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十一点,并非上班高峰,公交车还是拥挤不堪。奋力挤上去,只占得门边的一个空位,刚好放得下脚。够不着扶手,只得抱住投币箱,以此保持平衡。每个站都有人上车,司机站起来大声吼到,往里边走!往里边走!
大家融成一滩浆糊,推推搡搡,黏在一起。
如果在路上发生重大交通事故,死伤必定惨重。猜想一下,我是会立即丧命呢,还是会浑身血肉模糊地被抬上担架。跟着救护车去医院,可是床位不够,只能先躺在走廊上,最后医生脱下口罩,面无表情地宣布抢救无效死亡。或者还算命大,总算抢救过来了,但却因伤势过重,变成植物人,永远处于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一辈子生活不能自理。
其实想法并不可怕,即便是最为悲惨的结局,亦不过是命里早已安排好的劫难。有人逃过了,也有人逃不过。生与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周末,一家人去公园玩。爸爸临时有事要回单位取资料,我跟妈妈在办公大楼下面等他。过马路去对面的小商店买杨梅罐头,从大卡车的车厢屁股后头窜过去,一路奔跑,被反方向驶来的载客中巴撞翻。若不是中途下意识停顿了一下,或许就不会被人从车底的四个轮子中间拽出来,而是被车轮碾压得稀巴烂了。那一次,妈妈吓得差点昏厥过去,嚎啕大哭,几近崩溃。
我逃过了劫难,可是庆辰呢。他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天了。他就是那个逃不过命运魔掌的人。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勇敢了——如果说以前的我是个怯懦怕死的人的话。从此往后,还能有什么会让我战栗,还能有什么会让我恐慌得瑟瑟发抖,从心底,一直凉到发梢呢。
“早他妈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从后视镜可以看见我黑色起球的毛衣。
客运站售票厅的电子布告牌循环滚动当日的车票情况。
给靡靡发了信息,“我回家一趟。”
她很快回复,“照顾好自己。”
就在刚才,我收到一条来自爸爸的短信,他说,今天回来吧。这个信息来得太及时了,我正在苦恼该去往哪里,面对一些陌生又好听的地名,犹豫不决。
已是很久没有回去。我的家在一座四线小城市,距离贵阳有两个半小时车程。我就是在那儿认识庆辰的。
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车子发动,泪流不止,纸巾上全是睫毛膏的残渍。
天色褪去明亮,黄昏袭来。下车出站,过地下通道,在北京路的一间老店吃羊肉粉,胃口不佳,剩了一大半。踩着夕阳的余晖,顺着一条超长的,毫无归属感的路走下去,不停地走,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走到妇幼保健院对面的公园才停下脚步。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背后的长方形花坛种了很多万年青。对面的两栋高楼已经盖好了。
“我刚刚来这里读书的时候,没什么朋友,除了两三个要好的同学以外也不认识什么人。开学不久后的一个周末,耗子和老三带我来本部这边玩,瞎逛了一圈,实在无聊透顶,后来我们就坐在那个公园里数对面那栋楼有几层,结果三个人数出来的都不一样。呵呵。”有一次逛街经过这里时庆辰指着那两栋楼对我说,“现在想想还真是太无聊了。乡巴佬进城,数楼层。”他自嘲般笑了很久。
哈,不知道他那天是不是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他一定穿着那件灰色单薄的夹克衫,不及时理发,鬓角在脸颊处卷了一个弯。如果早点认识他该多好,我还没有和他一起来这里坐过呢。你看,有那么多小孩子在这儿愉快地玩耍,骑车,放风筝,吹泡泡。
鼻腔泛酸,我低下了头。
“璀璀。”有人喊我。声线柔和细腻,带着试探与不确定的语气。
抬头,果然是小朵。她那奶声奶气的绵羊音适合去幼儿园当老师,可她偏偏学了数控技术这个冰冷的专业。
“真的是你啊,”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认出你的鞋了,你以前老是穿这双。”一边说着,她在我旁边坐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从客车站走过来,也有好一会儿了吧。”
“我今天是早班,下班后也没什么事,一路逛着就过来了,走路回家挺不错啊,低碳出行又环保。”她朝我这边偏过身子,对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说,“哎呀,一点都没变呢,也没有瘦下来。发型没变,外套没变,里面的毛衣也没变,裤子和鞋,都是以前见你穿过的呀。”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绵羊音里带了很多刻意的成分,“嘿,发现了,你涂了睫毛膏。哈哈,看来去了省城还是有变化的嘛。”
以前一起上班时她就喜欢关注我的穿着,要是哪天穿一件新T恤出现在办公室,她就会尖着嗓门到处帮我宣传。
她似乎察觉到我低落的情绪,随机换了一个略带哀伤的表情,“那个事我听说了。你要开心一点,他也不希望你难过。”
“嗯。”轻轻点了点头。
“你一会儿要去哪儿?”
“不知道,”我无力地笑笑,“不如你带我去你们本部吧。”听庆辰说,本部的校园里有一条很安静的小道,路的两边都种了高大的银杏树,虽说已过了赏银杏的季节,但我还是想去看一看。小朵比庆辰高几届,是他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的师姐。庆辰所在的机械学院是在新区那边的分校上课。可是,他毕竟,曾经在这里出现过。无论他是过来干什么。
我知道他当时的女朋友是在这边的本部校区学会计。
“你是不是经常跟她一起走。”他提起那条银杏小道时我撅着嘴很不高兴地问。
他急忙摆手,极力解释,“没有没有,我是和同学一起的,就是老三和耗子,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是真的,我从来没跟任何女的一起走过。”
“离这儿还是有点远呢……”小朵扭捏着,脸上写满无数个不情愿,“要不下次带你去好不好,你看现在,天都快黑了,待会儿说不定还会下雨。”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我简直无法对时间作出安排,只希望有个人能够安排好一切,精确到几点,几分,我再按部就班地去执行。小朵只是碰巧在这个我无力掌控的时间段出现了,尽管她长得娇小玲珑,可我却在不经意间把她视作执掌我时间的安排者,所以才脱口而出“我们”一词,将我归于她的同行伙伴。不过小朵也没有过多计较,或许她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自然而然把我拉拢进她的行程之内。
“过马路啊,那边有打折的衣服,那个牌子好贵的,每次经过我都要进去看,终于盼到打折了。”她拉着我穿过车水马龙,小跑到一家时装店门口的花车跟前。东挑西选了半天,貌似没有特别合心意的,小朵有些沮丧地说,“好看的早就给人挑完了吧。”
后来我们步行去了新街的一家饮品店喝奶茶。
要了两杯热柠檬红茶,在前台点完单后小朵迅速走开,一点没有要付钱的意思,“我先去选个好位置。”我买了单,拿着叫号器跟着她走进去。
“你现在在那边怎么样?”
“还行,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跟以前的生活无异。”我用“波澜不惊”来总结。
“哎呦,”她发出一声矫揉造作的不屑,脸上浮起的笑意顿时令我心生厌恶,“怎么会无异,跟以前比应该好得太多了吧,光是工资就翻了几倍。而且还轻松,又悠闲,耍得好,福利待遇一个不落,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样,喝茶看报混几个小时坐等夜晚Happy hour?”小朵眉飞色舞地说了一大通,就像这些意淫出来的生活已经成为她当下经历的真实一样。
“哈,你醉了,”我随意哼哼,胸腔中冒出一股冷气,“完全不可能的事……”
叫号器在这时候善解人意地响了起来,呼唤我去前台拿做好的奶茶。顺便问那个高个子的服务生要了烟和打火机。
“还在化妆品专柜吗?”再次坐下的时候,我主动发话了,并将话题指向对方。一年前辞职的时候小朵刚刚被调入那个部门。
“没有了,现在在后区做UPC票据。”她把吸管打了一个结,看上去挺别致。
“工资应该涨了吧。”
“几十块钱,算不算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一到该涨工资的时候,HR那帮贱人总会掏空心思大费唇舌地说服你要感谢公司给你涨那么点儿工资的恩惠。”
我想,或许是我的错觉吧,总觉得小朵含着吸管冲我翻了一个大白眼。“还是你好,”她接着说,“我们这拨人里就属你最有出息,运气好。”
她把我所有的辛苦和努力全部归功于“运气”。
点燃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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