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越多越发觉自己无知越不敢轻易下笔,正如董桥先生所说:谁还敢售卖半生不熟的学问?然而人到不惑,感怀的心绪竟也越深,提笔写些流年往事的意愿日渐浓烈,担心倘若不写,日后再忆起,残梦潇潇,曾经的过往已如冬日里的凋霜败叶,纵使漫山寻遍也觅不到一丛葳蕤。
我曾零星琐碎地写过一些我爸单位家属大院的人和事,总觉意犹未尽,便顾不得学识浅薄文字拙劣,率尔操觚,老着脸续写,留得残荷听雨声也好。我爸单位家属大院的宿舍楼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是县城第一代套房楼,尽管房子面积只有四、五十平米,但有卧室、客厅和厨房,在那个年代洋气得很,曾令人眼羡不已。
宿舍楼坐北朝南,呈“一”字型,四层三个楼梯,一梯两户,拢共二十四户人家,来自天南地北,外省的,外市的,外县的,本县不同乡镇的,从彼此故乡汇聚到家属大院组成一个临时的故乡,一个没有亲情但却有温情的故乡。乡关何处?此心安处是吾乡!
宿舍楼里都是同一单位的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日里倒也和睦相敬,但难免总会有些磕碰,矛盾主要集中在大人酒后的争执,小孩打闹后双方家长的相互指责,大多如雨溅在地上积水坑漾开的小涟漪,少顷即逝。印象里上升到武斗的仅一次,我才上小学三、四年级罢,一天放学回家,见到文成叔正在自己家门口和祖德叔叫骂,周遭围了一群人劝架,祖德叔嘴拙,骂不过,不理旁人劝阻,索性挥动拳头。早就听闻祖德叔有练过,一身好武艺,果不其然,文成叔毫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拉架的人平白也挨了几拳,忿忿不过,一齐扭住祖德叔,突然祖德叔挣脱众人飞快地跑回一楼家中,又飞快地提个桶跑来,卯了劲朝文成叔身上泼,却是一桶尿。文成叔又沮又恼,声嘶力竭“啊啊啊”叫个不停。隔天,两人各自上班,打架的事也再没人提起,日子依旧波澜不惊缓缓地过。
祖德叔轻易就能提桶尿泼人,是那时套房没设卫生间,家家都备有小便桶的缘故。大院里有块空地,单位开劈成菜园,每户分一小畦。家里有个桶蓄尿,方便浇菜施肥用,况且公厕虽在大院内,但在大院另一边尽头,离宿舍楼好几百米路,夜间、雨天、冷天都不方便,除非大便,否则没必要走上一趟。尤其夜间,去公厕要经过菜园边上一条没路灯的窄土路,一帮小屁孩素日又常听得大人讲各种神鬼故事,夜间是绝不敢独自去公厕的。大人们认为这种事“没什么好怕的,”且我们又是“已经长大”的了,而况还有手电筒,断不肯陪,须要自己找伴。
有次我吃坏了肚子,夜里实在难忍,必得上公厕解大手,便拎了电筒找楼下的阿祥,央求他同行,阿祥找不出理由推却,哭丧着脸勉强应承。阿祥出名胆小,通常不敢中途只身溜走,不过也有一时吓破胆,惊惶中提着手电四处乱晃,扯着嗓子边嚎着叫妈边跑回家的顾虑。因而要求阿祥在公厕外唱歌,以证实全程都陪我,借此也能给他自己壮胆。于是空旷的菜园地飘荡了好一阵略带哭腔的稚嫩的歌声,歌词含糊不清,旋律节奏乱套。
夜间结伴而行更多的是去菜园偷摘瓜果,那时竟不怕,没有手电、分头单独行动也不怕。我们这群小孩是大院里的奥勃洛摩夫,大人眼中彻头彻尾的懒汉和废物,家里活半点也帮不上,成天无所事事,聚在一起说些发昏章第十一的话,不知有汉,无论晋魏。然而我们摸黑采瓜果却是行家,哪根苦瓜已熟透变甜,哪条甘蔗节少易嚼,哪颗西红柿汁多,一摸一准。即便猫了半天采不到什么也能乘兴而归,雪夜访戴似的。
爬墙上树更是能手。宿舍楼前有五棵玉兰花树,棵棵都四层楼高,花开时大院里香气在在皆是,这时节我们爬墙也爬腻了,正好上树摘花。也需防着大人,发现了总要挨骂,骂的原因倒不是怜惜花儿,是怕万一跌落下来轻则摔伤重则致命。有一年暑假,我趁大人上班刚爬上树顶,向下一瞧,瞥见两位老师来我家家访。我读书时读得吃力,老不开窍,常挨批,见了老师向来发憷,这次反倒不惧,爸妈不在家,我又躲在枝叶繁茂的树上,老师看不到。干脆大大方方找根树杈坐下,晃着腿,听听鸟鸣,望望蓝天,顺势采几朵花。那天晚上我兴起,又爬了一次树,再抬头望天,满天星星,一轮明月亮极了。
玉兰花树和菜园间隔块小空地,常有人在那边印煤、晒煤,把煤粉和有粘性的红土混一起搅拌,掺水调和成煤浆,堆成一座小煤山,用煤印在煤堆上转动按压,空地上一推,一个蜂窝煤就好了,印完晒上几日即可。
后来有专门卖煤的,大多是夫妻俩,用一辆板车装了煤,男的在前面弓着身拉,板车皮带深深勒进肩胛,女的在后面推,到了买主家,视楼层高低,或搬或挑,将煤运到主家,也不贵,无非煤的本钱和些许工钱,渐渐的没人肯再自己印煤了,免得沾一身黑,又省了一身汗。
再后来,我爸单位把菜园填了,盖了两座新的宿舍楼,新楼设计了卫生间,旧楼也在楼前延伸加盖二十几平米,打通后建了卫生间和厨房、小餐厅,原先的厨房敲掉扩大了客厅面积。公厕拆了,空地全铺上硬邦邦的水泥,新旧宿舍楼都用上有线电视、自来水和煤气,再也没有遇到过卖煤的了,遑论看到有人印煤。这之前,我和一些小伙伴会在泥土空地上挖一个洞,洞里撒泡尿,找张纸覆上洞口,薄薄撒层土,待有大意的人踩进去,躲在旁边的小人儿就在一阵骂声中欢呼着四下跑散。电视室外天线的铝管和铁条更常让我们这群堂吉诃德抽了去,扮侠客格斗时用。蓄水池在旧宿舍楼顶,水用完就从楼东边的一口井里抽,池顶端装有水管伸向楼外,水满至水管位置便自动流出以告知可以关上抽水阀,水流时从四楼瀑布般倾斜而下,不可谓不壮观,天晴的日子,还时常能从水柱里看到彩虹,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而这些都已消逝在岁月里,没多久,我家搬离了我爸单位的家属大院,一同搬离的,还有我的童年。
注:奥勃洛摩夫,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冈察洛夫创作的同名小说的主人公,好高骛远,不愿劳动,不愿工作,对生活有想法有计划但从未付诸实际行动,最后只能躺在沙发上混日子,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懒汉和废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