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择的关键词:活着、失踪、运气
夏夜,明月无限皎洁而柔媚。路边的野百合和高低错落的树木,都呈现出一种静谧的韵致。
“你看,月光在跳舞。”他说。“那些草叶花瓣上的月光,是月亮遗落的精灵,它们在风里滚动、翻飞,逐渐升腾,越升越高,去和真正的月亮会合,天上的月亮就不孤寂冷清了。”
“啊,”走在他身边的曹菡妮笑起来。“故事中的月宫堂皇华美,有无数白衣素服的仙女,还有吴刚、嫦娥和玉兔,并不孤寂冷清!”
“那不过是故事。”
“在曼哈顿,我租的公寓是第三十五层,”菡妮喃喃地说。“每天下了班回去……唉,又高又冷清,比月宫还要寂寞。”
“其实,”他停顿了一下,萧索地叹息:“天上人间,所有多情的心都寂寞。”
菡妮默然。这多年来,她一个人摸爬滚打,披荆斩棘,不是不寂寞的。一路走来,遇见过的男人也不止一个两个,其中也不乏堪称优秀的吧,可是他们总是离她对于“伴侣”的要求差那么三两分,总让她徘徊又徘徊,踌躇又踌躇,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再向前一步。一来二去,春花秋月没完没了,她成了人们口中的“剩女”。哈!菡妮苦笑。
其实,她的要求并不算高。她并不指望那人有多么倜傥多金,只希望他事业有成,可以让她尊敬倚靠,希望他儒雅体贴,可以和她心灵相通……这些条件,不算奢侈吧?她偷瞄一眼身边的男人,这一次,这个人,会是她命里注定的那一个了吗?
他牵起她的手,穿过树林,沿着山坡往下走,来到横穿山谷的小河边。此刻,月光倾泻在河面上,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无比妩媚柔顺,有种奇异的,不真实的美丽。
“真美!” 菡妮在草地上坐下来。“和白天阳光下的景色完全不一样。”
“当然。所以我要带你来,”他自信满满地笑了,紧挨着她身边坐下。
曼彻斯特谷风光旖旎,是有名的度假胜地,但居民并不稠密。晚上更是人迹稀少,如果没有他陪伴,菡妮还真不敢大晚上地到处转。
菡妮这次出来度假,抵达曼彻斯特谷的当天晚上,也有很好的月光。她独自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闲坐着发呆,偶然看见他经过,偶然攀谈起来,就这样认识了。
闲聊之间,他的目光一直凝注在她身上,带著款款地温柔,似曾相识,却又完全陌生。隔着阳台的栏杆,菡妮站在那里,已经预感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心里一片光明,一片灿烂,一片将她周身暖暖包裹的激动和喜悦。
所以,当他问道:“我明天还可以来找你吗?”
她微笑,用力点点头。他说,他是个医生,所以白天工作很忙,到了晚上才有空,这几天都是夜幕降临了,他才过来找她。正好连续几个晚上都有很清亮明朗的月色,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充满一种梦幻的,美丽得不真实的色彩。
他开始轻轻吹起口哨,顺手将她拥进了怀里。
菡妮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也根本想不到去挣扎或者反抗。贴近他胸口的一瞬间,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满意足。仿佛已等待了千千万万年,只为这一刻要与他相遇,要在他的怀中安静慵懒地栖息。
他吹的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口哨声和着不远处琤琮的河水声,音调飘缈悠扬。菡妮闭上眼睛,双手环绕上了他的腰际。在平时生活圈子以外的这里,不用逞强,不用防范,只管安心做自己,只管跟着心里的感觉敞开怀抱,才知道其实喜欢上一个人,也并没有那么难。而且,他的心跳是如此熟悉,他的气息是如此亲切,使她觉得他们必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相识,并且相知的了。
良久,他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放在她手里:“有样东西,我想送给你。”
“嗯?”菡妮睁开了眼睛,握着那盒子笑。“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
“是我想谢谢你,”他说着,抚摸她的长发,缓缓地,缓缓地,宠爱而怜惜地,滑过她的脊背,滑过她的肩膀,按住她想打开盒子的动作。“回到酒店再看。”
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也有扭捏的时候啊,菡妮好脾气地笑起来,点点头,答应了。
回到酒店房间,曹菡妮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小盒子。灯下,深黑的丝绒上是一枚戒指,方形切割的紫水晶剔透美丽,镶着白金指环,指环的内侧,还刻着三个花体的字母:“C.H.N.”。
这是她姓名的拼音缩写啊,菡妮“呀”地一声叫出来。他在向她表示什么?算是对她一见钟情?深沉含蓄的那个人,竟然也会这样直奔主题吗?她又笑起来,双手捧住了自己的脸。那张脸此刻热得发烫,如同细雨洗过之后,盛放在阳光下的花,有种焕发的,闪亮的,奇特的光华。
可是……她只是来这里度假,总是要走的。一想到过几天要独自回到那个没有他的世界里去,独自去承受那些已经承受了那么久的考验、艰难和压力,曹菡妮的心就猛然从高空坠落,然后被一道无形的绳索捆绑着狠狠一勒,尖锐地刺痛了一下。
这根无形的绳索,就是人家说的红线吧?是月下老人把属于她的那根红线系在他的脚上了吧?所以他一出现,就能如此精准地撼动了她的灵魂,所以她一想到要离开她,心就会痛。虽然相处的日子不多,但在那个如此安全、宁静、舒适而温柔的怀抱里,那种倍受宠爱怜惜的幸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啊!那么,她还矫情什么呢?她有什么理由不主动一点,去争取留住这一份幸福呢?
明天,明天就去和他开诚布公,好好地聊一聊!可是……菡妮突然间一愣。明天到哪里去找他呢?她只知道他住在此地,是个医生,这些天竟然连他的姓名都还来不及问呢!唉,菡妮拍了一下自己因犯花痴而无比弱智的脑袋。突如其来的爱情果然迷惑人啊,难怪人家说,感情这档子事就是盲目的,爱了就是爱了,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也没有什么逻辑可以遵循。
——不过,曼彻斯特是个小镇子,医生的诊所能有几家?何况他是华裔,明天去镇上一打听肯定就能找到了。转念一想,菡妮又偷偷乐了。
次日,曹菡妮起了个大早,向镇里的方向走去。天气很好,菡妮无意识地数着树叶上阳光跳跃的光斑,想起昨夜他说,月光会跳舞。真的,只有冷冽的月光才会跳舞,阳光就不会,阳光只是停留在万物之上,温暖而实在。
“你好,小姐!” 一位衣着整齐,面容慈祥和蔼的老太太迎面而来,将心旌摇荡的菡妮唤回现实。
“您好!” 菡妮礼貌地寒暄。“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是啊,”老太太回答。“可惜雨水少,野百合开得不如往年热闹了。”
“哦,您对这儿很熟悉?”
“唉!是啊,已经很熟悉了。”老太太长长地叹息,微微仰起白发苍苍的头,目光投向不知何处的远方,脸色黯淡下来。上午的阳光那么温暖和煦,也照不亮她身上沉重的哀伤。“八年前,一架民航班机在附近坠毁,机上乘客全部遇难,无一幸免。我那唯一的儿子,就在这些乘客当中。”
原来如此。“对不起,”菡妮满怀同情地看着老人。
老太太继续絮絮叨叨地诉说:“出事那年,他刚刚自己开业,准备出来度几天假,谁知道这一走就回不来了。飞机失事以后,连骸骨都找不到。我每年一次到这里来,是希望或许有一天,我能找到一点什么,我的意思是,他总应该给我留下一点儿什么……”
老人的语气惨切,眼睛却是干涸的,她的泪水想必早已流尽了。
“嗯!”菡妮用力点头。此外她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难得遇上一位路人,这么有耐心地听她讲故事,这位老太太干脆从包里掏出皮夹,指点着里面的一张照片,说:“你看,这是我儿子,汉宁,出事前一个月拍的。人们都说他长得像我,是个大帅哥呢,姑娘你说是不是?”
菡妮被动地盯着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人的头发很短,露出宽宽的前额,双眉挺直如剑,嘴角微微上扬,双手柱着高尔夫球杆,笑得神采奕奕。
“可怜的孩子!他走的时候才26岁,还没有恋爱过呢……”老太太不胜唏嘘。
菡妮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缓缓地抬起头,现在她终于知道他的名字了,陈汉宁,“C.H.N.”,照片上的他栩栩如生。啊!栩栩如生!
传说中的鬼不是冰冷的吗?可是他给她的感觉是温暖的,温暖的啊!
菡妮只觉得头顶上的太阳突然炸裂,世界在千千万万道强烈的蓝光闪过之后,归于黑暗。无边无际的,幽深凛冽的黑暗之中,只有无数小小的上弦月、下弦月、半月、满月,不断滚动、翻腾,把她重重包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