的？谁也不准笑。”老师批评着他，震住了同学，转而蔼然地对娘说:“大娘，以后进来教室请您敲一下门，我才有准备；谢谢您这么大雨来给德才送饭，您先回去吧，这儿我来打扫；待会儿我让德才和我一块儿吃。”
娘绯红着脸:“那怎么要得？等一会儿我再给他送一盅来。我扫，我来扫，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她麻利地跨到教室角落抓起了扫把……
放学回到家，他一头扎进了被窝里，任由娘千呼万唤，也不做半点儿理会。
娘喃喃道:“德才啊，娘没念过书，今天又第一次给你送饭，(以前一直是小姑给他送饭，小姑小学肄业，那时她十六七岁，娘在家照顾中风的奶奶)我一心只想着你饿了，就不晓得敲门了，娘让你难堪了，还打扰了老师，娘以后一定记住；起来吃饭吧，你还有作业哩……”
是啊！儿饿了，娘哪里还知道有教室门？哪里还知道教室里还有老师和同学啊？
儿饿了，苦了，就算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了娘！
这个道理，他那时候是不懂的，讲得最多的是“娘你好丑呀，牙齿焦黄，头发又是灰蓬蓬的；你看我们李老师好漂亮哟，好多知识哟！”
娘总是语重心长地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哩！那时候你外公家特别穷，生下我们姐妹兄弟七个，我又排行老大，哪能让你读书哟；如果没有把弟弟妹妹带好还要挨树条条哩；娃一定要多读书，将来找个好工作……”
5
儿小，娘在，总感觉娘爱叨叨，为人父母后才算明白。
十五岁那一年，他读初中毕业班，一直住学校，耳边少了娘的唠叨，少年的他更加随性。
这天毗连学校的镇上举办传统庙会。老师决定放学生下午半天假，让学生观睹一下庙会的闹热，好寻个作文题材。
农村庙会于一个读书娃娃的好奇心自是不言而喻。他沿着学校背面那条碎石路三步并作二步直扑庙会主会场；要到了，到了，交换菽麦种子的婶伯大声讨价:“你们东山八大队麦子是好我承认，二十斤换二十斤，补你三块钱行不行？”
“再怎么也得四块……”(那时候地方庙会是因换种子兴起)
卖菜刀的把刀敲得“铛铛”响，还吆喝顺口溜:“过五关斩六将，咱是大足的张铁匠，翻重山还涉远，咱的菜刀五块钱……”
还有卖明星画儿，还有演马戏，还有套圈儿的……
说起套圈，他那会儿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娘给的十块钱生活费(一星期)他全用在了上面，最终获得两瓶啤酒。
庙会遍地的稀奇古怪，内心的无比亢奋就着啤酒，他一直玩到晚上十点，翻越了大门才进入学校；他刚进宿舍就和老师撞了个满怀。老师气得失掉了原来的慈祥，嘴巴带动板着的脸，厉声道:“李德才，明天把你家长请来！”
第二天他灰头土面地回到家。娘见了，气急地问:“德才，怎么了，怎么今天不读书？”
他只得结结巴巴，只言片语地向娘应付了些。
虽然在他口里颠倒了事情的巨细——生说成了老师的斑斑不是，但对自己的儿子，娘是再清楚不过:“走，马上跟我回学校，给老师承认错误。”
“我不去，我不读书了。”他护着他那自认为是的自尊。
“你不读书是不是想学二杆子？我……我打不死你！”
娘少有的抓起了抵门棍子，“你到底去不去……”
“我就不去，就不。”
他和娘拗上了，说完撒丫子往外跑，边跑边跟娘吼:“打死不去！”
娘怎能放了离开知识殿堂的他，敲着目棍在后面穷追……
他转过自家院子，踏过菜园，来到庄稼地旁近2米宽的小河沟，先停顿，后飞身一跳，把娘落下好远，渐渐消失了身影……
娘也来到河沟边，徘徊，坚定地一跃……
那时候娘50多岁，经黑土地的洗礼，再加常年的红薯稀粥、玉米糊糊，早让她身子佝偻、步伐老迈。她的那一跃，是需要多大勇气；是对儿子多大信念！
无疑，她跌落到了河沟里。水不是很深，差不多成人半身多，但那正是春寒料峭的正月天，好多人还没褪棉袄呀！
娘几经努力爬上岸，之后便患上了重感冒。因为心痛那几个几乎没有的钱，她没有去就医，只是每天拖着病躯去找药草，最终落下了严重的慢性肺炎；稍微干一点儿出力活就吭吃不停，咳嗽厉害。
打那以后，他听到娘揪心的咳嗽开始有了负罪感。
6
多年以后，德才在娘的操持下成了家，后来开办了一个不大的印刷厂，事业也算平流缓进，还在县城置了住房。他原打算也把爹娘接进城里，但终因乾纲不振未能了愿。
他在县城住家多年，娘也不曾去过两次。让他映像最深的是去年入冬，女儿李天颖9岁生日那天，娘早早地从三十里外的老屋徒步来到他县城的家；女儿一见奶奶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金鱼，拉着奶奶看她的房间，给奶奶说学校趣事。
他媳妇杨淑花在厨房不耐烦地喊:“李德才，叫你娘去买瓶醋！”娘听见，赶紧下了楼。
快到中午开饭了，娘还没回家。他急得热地蚰蜒般团团转，自语道:“娘是不是走丢了？”忙出门去寻。
他刚下楼就看见娘多拎了个小酒坛回来。
“娘，您上哪儿去了？好急人哟！”他忙问。
娘兴奋地说:“我看见菜市场一间铺子在做宣传送酒，排了好长队哩！我想呀，你平时爱喝两口，这不，给你排了一坛回来。”说着还扬了扬手上的小酒坛，接着又急不可耐地说:“你快尝尝，好喝不好喝？”
他刚想说点儿什么，哪知喉咙哽咽，泪水止不住地往外奔流……这时的他，是真真切切觉到了母爱的伟大！同时憎恨自己在媳妇面前的懦弱。
这懦弱，是因摆脱不了一些欲望，亦或是为了女儿幸福。
7
就在李德才在重庆屠宰场干杂活不久，他接到了媳妇杨淑花的电话，说她弟讨老婆，她妈让她凑八千块钱，她说她只有四千多块，让他把娘叫他帮忙存的三千五百块取出来凑上，紧接着带哭腔嗔怨起来:“这么久你就拿了一千五回家，天颖还要读书，跟着你过日子好受罪！”怨了还哭出声来:“呜呜呜……我爸妈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们又老了，我不管，你马上给你娘打电话……呜呜呜……”
德才一下子被激怒了:“你娘才是娘，我娘不是娘？她就那么一点儿瞧病的钱你也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嘟嘟嘟……”他只听到挂电话的声音。
不多一会儿电话又响了，电话里传来娘的声音:“德才呀，你明天回家一趟，把我让你存的钱取出来；人家淑花家兄弟娶亲是大事，你不能耽误人家，听到没有，你给张娃子请个假，一天就打来回哩……”
这是他媳妇给老娘言说了。
“娘，您甭管她，她有四千多块哩，随她闹。您把钱全取了，以后瞧病怎么办？我又遭了那么大的灾……”他哽咽起来，空着的那只手不由自主插进了他那脏乱的头发，直抠得头皮“吱，吱……”，眼圈也开始变红……
“瓜娃娃哩！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人在，慢慢都会好起来的。娘现在身子没什么大碍了，明天我就去咱村11组那边园林，人家那里正在招栽树苗的，又不限年龄，娘现在还能挣点儿，在家闲着还容易出病哩！”
“娘，您不能去，您那么大岁数，去11组还要过那个大口子，汽车又多，太危险了！”
“就这样定了。你不许再和淑花闹，听见没有？……”
钱，对任何人都重要，更何况是一个古稀老妪，而且还有慢性肺病，她能缺了钱的辅助？但她深知，儿媳妇握持着婚姻的泰阿剑，她不敢说半个“不”字。对于遭了灾的儿子，她能说她老迈了、病痛了吗？这就是李德才他娘，这就是天下娘的本性！
8
自从娘去了11组种树苗，德才总觉心里惶恐不安，每天晚上要翻转好多次身子才能入睡，白天干活也恍恍惚惚。他担心的事情最终发生了。
就在娘去种树苗的第5天，收工回家经过那个大口子时，一辆疾驰而行的轻卡车夺走了娘的生命。
他跪在娘的遗体前，灵台上烛火映照着挂贴在堂屋上的遗照，他的眼睛慢慢变大，闪起了亮光，娘是坐在那儿的，根本没有死，之前只是自己在做梦……一片冷风从背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烛火开始摇曳，烛光暗了下来 ，照片又褪回了黑白颜色，娘是真走了。
他的精神彻底崩塌了，破着嗓子哀嚎:“娘啊！等等我啊……您咋不成全儿做一回戏彩娱亲的老莱子啊……”
而这只是，华而不实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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