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铜壶

作者: 辛铧 | 来源:发表于2017-07-30 10:06 被阅读34次

一把青铜壶

 

春旱好狠。张公堤两边的湖塘大多枯底朝天,唯独南瓜垸深塘中间,那一两亩见方的葫芦底之处,一眼深潭仍是碧波漾漾,绿水涟涟。正是这一泓潭水方便了南瓜垸及周围的人家。每日清晨,下塘挑水的人络绎不绝,远远近近的男将、堂客,吱吱扭扭满担着塘水在堤上穿梭来去。水卿把最后那点油绞头塞进嘴,站起来望堤。堤上只见挑水的人,不见棍子的影子。

青篾——筲箕刷帚!是隔壁老篾匠那鸭公喉咙在吆喝。篾匠出来了,不早了啊。这疯不疯癫不癫的老头,住在那间偏厦里,一晃都好几年了……那是一个晴好的冬日,水卿在门前的场地上晒网,见偏厦门口站了一人,那人满头花发,胡子拉渣,盯了那间偏厦,摇头晃脑地自顾自在那说话。水卿走拢去了,那人咧开满口的黄牙,笑道,伙计,你这张公堤好,这南瓜垸好,这深塘好,这茅草屋好,这偏厦好,都好,都好,太好了!说着将肩上背的家什朝那偏厦里一丢,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水卿眨眉眨眼,还未回过神来,那人又说道,就住你这偏厦里了,不吃你的,不喝你的,不找你的麻烦,好吧伙计?水卿愣住了,这是我陶水卿的屋啊,虽是间偏厦,也不能由你说了算,凭什么让你住?水卿有点恼火,刚想发作,梅子出来了,梅子拢着他的耳朵说,这老人怪可怜的,这冷的天,单衣薄裳,那偏厦空着也是空着,就给他挡个风寒吧。哈哈,你得跟你婆娘学,披张人皮,就得有颗人心。那老头显然听见了梅子的话,好尖的耳朵,他从哪里来的?水卿试着问,你是哪里人?老头咧了嘴笑,呵呵,好高的山,好深的水,好粗的竹子,好多的飞机,你看!飞机在林子里屙粑粑,轰!轰!你看我的篾刀。老头大笑着,从地上抓起了那把破竹撕篾的砍刀,蹦着跳着挥舞着。哎,脑壳有毛病,肯定是被日本飞机丢炸弹吓破了胆。水卿扫了一眼屋里地上散着的短把锤子、钳子、弓锯、铁丝,估摸着是个篾匠,住就住吧,人都不清白了,梅子说的是,可怜。疯里魔气的篾匠在水卿的偏厦里落了脚,做点篾器,顾个生活,高兴了,喊声伙计,跟水卿高一句低一句说几句话,不高兴,十天半月可以闷着头不吭一声。日子久了,水卿也习以为常。

青篾——筲箕刷帚!那老篾匠在张公堤上扯起喉咙吆喝。堤上堤下,仍不见棍子的影子。

水卿沿着坡子下了塘,踩了软软的塘泥来到船边。他围了小船转了一圈,四周看了看。这船是该弄弄了,缺损的地方得用油膏塞实,船身得打几遍桐油,穿尾擦碰狠了的地方,还得换几块木板。他搬住船尖子,腰腿用力一撑,小船一头腾了空。可惜一个人拖不动,非等棍子不可。他放下小船,叹了口气。

棍子终于来了,嬉皮笑脸,说早上有点事耽误了。堂客早带着伢跑了,一条光棍子,有么事耽搁?怕是又推了一夜的牌九吧,水卿想着,没有说出来。绳子早系好了,水卿道,我在前拉,你在后推,不重,拖到坡上就行了,中午到良金店里,管你酒足饭饱。果然不重,两人拉的拉推的推,小船滑动起来,而且越滑越快,塘泥上拖了一条浅浅的槽,像走了犁耙。推着滑着,忽然嗵的一声,船停住了。棍子喊起来,么板眼停了?把老子的腰也震了。我看你是懒惯了身子,出屁大点力就把腰震了?水卿走到船尾,说,抬起来,移个位置,肯定有东西顶住了。   

船移开了,是一截黑黢黢的短棍样的东西朝天杵着。难怪拖不动,是个么东西?害老子!棍子一边说,一边去扯那棍棍儿,噫,还扯它不动。被淤泥吸住了啊,水卿说着,在船上找了把鱼叉,戳进泥里一撬,出来了,嗬,一把绿锈斑斑的壶。棍子见了,连忙把那壶捧手里,翻过去,倒过来,一会儿看壶底,一会儿看壶把,嘀咕着,盖呢?一边拿鱼叉在那泥坑里扒拉。水卿不禁问,锈成这模样,还有用么?不漏就有用,哎,只是缺了盖。我看哪,就是不漏也没得么用处,哪里弄不着一把壶,水卿不屑地说。棍子笑起来,说不准就用得着,昨晚起夜,一脚把夜壶踩破了,你看拿它当夜壶可以啵?带回去试试,不漏,就充夜壶。说着,将那锈壶丢进了船舱里。

费了些周折,船拖上了坡,找个平缓的地方,将这小船搁上了木架,水卿请棍子去良金店里喝酒。水卿的心惦记着屋里,他看了看云头上的太阳,不早了,便放下了杯子,对棍子说,你慢慢喝,我就不陪你了,得赶回去。棍子两杯酒已下了肚,话就来了,唉,你家那个堂客呀,横草不拈直草不拿,白天在麻将桌上坐倒玩,夜晚在床上仰倒玩,呵呵,你把她惯坏了啊。说着,将一块猪头肉塞进嘴,扬起筷子道,去,去,有堂客不好,还是我这光棍一条好。

水卿惦记着翠丫的饭。快三十岁的人,不晓得烧火做饭,只记得穿着打扮,只喜欢麻将戳牌,富人家的儿女都这个样?其实,翠丫的家早就破败了,爹把家当换了鸦片又死于鸦片,娘跟人跑了,十来岁的翠丫跟婆婆过。翠丫接娘的代,脸蛋眉眼俊俏,自小娇惯了的,哪里过得了清苦日子,成日在外晃荡。宗关老街上,硚口码头边,汉正街的小巷、花楼街的弄堂,总看得见翠丫的身影。婆婆哪里管得住翠丫。后来婆婆过世,翠丫更是无拘无束,窑湾那破旧的房子里,更难见翠丫的身影。也算是缘分吧,水卿那天去崔家墩做客,回家的路上,刚走到窑湾,突然变天,又是雷又是电,又是风又是雨,慌乱中,跑到一屋檐下躲避。雨越下越大,迎面的南风一个劲地刮,眼见一双刚上脚的新鞋和一条平时很少穿的裤子都淋湿了。忽然门开了,有人喊,进屋来吧。水卿大喜,连忙应着,赶紧跨进了门。一进屋,水卿眼睛一亮,好灵醒一个女人。水卿连说,打扰大姐了,回南瓜垸去,不想遇上这阵大雨。那女人就是翠丫。翠丫初一十五难回一次窑湾,刚巧今日回家,就碰上了水卿。见水卿一表人才,衣着洁净清爽,交谈中,知道他婆娘离世两年,也是单身,翠丫就留了心,之后,两人一来二往,窑湾的亲戚们一撮合,水卿娶了翠丫,就新成了一户人家。两口子过了些日子,水卿就明白了这翠丫不是梅子那样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说那孓然一身的孤单日子也不好过。水卿想着心思,冷不防跟正上坡的老篾匠撞了个满怀。篾匠一个趔趄,差点滚了坛子,斗笠也掉了,扁担的绳儿也脱了,缠帚、刷帚、簸箕、筲箕、箩筛、筷子、锅落子、痒痒挠,撒落了一坡子。篾匠站稳了,见是水卿,怒道,伙计,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如此大胆,竟敢冲撞老夫!这篾匠平时就叫水卿伙计,好像是他篾器店里的伙计一般。水卿笑起来,说,伙计我没长眼睛,对不住你老人家了,这坡下的青篾筲箕刷帚捞箕子,你老人家就耐烦慢慢捡吧,说罢急忙下堤而去。

伙计!你走的个么路?瞎了?嘿嘿,岂止是瞎了,老夫看你根本就没长眼睛!老篾匠站在坡子上冲水卿大喊大叫。

水卿不搭理老篾匠,急着朝屋里赶,转过雷家门前的猪圈,老远就看到了翠丫,翠丫坐在门口的场地上,正举了个镜子看。哎,一天到黑就只记得那臭美。水卿就想起了梅子……

梅子跟水卿过了三年,那是一段我挑水来你浇园,我撒网来你撑船的日子,水卿哪里忘怀得了。春秋时节,水卿天麻麻亮起来,背了网,提了叉,径直去深塘边的小船,划几桨,撒一网,划几桨,再撒一网,碰上八九上十斤的大家伙浮了头,动钢叉。船儿划着,网儿撒着,钢叉舞弄着,于是就鱼儿满舱了。当小船摇回到塘边的柳树下,天边上刚起来一层红霞。梅子早守候在坡上,接缆绳,系绳子,上船,一头碗油渣青葱鸡蛋饭就递过去了,一壶伏子酒也搁上了船头。渴了,先喝几口清凉的甜酒,然后端起碗,风卷残云,碗底朝天。饿牢里放出来的,你看你那个吃像。梅子呡着嘴笑,捡壶,收碗,清网,洗渔叉。

隆冬时分,鱼儿不动,偎了淤泥,贴着坎子,撒网搬罾不行,不如摸,摸鳜鱼,摸鲤鱼,摸财鱼。太阳三竿子高,白惨惨的光,照在身上冰冰冷,深塘里寒气逼人。船贴着深水的陡坎子滑。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认定了藏鱼的地方,把冰盖子敲破,把冰棱子扒开,棉袄棉裤一扒拉,腮帮子一咬,光光溜溜就跳进了齐腰深的水。脚捞,手摸,人的皮肉暖暖和和的,摸到了鱼,不跑,还贴得紧紧的,轻轻地摸,摸,摸到腮颈边,猛一下双手发力,鳜鱼,鲤鱼,青鱼,三五斤一条,七八斤一条,一条一条就进了船舱。鱼儿横七竖八地躺在舱底,梅子就喊,快起来,冻坏了。水卿就直起腰,爬上了小船,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嘴唇乌青,浑身的鸡皮疙瘩,牙齿嘚嘚嘚嘚地打架。梅子箍着湿淋淋的水卿,用一条干绷绷的毛巾利索地擦干了浑身的水渍,拢棉裤,披棉袄,火坛塞进他胯丫里,酒壶塞进他嘴巴里,几口温酒下肚,水卿缓过神来,长吁一口气,看着满舱的鱼儿,脸上漾起了笑意。梅子说,还冷啵?水卿笑,暖暖和和的,你累啵?说着去摸她的肚子。梅子轻轻地一巴掌,脸绯红,说,青天大白日的,不怕人见了笑话。水卿没笑,一本正经地说,开了春,就把房子竖起来,到时,我的儿子就有新屋住了。你晓得是儿子?肯定是!瞎说,啊,我想起来了,起码得起三间的屋,再莫要篾叔住偏厦了。哪个说要他住偏厦?房子建起来,让他住一间,单开门,方便些。那是,哎,孤老一个,脑壳又不清白,怪可怜的,我看哪,叫他以后就跟我们吃,多双筷子吧,六十多岁的人,一个人做得吃,做得喝,几麻烦。水卿连连摇头,他那个疯疯癫癫的脾气,怎么会跟我们一起吃?也是的,有时明明白白,有时疯疯癫癫,这么会这样呢?梅子若有所思,

这世事真是变化无常,人算不如天算,不等开春,天大的祸事就降临到水卿的头上了。进了腊月,快到年跟前了,那天,寒气凛洌,漫天大雪,水卿在深塘里一气摸起了四条大青鱼,这鱼儿浑身墨青,滚圆肥实,条条在十斤以上,正是腌肉腌鱼的时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水卿拿一条扁担,一头两条,要去宗关街上,卖了鱼一并打些年货。扁担上了肩,水卿心里快活,对船上做事的梅子说,今日在街上跟你带点么事?不要么事,鱼卖了,早些回,莫在街上混。水卿披好梅子递来的蓑衣,挑着鱼儿,上了张公堤,顶风冒雪朝宗关走去。刚进宗关那条长街,警报突然响起来了,满街的人吼着叫着,纷纷朝河边防空洞跑去。水卿晓得这飞机丢炸弹的厉害,慌了,鱼也不管了,扁担一丢,回身就往张公堤跑。梅子肯定还在船上,清网,洗叉,抹船,哪里来得及钻洞?

刺耳的呼啸声从天上划过,轰——轰——两颗炸弹在堤下天主堂旁边的水塘里炸响了,冲起了两道污浊的水柱。远处腾起了一股股浓烟,堤下有房子烧起来。水卿绕开路面上新炸出的一些弹坑,一路狂奔着,终于望见了良金的铺子。他朝堤下的深塘望去,塘边的路上地上,白雪皑皑。他看到了泊在塘边的船,梅子好像不在船上,塘边稀稀拉拉的柳林里也看不到人,躲进了防空洞?水卿也累了,放慢了脚步,喘着粗气,大步往南瓜垸走。飞机去远了。张公堤上有人走动了。良金的铺子近在咫尺。水卿下了堤,老远就看到那小小的船儿在水面上荡漾。他不由加快了脚步,穿过几棵小树,一眼便看到梅子坐靠在那棵系船的大杨树的树干上,殷红的血从她身上淌下来,化开一片惨白的雪,汩汩地流进了深塘。水卿跑过去,一把抱住梅子,梅子早没了气息。水卿对着满天的鹅毛大雪,声嘶力竭地哭喊,梅子啊!儿子啊!……

你舍得回来呀!翠丫把镜子抱在怀里,对水卿大声说。

水卿一惊,赶紧将思绪收回来,说,等棍子一上午,被这家伙耽误了,好在事情做了,船拖上了坡,架起来了。那破船就像你的命,一弄一天,你就不顾这个家了,看灶屋里冷火泅烟,你再不回,我就上良金铺子里去,免得麻烦你。水卿笑起来,这不赶回来了么,你莫急,三两个菜,要不了一刻功夫。饭后,水卿把一张渔网拿出来,对翠丫说,今天教你补网,你不是想学么?翠丫噘嘴一笑,那是说说而已唦,你当了真?水卿正色道,这织补鱼网的事远比你们女人家绣花容易,你瞟一眼就会的,你会了,也省了我许多的功夫,让我多弄些鱼,我们的日子就更加好过了啊。水卿想逼她做点正经事,想她跟他过以前那样的男耕女织的生活。翠丫从杌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匍到他的肩膀上,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腰,坐也坐不得,站也站不得,还补得渔网?水卿摇了摇头,叹口气,将渔网摊在了地上。

青篾——筲箕刷帚!外面传来吆喝声。老篾匠回来了。翠丫忽然说,你总说做房子,这都一年多了,房子在哪里?这茅草棚子又黑又潮,又是老鼠又是蛇,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水卿心里想,积攒的几个钱不都用在你身上了么,吃好的穿好的不说,还要玩,玩麻将玩牌,那是个无底洞啊,得多少钱?水卿口里却应道,过些时吧,等我缓口气,这屋一定是要做的,你放心。翠丫又说,再跟你说一遍,新屋做起来,一定要把那个疯不疯癫不癫的老家伙赶走。水卿埋头织他的网,没有应声。

搁在木架上的小船焕然一新,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飘出来的桐油味道好香好浓。水卿用拇指按船帮子,不粘手了,再晒几天,就可以上二道油。塘沿上有咚咚咚的脚步响。水卿一回头,是翠丫来了,翠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水卿奇怪,出了事?翠丫脚没站稳就骂起来了,你是不是个猪?那个壶是夜壶?只有你这个猪才信唦。你晓不晓得,棍子把壶给宗关街上开当铺的金老板看,金老板眼睛都直了,要收那壶,一开口就是一百块现洋,棍子要一百五,正僵着哩,你看你,眼皮底下的宝贝让人拿去了,你真是个猪呀!水卿呆住了,愣了半天才问,真的?老娘跟你一年多了,几时扯过谎?南瓜垸的人嘈吼了,哪个不说你是个结苕?水卿蒙了,愣愣地站在船旁。翠丫又吼起来,你还不去找他,趁他还没脱手,赶快要回来。

水卿没有动,他清楚,这壶要不回来,百多块的现洋,白花花的银子啊。只看能不能分几个钱,这得看棍子受不受商量,看棍子有没有点良心,按说,见人有份,何况这壶还是自己拿渔叉撬出来的啊。按规矩,棍子理应分一半出来。这样想着,水卿对翠丫说,你先回去,我去找棍子。

哪里找得到棍子?三天了,水卿连棍子的影子都没见到。倒是总撞着蔑匠,问他,见到棍子没有,老篾匠没听见似的,只顾扯着喉咙喊那青篾筲箕刷帚。这几天还怪,篾匠出得早,归得晚,有时吃了晚饭,还到深塘边打转;有时一觉醒来,还听见隔壁的门响。老篾匠成了夜猫子。水卿隐约觉得,老篾匠总有点么事。

第三天半夜,翠丫把水卿耸醒了,说,棍子窗户里有亮,肯定回了,你快些去。水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远远望去,果然窗户里有灯火。他不由问,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晓得棍子回了?你没睡?翠丫一愣,眼睛一眨,说,你当我像你?百多块银洋都不往心里过,跟了你过,真的是穷怕了,眼见要发财了,你个猪又把机会丢了,左思右想啊,心里不是个滋味,哪里睡得着!翠丫越说越气,吼道,快去唦,要是再走了,哪里去捞他的尸?

棍子那间茅屋紧挨着张公堤,快到门口了,水卿一脚下去,踩到一堆软绵绵的东西,吓了一跳,他想,棍子又喝醉了倒门口了?一摸,肉坨坨、毛乎乎的,再摸,毛渣渣的脑壳!毛茸茸的鼻子!湿漉漉的牙齿!一匹狗子!难怪没有狗叫,死了?水卿心中一凛,不好,肯定有事?棍子的大黄两岁多,正当盛年,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被人做了手脚?水卿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敲了门。无人应声,轻轻一推,门竟开了。屋里有微弱的亮光。水卿小心翼翼地跨进去,反手掩上门,一踏进堂屋,顿时毛骨悚然。棍子靠在墙角里,头仰着,眼窝,鼻孔,耳根,嘴角糊满了血,一排瓷白的牙在油灯的光影里闪闪烁烁,似对了他狞笑。棍子死了!显然刚死。难怪狗子也死了。谁下的手?为么事要弄死棍子?为了那把破壶?那值一百块银洋的壶给他带来横祸?水卿脑壳转得飞快。突然身后咿呀一声,门在响动!水卿猛一回头,似有黑影一闪,只听破空声中,一物击打到了堂屋的中墙上,啊,是一枚乌青色的镖,镖下还钉着一张白纸。水卿扯下一看,一个墨绿色的大字:跑!水卿猛然醒悟,身在险境!他一口将灯吹灭,穿过厨房,翻出后窗,一气跑上了黑黝黝的张公堤。

水卿隐在堤边的大树后,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棍子的屋,这时,那茅屋前已有几点灯火闪烁。果然有人来了!显然是有备而来,为何而来呢?看样子是冲着我来的,要再晚走一步,被堵在那屋里,棍子陈尸屋内,陶水卿谋财害命的罪名就是铁板钉钉,就是有十张嘴巴也说不清了。他心里琢磨着,把狗弄死,把棍子弄死,是为了那壶。把灯亮着是为何?那是挖下的坑,我陶水卿好险成了只扑火的灯蛾!幸好有高人出手相救,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水卿明白,他现在是身处险境。他遥望着深塘边的那几间茅屋,朦朦胧胧的夜幕里,仿佛充满了杀机。

棍子死了,水卿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两天。这天早上,天麻麻亮,他从河边一户人家的吊楼底下钻出来,想到宗关街上探个虚实。早,上街的人少,前面一处高房子前站了几个人,颈箍头都仰着,在看么东西?水卿赶了几脚,抬头一看,悬赏通告!他只瞟了一眼,调头就走,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了,越跑越快,当他钻进河边那间房子的吊楼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怎么我陶水卿成了杀人犯呢?陶水卿把棍子杀了,抢了那什么大明八方壶,跑了,这通告说得像真的。站出来辩驳?通告上写得清清楚楚,棍子深更半夜死在屋里,有人看见陶水卿从棍子屋里翻窗跑出来上了张公堤。这就叫黄泥巴掉裤裆了,不是屎也是屎,你辩得清楚?水卿认定,肯定是有人下了套陷害自己!他想赶快回家,东躲西藏不是个事,两晚上没归家,翠丫怕也急坏了。是的,回去把那夜的事告诉她,这女人一肚子的鬼板眼,说不定能拿个主意出来。

太阳终于掉到深塘那边的林子里去了。缺了一块的月亮也慢慢拱出了云头。水卿从张公堤下来,摸到了自家的后门口。他蹲在树影里仔细观望,看有没有人守候,他不能送肉上砧板。风从深塘那边扫过来,带着春寒,冷嗖嗖的,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夜,万籁无声,没有夜鸟啼,没有狗吠,更听不到一丁点人的动静。他摸了一块瓦渣,一扬手朝屋边的土路甩过去,嗵隆隆隆一串响声后,又静寂下来。他猫着腰站了起来,鬼魅似的摸到了后门边,贴着门板站了一会,听屋里的动静。屋里黑灯瞎火,悄然无声。得进去,他想,不能敲门,腰一躬,掇住门板,悄无声息地将门卸了。

灶屋里黑洞洞的,受了惊的老鼠从灶台上跳下来,钻进屋角的柴垛里吱吱地叫,瘆人。他穿过堂屋摸进了房,小声喊,翠丫,翠丫,没人应声。睡得这死?他走到床边,伸手去摸,空床!人呢?水卿这一惊非同小可,翠丫也出了事?忽然堂屋里有响动,有人?他赶紧去摸洋火,油灯点着了,灯火如豆,光影昏黄,水卿回头四顾,并无异样。走到堂屋里看,也看不出名堂,他把油灯搁到桌子上,咦,一个瓷碗下竟压了张纸,上面几个墨绿色的字:快去窑湾!又是那人留的?水卿无暇细想。窑湾两字似凭空响了声炸雷。窑湾!翠丫回窑湾去了?屋卖了啊,她在哪里落脚?肯定在她表兄那里!水卿晓得,她那个表兄仗着有几下拳脚,一向横行乡里,成日里斗鸡走狗,寻花问柳,实是一个无赖。翠丫在娘家时,就与这表兄有一腿。嫁到南瓜垸不久,那表兄常来南瓜垸走动,一来二去,水卿就看出了端倪。一天,水卿灌了一瓶烧酒,瞪着红丝丝的眼睛跟翠丫约法三章:你想跟老子过日子,老子可以把你捧倒供倒,只要你开口,老子敢爬到天上跟你摘月亮星辰;你要是跟老子头上泼绿,老子就把你大卸八块,丢深塘里喂乌龟王八;老子陶水卿说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不信咱们就走着瞧!翠丫只见过水卿百依百顺的样,哪见过如此的凶神恶煞,竟被镇住了。刚好那时她那表兄时运不济,在赌场上输得精光,又染了鸦片,家境顿时就衰败下来,哪有心思到南瓜垸纠缠旧好。由于这诸多原因,翠丫才跟水卿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日本人来了以后,她那表兄在乡公所里谋了个差事,专跟清乡巡逻的日本兵带路,据说又趾高气扬起来,神到天上去了。水卿恨恨地想着,翠丫你个骚堂客,老子出这大的事,东躲西藏,有家不能回,你倒机会来了,找那畜生快活!他到厨房里摸了把菜刀,一口吹灭了灯,出了门,钻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水卿从林子里钻出来,急急几步就站在了那处衰败的院落外。院子没门,两扇厚实的木门早被那败家的东西换了南酒。院子里杂草丛生,到处是破砖乱瓦,水卿摸黑走到屋门前,想了想,没敲门。側边窗户的帘子里露出了些灯光,他顺着墙摸到窗边,探头朝窗帘缝缝里看,这一看,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天灵盖……她那个表兄光光溜溜的仰躺着,翠丫一丝不挂地骑在他的胯丫上,床在晃荡,人在颠簸……水卿咬住菜刀背,双手按住窗台,正待跃入,忽听屋里人吼道,什么人!同时,颈箍头被一条臂膀勒住了,好大的力气,气都透不过来,想挣扎,身子却飘飘地移动起来。双脚落地的时候,颈下的手臂松了,人已站到了昏黑的院角里。水卿急回头看,只见这人头戴斗笠,着一身夜行衣裤,斗笠下一对光熠熠的眼,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老篾匠!水卿大惊,刚想问话,篾匠连连摆手,指着远处那窗户。此时,屋里的灯熄了,门却大张四开,只见那贼汉子提一柄单刀在屋边晃荡,良久方进屋,哐一声关紧了大门。

此时,老篾匠松了口气,轻声道,伙计,你要是翻窗进了屋,我便救不得你了。水卿道,我要手刃那奸夫淫妇,以出心头的恶气,其旁的事,也就顾不得了。篾匠道,你纵是杀了那狗男女,也洗不清你杀人劫财之罪,更何况你远非那淫贼的对手,弄不好死于他手,还落下个私闯民宅、谋图不轨只罪,这是何苦!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水卿恍然大悟,道,我陶水卿时运不济,在此生死攸关之际,老伯多次出手相助,水卿感恩戴德,只是如何洗白那劫财杀人的冤屈,还望老伯指点。老篾匠叹道,伙计啊,你这是祸起萧墙,家贼难防啊,这对狗男女为那古壶,先是杀棍子,后设局害你,用的是一箭双雕之计。你那堂客也是太阴毒了。水卿听罢,一股怒气从胸中腾起,他万没想到是枕边之人害了他。他对了老篾匠深深一揖,道,老伯大恩陶水卿永世不忘,我不想连累老伯,请你家速速离去,今夜不跟那淫贼拼个你死我活,就枉为五尺男儿了。不可!篾匠道,古人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水卿报仇却是指日可待,你何必一定要今夜了断。水卿问,这指日可待怎讲?老篾匠道,你明日一早便去报官,这狗男女将那古壶深埋在灶屋角落的水缸下,你看屋后那棵白果树,树下就是灶屋,官家来人掘出那铜壶,就是铁证,有了这壶,你便是青白之身了。切记!那白果树下的灶屋!

水卿扭头望去,夜幕之中依稀可见那棵参天大树,忙说道,多谢老伯指点,多谢老伯救水卿于危难之中。说罢俯身跪下,道,请老伯受水卿一拜。老篾匠急忙上前扶起,道,路不平,旁人踩,我等江湖上行走之人,惩恶扬善亦是平常事,何况住你屋多年,常有搅扰处,你今有难,理当相助,只可惜知晓稍晚,未救得棍子,不过,那棍子也是贪念重了,人为财死也,可叹!好了,好了,此事了了。老篾匠忽然长叹一声,道,老夫在南瓜垸避难多年,也该归去了,伙计,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水卿还未回过神来,老蔑匠早飘飘然过了墙头,隐没在茫茫夜色之中。(891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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