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曾出生

〖生老病死系列之“生”（一）〗

1.

如果，我不曾出生，是否，我将作流浪世间的风？

墨直起身，拍落衣上的尘，看着换了花盆的风信子，向我轻声问。

如果，我不曾出生，又哪来的我，在世间踽踽独行？

我收拾好锈迹斑斑的花具，答以扫兴的言语。

这时，有风，穿过街巷梧桐的黄叶枯枝，引起一片嘈杂的议论声：

风推起小池涟漪，涟漪如呡酒般笑意，笑意里虚幻了水中人世。人世间多少风雨交织，织就了春华秋实，织就了金碎满地。满地尘埃里的往昔该怎样寻觅？觅向风铃的一声清寂，觅向心里的一池涟漪。

——如果，我不曾出生，我不是春华秋实，也不是落叶满地，我是尚未分别的世界。

风铃响时，依推开天台的门，端着洗好的夏衣，准备晾起。依说：你们才多大年纪，就讨论这些？

墨和我止住了话题。依比我们年幼许多。但是有关于“生”的事，从那件事起，就不该当着她的面说。

2.

人生早吃苦，人容易早熟。一起吃太多苦的情侣，却像孩子，在一起就不容易长大。

墨和依家里的盘子和碗，没有瓷器的，都是不锈钢，砸不烂。

他们家里的乒乒乓乓每周响一次，是破旧的小楼里的铁律。

多少次墨急得摔门而去，都被依追到院子里，两人相拥而泣。

两个人在感情中的付出总不会对等。邻里都认为，依付出得多。

那天夜深，墨拖着依迈进院子的大铁门。夜静无声，就听到墨不住口埋怨：什么破公司聚餐喝到这么晚！明天还上什么班！

依压低声音，话语却被夜晚的寂静装裱：我不上班，我们就吃不起饭！

墨一脚踹在垃圾桶上，咆哮：我这辈子一定要赚钱养你！

依疲倦得脱力的口齿，把字咬得无力而清晰：如果，我不曾出生，我将会成全你。

可曾想过，你的豪言壮语，是在说给你自己。你自己的世界里，似乎没有我。我只要和你平平淡淡。哪怕日子过得艰难。

也许，许多人想过：

如果，我不曾出生，你是你，世界是世界。

没有我的到来，就不会打破这一切。

如果，我不曾出生，我才能成全你的一生。

3.

与墨和依熟络，因了都喜欢爬上天台，拾掇花花草草。

墨呵护君子兰，植株的方向定要每天转。

我每天上天台，给各种小树苗施天然肥料。

如果，我不曾出生，兴许这些生意盎然的枝枝桠桠，都会被埋进高楼地基里的泥沙。

只是，不论我出生与否，城市照样会建起大厦高楼，供给众生在其中穿梭游走。

我不曾出生，和我出生，又能耐世界何？

只是，那些闲花野草多了个人欣赏，那些月升月落便不只是过往。

那些苦闷的人，也有了个对象，倾倒心中的里短家长。

那晚后，墨在天台遇到我，对我说：我也希望，我不曾出生！

有了我，这世上，就多一个不懂她的人！

我一阵长吁短叹，说：如果，你不曾出生，你又怎么会希望自己不曾出生？

可曾这样想：

如果，我不曾出生，世界会替我拥抱你的单纯。

任雪雨纷纷，任残香无痕，那个未曾出生的我，定会在你梦里伴一世安枕。

4.

好几天，墨仿佛消失了。

墨从依的世界里消失了，仿佛，他不曾出生在世间。

依的生活，从曾经的两个人吃饭，两个人睡觉，两个人争吵，变成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和自己聊。

从公司到家，两点一线。生活的差别，就是两个人的生活和一个人的生活。那么，去掉修饰语，生活也还是生活。

依仿佛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原来，爱情只不过是个习惯。再深的伤，改掉习惯，就好了。

仿佛，墨从未到过依的世界；仿佛，墨不曾出生。

直到有一天，依独自站上天台的围墙，麻木的看向远方。

远方飘来的风，抚平依紧锁的眉。她第一次笑得无所顾忌。

依轻声说：如果，我不曾出生，你们就不会离我而去。墨，你的世界，没有我，会更好。爸爸，妈妈，我想来找你们了。上面的另一个世界，可好？

肉身坠落，灵魂方可上升吧。

依伸出手，想去抚摸空中的风。如果，她不曾出生，也许她将作空中的风。

风扯着她的衣裙，想把她拉回天台上。

5.

天台的门被推开，墨搀着一位白发老太太，走上天台。

奶奶！墨！

依转身跳下围墙，落在天台上，唤着奶奶和墨的名，泪夺眶而出。死念一哭成灰。

有时，回头不需要语言，有你，便是彼岸。

趋死，是思考生的仪式。生是风，是流动的空气。它的存在，就像空气，容易被遗忘。

于是浑噩之间，迷惘之时，惨淡之中，假死求生！

奶奶吓得面无血色，抹下袖套就打依：你死了我怎么和你妈老子交代啊！

老人一边打，一边看看墨，又看看依，想用目光将流淌的时光定格。老人哭得老泪纵横。

老人伤了心，只好用泪滴来记数晚年的时日。

墨说：如果我一定要离开你的身边，这世间，我唯一还能去的地方，是你在远方的家。

墨循着依提起过的话，找到依的家，才知道，依的父母早已过世，依是奶奶拉扯大的。

那年，依幼儿园假期。软磨硬泡，央爸爸妈妈带她旅行。

曾经的山，尚未被旅游业过度开发。登山的路，雨后泥泞，听说滑倒了不少游客。

爸爸妈妈担心依，于是决定乘坐登山索道上山。

谁知山中索道的铁索竟忽然断掉！

那时的索道，没有安全的缆车，只有一张裸露的座椅，刚好够挤下三个人。有一条包着塑胶的铁链，当做安全带，把人固定住。

铁索拉动，人在高空，耳边就听着呼啸的风。

铁索断掉的瞬间，依的爸爸妈妈同时用双手举起她，举过他们头顶！

唱诗班的孩子举起双手，仿佛就能触及那遥不可及的神之光辉。父母举起双手，托起他们的生命。肉身坠落，爱方可上升。

最后，一家三口，只有依活下来。依是那场事故中，近百名罹难者，唯一的幸存者。

6.

依说：如果，我不曾出生，爸爸妈妈，也许不会因我而死！

如果，我不曾出生——是因愧疚而发，心当善良得多么柔弱啊！柔弱到将爱辜负，柔弱到以生命作亏欠。

墨一把抱住依，然后抱起了依。

他说：如果，我不曾出生，我们又怎么相遇，然后一起活下去呢？

如果，我不曾出生——是因责任而发，也许“我”的执念终归在“我们”中消融吧！

依在墨的怀抱里尽情流泪。往昔，化作流浪世间的风。

如果，我不曾出生在世间。这究竟是在设想我的存在，还是在假设那已成定局的往昔？

出生，当生，不当死。

往昔与生死，在一个拥抱中消弥。心在彼此处相依，成全便是如此。

如果，你不曾出生在世间，我的人生又由谁一心成全？

如果，我不曾出生在世间，你的年华当由谁温婉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