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八妇女节后不久,阳光白闪闪的,看似温暖,又夹杂着几丝似弱又强的寒风和寒气。北半球上,太阳的光照逐日向赤道方向移动。校园内皲裂的樟树上,新生的叶子可以看到由细圆的鹅黄到扁宽的透明绿的变化。又是一个新春。叶子想。
01号短篇小说:遗落花星期一下午,学校开例会。叶子下得楼来。在北教学楼前的樟树底下,三五成群的老师这一堆,那一堆叽叽喳喳地在议论什么。开会的多媒体教室门口,有人围着体育组的韩老师,打探着什么。韩老师很疲顿的样子。叶子凑近去,听八卦,听出个囫囵。亦娣免疫系统失调,肝细胞坏死,在花城治疗,已肝昏迷。学校委托李校长和亦娣同体育组的韩老师去花城探望,刚下火车返校。他们动身时,亦娣还昏迷不醒。
叶子心下颤栗。亦娣是她来到这所学校处得最好的同事。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叶子要尽快找到归属和融入感。但这所学校和叶子以前的学校有所不同。以前的学校处于城郊。同事们离家都远,往返要一个多小时。且学校实行查岗式的坐班制。所有老师都必须在办公室办公。大伙儿下课了,没课时,在办公室备课、喝茶、聊天说笑;冬天女老师还可在办公室挪出一块空地跳绳、踢毽子取暖。大伙相处融洽,像个大家庭中的兄弟姐妹。叶子来到这所城中心的老牌学校,刚开始真有点不习惯。叶子的办公室在进校门的左办公楼二楼。每到上班的点,叶子准点来到办公室。咦,总是她一人,在办公室里枯坐。其他同事,踩着快上课的点,才神色匆忙地进来,把上课要用的扩音器插上插孔。稍坐片刻,铃声响,捧着书去上课。简陋的办公室只有几把老式的办公桌和办公椅,一个人枯坐久了,也呆不住。叶子开始串办公室。
叶子和亦娣认识,是在一次政治组改卷的吃饭席上。叶子刚调进这所学校,到学校会计室办理工资编制转接手续。袁会计给了她一本名册,上面有亦娣的名字。袁会计交代你要联络这上面的同事一起办。亦娣早叶子几年到这所学校,但是借调,工资关系没转来。叶子在吃饭的时候知道她是亦娣,很高兴,就把事儿给她说了。一来二去,两人又熟了。
如果亦娣长得漂亮,叶子和她就不会走的近。在城中心学校长得漂亮的女性,性情太多傲娇,不屑搭理套近乎的半熟人。亦娣长得不漂亮。个子中等,很瘦。枯黄的脸上干巴巴的,没有三十来岁女性的圆润水色,两颊布满蝴蝶状的沉着黑色素。这些都不太打紧。打紧的是亦娣是兔裂唇,从鼻子沟一直到上嘴唇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右鼻孔还损了些,说话一瓮一瓮的,含糊不清,不仔细听,还听不太清楚。这两年,亦娣担了两班七年级的政治,考试排名在前面。亦娣对自己一瓮一瓮的鼻音有了些自信。不上体育课时,穿裙子到校,婀娜着身姿,一掐小腰,在后面看去,也别有韵致。
亦娣人不漂亮,性格沉闷自卑,叶子也不会和亦娣成为好朋友。亦娣是教体育的。搞体育的太多性格开朗乐观。亦娣也不例外。她还适性而处。这所学校的老师大多同事多年,不在一个办公室,走在街上,淡漠的招呼都不打一声,都已有自己生活的小圈子、小算盘。亦娣没有小鸡肚肠,对谁都一样坦诚、淳朴。不管谁央她,她都爽朗地应允。和她交往没负担,很轻松,不用担心在她面前说过的话,在别处听到嚼舌头。又因亦娣长得卑微,不用算计在她这里索取的安慰、同情、娇痴,要拿相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至于亦娣能不能贸然在某位同事面前交心,这个事,真还没人关心呢。这样质朴的女孩,叶子是真喜欢,很珍视。
叶子和亦娣关系近一步走近,不仅因为她的好脾性,还因她们之间有共同的爱好,打球。在这所学校摸了个半熟,叶子就经常去亦娣的体育组办公室,和办公室另一个年轻的女体育老师霞,她们一块在学校打乒乓球,去县体育馆打羽毛球。后来,县体育体会举办羽毛球、乒乓球比赛。她们就经常晚上去练球。回来时穿过沉寂下来有点冷清的街巷,体内的热量不断向外散发,凉风扑面褪减脸上的赧热和潮红。闻着身上的臭汗味,她们从胸膛里情不自禁的喷出朗声笑语,在大街上飞旋着车速。那年的比赛,她们获得羽毛球团队女子第五名。亦娣在女子乒乓球单打中获得第三名。
第二年,可能是闲得无聊;也可能是在学校做个任课老师被同事被领导忽略的感觉;也可能是叶子的小孩读高中给老师送卡,嫌少,迟迟不肯往前排调的怨怒。叶子决定也搞个班主任做。这所学校最累的是班主任,事儿特多。学校吩咐下来的工作要一一落实;班上八十多位学生的思想动态要一一摸透。成绩、纪律、卫生、安全一项都不能落。叶子刚开始真有点手忙脚乱,累得不行,自然和亦娣厮混少了。后来一两年的比赛,叶子都没有参加。那位年轻的女老师霞由于生孩子,也歇了。亦娣在学校组不了队。别的单位倒是慕名向她发出邀请,请她作外聘队员。一次也是开例会,叶子碰到亦娣,亦娣高兴的说要请客。这次乒乓球比赛她拿了第一名,得了几百块钱奖金。叶子她们都为亦娣高兴。又问是不是上届的冠军没来。亦娣说,来了。可见,亦娣打球做事都很拼。
叶子做了班主任后,虽然没时间和亦娣去打球,但两人私下见面聊天还是有的。
叶子是个心里憋不住委屈的人,心里有事,总要找人诉说。亦娣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当叶子在学校里碰上一些人际关系嗑嗑碰碰的事。叶子总喜欢把亦娣叫出来,两人一起絮絮叨叨的评判下对某人、某事的看法。大部分时间是叶子唠叨,小半时间是亦娣的附和和点评,很少听到亦娣说自己的心事。只是很少,不是没有。
记得今春开完开学的第一个例会,叶子问:“骑车来没?一起走。”亦娣笑着说:“没。手脚痛,骑不了车,买菜拎东西都拎不了。做饭都是老公煮。”叶子仔细瞧瞧,亦娣走路脚有点瘸。“从年前痛起,已经有一两个月,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在吃中药。”叶子看着亦娣枯槁的脸色说:“你要多吃点补血的东西。”霞在旁边打趣:“亦娣是病号,你要照顾她。”叶子说:“那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家。”叶子骑得非常慢,她们在车上唠嗑开了。
这回是亦娣说的多。亦娣说,今年过年倒霉透了,身体不好,窝在家里浑身难受;在乐州弟弟那儿住的老爸又无缘无故地打电话来辱骂她。说她不孝敬父亲,不像做女儿的,是个恶物,要到法院里告她。亦娣气得发疯,浑身哆嗦。亦娣说,她身体不舒服,不只望父亲安慰,反被父亲破口大骂。她活得真累、真苦、真冤屈。叶子听了,也只能唏嘘地宽慰。
当时,叶子没把这当回事。谁没个腰痛胳膊腿痛的?拖些日子,不就慢慢好了。谁家没个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事,过些日子,不就太平了。血浓于水,难道还真能折腾出什么事
?
电动车平静地刺溜过初春的街道,平静地就像五月会如期嗅到街道两旁肥厚的、像百褶裙般的广玉兰树冠上,盛开的像月亮似的花骨朵,散发出的浓馥醉人的香气。坐在电动车上的叶子和亦娣从来就没怀疑过这点。初春的阳光照在她们漾着笑意的脸颊上,很温暖。
二
刚开学,二月就过完了,三月来了。特别是三八妇女节马上来了。叶子心里惦记着果儿舔舔嘴唇,咳嗽时伸着鲜艳的舌头说过,三八节要送花给叶子。是果儿的一位朋友从外地寄来的。果儿咳嗽时伸出红舌头的模样很可爱,让人有一种忍不住想咬一口的冲动,神态举止像天后王菲。叶子一直惦挂这件事,到门卫室都询问了好几回,没看到鲜花。叶子正诧异,难道是果儿忘了这事。正纳闷,手机响了。果儿在电话里说,你还不来拿花,花都被别人拿完了。叶子应了声。下班后赶紧骑着电动车去果儿的店里拿花。
01号短篇小说:遗落花果儿是叶子的初中同学,俩人在初中坐一桌,性情相投,玩的比较好,走的比较近。虽然一二十年没联系,但彼此性情还在。
果儿高中毕业后,就去南方打工,认识了她的前夫,潮汕人。听果儿说潮汕乡下男尊女卑很严重。和果儿同时代的女性读书很少。结婚后在家相夫教子,辛勤劳作。男人在外拼事业,赚了钱,在外有一两个女人是很正常的。妻子因识字不多,无其他出路,只要男人拿钱养家,她们就逆来顺受,不吵不闹,安心当大。这种模式,双方倒也相安无事。
果儿和她前夫是自由恋爱,感情好得很。结婚头几年,什么事都没有。但在那种环境下,难免会染上不良习气。一次,果儿发现前夫外面有女人,甚至不避果儿带家里来。果儿不同于她几位没文化的妯娌。果儿从江西到广东,闯荡了一路,吃过苦,经过商,见过世面。日渐兴隆的家业,有她打拼流下的汗水。果儿不愿附庸男人,不想过这种低贱没尊严的生活。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生死架也打了。前夫也识果儿的好,但就是改不掉。果儿就提出离婚,并要孩子的抚养权。前夫不答应,劝她,大嫂、二嫂、三嫂也能这样过,你就为什么不能这样过?果儿的妯娌、叔伯也劝她,男人就是在外面玩玩,家还是家,何必较真。果儿就一个执念,要离婚,要小孩的抚养权。
她从大儿子二三岁时等,等到不小心怀了小儿子。一直执念着,等到俩个儿子有权利选择跟父亲还是跟母亲时。终于把婚离了,争得俩个儿子的抚养权。有时叶子在果儿面前诉苦,絮叨自己的破事。果儿鼻孔里一啍,冷笑说,你那点糗事,也叫事。你是在腋窝里过日子,没尝过外面的风雨。叶子就不好意思再在果儿面前为赋新词强说愁了。果儿哄过前夫和外面的女人生的小孩在枕边睡过。果儿也拿过一个男子的相片给叶子看。那是一个官二代,妻子也是官二代。后来妻子去英国了,不再回来,俩人就分了。再后来,女儿也去了英国。刚开始相处时,男子催促果儿,要一纸承诺。果儿考虑孩子尚小,一直没答应。后来,孩子大了,俩人也默契了这种生活方式。叶子问,以后养老怎么办?果儿噘起觜唇,嘲弄地说,买房养老,也可入住高档养老院,你还指望什么?所以果儿每晚九点关店门,去湖边跑步。
果儿两个孩子都大了,立业了。果儿的母亲在老家身体越来越不好,哮喘很严重。哥哥经济条件好些,嫂嫂又比较强悍。母亲的病治治停停,不能得到很好的治疗。姐姐和妹妹生活担子又重。以前,果儿总是寄钱来。而前年,母亲病了,竟不肯治了。果儿专程回老家,送母亲到医院看病,托人请好大夫医治。好了些,到了冬天,母亲的哮喘病又犯了,喘不过气来。果儿想自己在外这么多年,没在父母身边尽孝。俩个儿子都立业了,能自己照顾自己。老家的同学一再邀请,你要不回县城发展?果儿心动了。去年就回县城,开了一家粤味港货店。叶子有时间就去她那里坐坐、聊聊。太约是前些日子,叶子去果儿店里,果儿说三八节,有朋友会送花来,也送些给叶子。所以今天叶子接到电话,就往果儿的店里去了。
果儿的店在府前路上。果儿坐在店里收银台的电脑前。叶子进去了。果儿笑盈盈地说,说了送花给你,你怎么到现在才来?花都被别人拿光了。这是我留了几束。叶子说,还没到三八节,我以为是三八节才送。果儿带着叶子走进店后隔间的会客室。花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了十来盆花。其中有一大束康乃馨,品种和花色都是平素看不到的,花苞有玫瑰那么大,颜色有粉的、深红的、嫩黄的、天蓝的、金边紫的。果儿一种颜色拣了几枝,包成一束送给叶子。
叶子和果儿调笑了几句,拿着花就离开了。叶子来到蛋糕坊,买了一盒蛋糕,给果儿送到店里,又回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三八妇女节。学校组织女老师爬山。到南山广场签了到的老师就有一百元福利。亦娣打电话给叶子,问叶子去啵?叶子说,去签个到,就回,不爬山。亦娣说,那我坐你的电动车去。叶子说,你到我家附近等我。叶子下楼时,亦娣正走到叶子的楼下。叶子开心地把花瓶里精心挑选的几枝康乃馨送给亦娣。“节日快乐!”亦娣也很开心。亦娣手中的花没地方放,仍放在叶子的车箱里。叶子问亦娣爬山吗?亦娣说,不爬,身体不舒服。叶子说,那等下我们一起回来。亦娣说,好啊!
她们来到南山广场,点到的老师还没来。她们就和早到的同事一起在广场上打闹、说笑、拍照。点到的老师来了。签了名。学校的工会主席就吆喝拉条幅照合影。“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住春意盎然的生命体。大伙儿嘻嘻哈哈地转发朋友圈。
开始爬山了。叶子没打算爬山,上午她家里还有几十个补习的学生,虽说有课任老师在,但叶子还是放心不下,担心出安全问题。万一课间休息时,孩子们推推搡搡,摔着了,怎么办?到时可不是想赚两块补习费那么简单,千万不要出什么捅子。叶子一定要回去。问亦娣回去不?亦娣看着同事们兴致勃勃的样子,心痒痒的,改变了主意,说她想爬会儿山。叶子只好随她。叶子回家后才发现那几枝康乃馨被她带回了家。叶子想,算了,懒得送亦娣了。
下午,叶子的闺蜜芳妮打电话来,问叶子上街不?叶子和芳妮是那种穿一条内裤的闺蜜。她们每周都要聚一次。说说家里的琐事,排遣排遣吃柴米油盐生出的烦闷。芳妮最烦心的事是芳妮的老公好像有偷吃腥的嫌疑。例如,在盘查的时候,把写着字的纸条吞进肚子;偷查手机时,手机上有:亲爱的,今晚出来喝酒吗?等芳妮拔电话过去时,女方矢口否定,发错了。还有如果星期六俩人带小孩去广场溜冰,芳妮的老公肯定是魂不守舍,闪在一边弄手机。芳妮看着这些想吃腥的蛛丝马迹,心里抓狂,憋得慌。起初芳妮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宗旨。但女人越宽容、越柔弱,男人越有恃无恐。老公的手机不但不许芳妮看,碰都不许芳妮碰。晚上在电脑房不玩到十二点,不上床,上了床,还要撂句话,“死开点,不要挨着我。”平日里,没一句好言语,冰冷冷的冷死你。芳妮说,如果他在家里对我有半丝温存,有些花言巧语,我就随他在外面怎么的。芳妮忍,忍得精神都要崩溃。有一次叶子见到她,奇怪地问,你怎么瘦成这样?芳妮再也憋不住了,向叶子哭诉她的遭遇。叶子也是经历家庭困境过来的人。她宽慰芳妮,家庭婚姻的幸福是双方经营而来的,你要学会经营。自此,她俩一起探讨芳妮的家庭问题?首先找到挽救的立足点。芳妮的老公有出轨的心,但长的不好,又没钱,性格又沉闷,暂还没鱼上钩,属于可挽救可教育对象。叶子又说,毛主席也说,枪杆子里出政权,不要怕他,也不要怕吵架丢面子。你是想憋在肚子里得抑郁症死去,还是和他大吵大闹,把心中的郁闷发泄出来呢?芳妮泪水婆娑,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得抑郁症。有时想,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叶子说,你死的心都有,还怕什么?还有你自己也要转变观念,要主动担当起改造男人的责任,不要让他牵着你的鼻子走。走进婚姻的男人大多是半成品,他的父母把塑造他的权利交给你,你就要把半成品打造成你希望的样子。你要主动出击,承担这个责任。芳妮说,我从没想过,男人还要女人打造,总以为他是男人,是家庭主要负责人,懂的事儿应该比我多。后来,芳妮和叶子隔三差五通电话分析动态案情;还每周聚一次,逛逛街、散散心,倒倒垃圾毒素,根据家庭情况的进展制定切实可行的方案。今天同样不例外。
她们一边在服饰店里试衣服,一边探讨驭夫术。叶子说,女人提升自己的品位,不是给自家男人看的,是在和老公去应酬时,给旁的人看的,提升老公的档位,满足老公的虚荣心。所以你要抓住老公在的公开场合,主动出击,衣着漂亮,热情活泼,优雅迷人,这样老公心里才会有危机感、紧迫感、荣耀感、自豪感。就是说,你要活好自我,注意力不要放在他身上,要放在提高自我修养上。如果你成了个黄脸婆,成天哭丧着脸,他躲你还来不及呢?诸事不顺,反怨恨你带给他霉运。她们边试衣服边聊,聊得芳妮颦蹙的眉心放开了些。瞧见试衣镜里婷婷的自己,叶子在旁边打气,芳妮对自己多了几分认可。
分手的时候,叶子记起车上还有几枝康乃馨,记起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就把这几枝康乃馨送给了芳妮,祝她节日快乐。
三
现在回想起这些事,叶子才把三八节那天的事联结起来。亦娣在那天上午,登山,爬到山顶,人就虚脱得下不了山,被同事搀扶着下山。三八节后的星期一,叶子碰到亦娣,亦娣说去医院拿检查报告,还要重新检查一遍。然后,就一直没了消息。听亦娣同办公室的霞说,亦娣拿到检验报告,医生对亦娣说,你赶紧到大医院去做检查,刻不容缓。亦娣和她老公就打电话给她在花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工作的姑子。她姑子是这所医科大学毕业的博土。姑子就叫她直接去花城。亦娣他们第二天就去了花城。谁知到了花城,人一直昏迷不醒。她老公才又打电话给学校,学校就派李校长和韩老师去探望。
01号短篇小说:遗落花在学校听到此事的同事,大多人心惶惶,凄凄然。因为前二年,学校有位教导主任,突然猝死在福德龙超市的街头上。当时还被路人拍成视频传到网上。那一幕,大家记忆犹新。所以很担心,熟知的就一日日询问,醒了没?醒了没?
叶子心里暗暗地埋怨亦娣。做事总太拼了,不晓得爱惜自己。叶子又记起开学时,开完例会载亦娣回家。亦娣说她活得很累很苦,不被父亲理解,说要去法院告她。
亦娣是个善良、孝顺的女孩。亦娣娘家是农家,是那种抵死做,不吃的农家。亦娣很小的时候不叫亦娣,叫春华。太约在她三四岁的时候,一个二三岁的弟弟,不知怎的,在村前的小水塘里溺死。失魂落魄的父母思儿哀切,就把春华改为亦娣。过了两三年,母亲终于又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十分金贵。家里的大小农活都是亦娣跟着父母在田坂地头做。也许是从小做惯了农活,尝着了生活的苦。有着兔裂唇的亦娣拼命读书。可乡下的教学质量可想而知。在乡村高中高考落第那年,有位体育老师好心提醒亦娣,你田径不错,为什么不报考体育专业。但那时乡村高中没有专带体育专业的老师。第二年亦娣不管家里人支持与否,执意到县中补习。那年高考,亦娣的专业课和文化课都上了本科线,但因身高不够,亦娣就进了市里的专科院校。毕业后,就分配到她老公所在的那所乡村中学教书。亦娣的弟弟可能由于家里惯养,没考上大学。但父母还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张罗。帮弟弟买了商品粮,安排去部队当兵,退伍后又想尽一切办法进了乐州市自来水厂上班。
以前,亦娣在叶子面前总是欲言又止的说她在娘家的不待见。例如别的女儿回娘家,总是大包小包地往娘家提。亦娣也是在老公面前大包小包地往娘家提。不同的是,回来的时候,别的女儿是从娘家大包小包地往小家里提。但亦娣没有,两手空空的,灰溜溜的。就是屋后的桃园里,长的桃子,母亲都不叫她拿些回家,就说亦娣婆家什么都有,不稀罕。好在亦娣的老公也不介意。但婆家还有公婆,总得顾及点面子吧。亦娣的父母还埋怨亦娣,就只知道拿东西来。言意之下,就是说送了亦娣的书,有了工作,回报父母的钱少了。她问叶子,一年给父母多少钱?叶子说,我母亲有退休金,但她总舍不得用,为了搏她活得开心,算算下来,一年给个六七千,她老人家才满意。亦娣说,我收入低,给不了那么多,一年三节,加上平往里,也就两三千。亦娣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收入逐年减少。他们希望送了读大学的女儿能多拿点钱补贴家用,也是人之常情。加上亦娣的弟弟在乐州买房子、结婚,掏空了家里的积蓄。又不好明的跟亦娣说,总想变个法儿让亦娣明白这个道理。但亦娣在学校教体育,又没叫学生买书拿返利的机会,又没学生找她补习功课额外的收入,又不能像美术、音乐老师样可在外面兼职或开工作室。靠几个工资,收入确实不够用。亦娣衣服都不舍得买,身上稍微像些样的衣服都是她老公买的。
大前年,亦娣的母亲得了肺癌,在亦娣家养病。亦娣为了让母亲高兴。帮劳碌一辈子的母亲买了一个金戒指。又趁母亲病情稳定些,全家带母亲去庐山玩了几天。亦娣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尽着孝心。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悲伤得不能料理母亲的后事,都是亦娣人前人后地打理。几天几夜没合眼。叶子她们去吊唁时,看到五竖三间瓦屋里,五月天,亦娣披着大棉袄,人倦瘦了一圈。那时亦娣的弟媳快临盆,在乐州,弟弟也是焦头烂额。
母亲去世后,亦娣的父亲一人在家。父亲陡然老了许多,整日悲切无主,吃了上顿忘下顿。有时打电话给亦娣,还嘤婴地哭诉。亦娣心里烦闷、难过、又无能为力。叫他到县城亦娣家住吧,才住两天,又丢魂落魄,吵着要下乡。到了乡下一个人又凄苦伶仃,触景伤悲。亦娣是心挂两头,晚上总睡不安稳。好在不久,亦娣的弟媳生了小孩。亦娣的父亲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乐州儿子家。帮忙带孙子。亦娣吊着的心才稍微安生些。
老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虽说是跟儿子儿媳过,但在心理上、生活中还要有一段很长的磨合期。有时儿媳随口说出的话,老人都要在心里想半天,哀叹自己,生闷气。但又不能在儿子儿媳面前表露出来。只好自己闷憋着。整个小区,关上门是自家人,打开门,一个都不认识,去市场买菜,要咬着舌头说话,老半天,人家才听得懂。老人自己又没收入,儿媳拿的钱刚够过日子。有时手头一松,还捉襟见肘。碰到亦娣打电话来,正好撞在枪口上,噼噼啪啪把亦娣臭骂一顿。又不好明说,他在这里过的不顺。老了,不跟儿子跟谁呢?又抹不下面皮叫亦娣每月也要拿几百元零用钱给他。
所以亦娣在娘家的生活不待见。在婆家,由于亦娣人贤惠、能干、乖巧、听话,婆家人对她还是很好。
叶子他们一日日地等,也不知等什么。反正是等,最后等来了。亦娣一直没有醒来。不仅没有醒来,而且回家的时候,是用坛子装着,化成了灰。不知亦娣的弟弟和父亲有没有去花城。也不知亦娣的父亲此刻是不是万箭穿心,万念俱灰。叶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睁大着眼睛睡不着。摸出手机给霞发微信。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是车祸,还可以说是飞来横祸。这是病了,怎么手关节痛痛、脚关节痛痛,人就痛没了。真不敢置信。翻翻微信朋友圈,里面还有亦娣发的三八妇女节的照片。
办公室里的人问,什么时候去看下。有人说:“看什么看,都变成了灰,人都看不到。包个礼算了,那么远。”然后大家都不讨论这事。听了此言,叶子的心凉了半截,心寒得很。变成了灰,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的。这所城中心的学校人味儿特淡薄。同事与同事间除了小圈子的交情,太多数是没交情的。都是你上你的课,我上我的课,踩着钟点来,踩着钟点去。你想方设法弄钱糊口,我想方设法弄钱糊口。一个很纯洁的学校也分成三六九等。校长、主任、年级组长、班主任、主课老师、副课老师、术科老师。亦娣是术科老师,排下来,算老几。叶子记得二年前那位教导主任猝死的情景。
那是星期一一大早,叶子到签到室签到。签到表头上印着“沉重哀悼郝涛同志,郝涛同志永垂不朽。”叶子还一脸懵懂。后来学校有条不紊地组织全校老师分批去郝主任家吊唁。组织郝主任任教班级的学生默哀。在教师例会上作强调,没课的老师都要去参加追悼会。学校安排年富力壮的老师帮忙送葬。叶子也跑了好几趟。叶子以为是人,最后都会受到这种尊重和礼待。原来不是。
叶子是要下乡祭拜的。学校里关于亦娣的身前事又被传开了。有同事说,亦娣有俩个儿子。大儿子出生时没公开,放在乡下养的。叶子问霞,是真的吗?霞说,她也是才听到。
叶子和亦娣在一块那么久,从没听亦娣说过这回事。叶子总是在亦娣面前倾诉,生了俩个小孩,好辛苦。很羡慕亦娣想得开,只生了一个,轻松些。自己还交了一万元社会抚养费,不愿躲,带出来,放在身边养,对孩子的成长好些。亦娣也没漏露半点风声。虽然有时叶子看亦娣买菜,买了一大堆鱼块,没两天就吃完了。叶子不只一次表示诧异,你家吃鱼怎么这么快?亦娣说她老公和儿子都喜欢吃。叶子从来没怀疑过有隐情。
有时叶子去亦娣家,看见那个腼腆的大孩子。亦娣说是她婆家的侄子。叶子不疑。亦娣甚至有时在叶子面前抱怨,她公爹今年又要将这个侄儿放在她家,忙都忙不过来。那时叶子和亦娣在体育馆打球到很晚回家。叶子总担心家里的俩个小孩打架。一点都看不出亦娣担心的样子。所以叶子对这个传闻将信将疑。
这周的星期三下午,叶子和亦娣同一个乡镇籍的同事一起去乡下亦娣婆家吊唁。
真的一无所有。在她老公村子里的祠堂里,哀乐细细地飘着。祠堂里寂静的。一个四方盒子,放在长木板上,上面盖了红布。长木板前头的案几上点了两支蜡烛,一个沙钵里插着香。如果不是前面摆放了亦娣的照片,叶子真的不敢相信,那里面就是亦娣。亦娣的小儿子在案头桌子底下钻来钻去,捡炮仗,一点都体会不到失去母亲的悲痛。在祠堂的里间,摆了一口黑漆木棺材,一个十三四岁穿白校服的的男孩坐在旁边的条凳上抖颤着断断续续地抽噎。叶子他们走进去,旁人介绍这是亦娣的大儿子。大儿子长的像亦娣的弟弟。叶子见过亦娣的弟弟一面。看到这个男孩,叶子才真正意识到亦娣不在了。鼻子一酸,眼泪滚落而下。他们拥簇着男孩,要男孩坚强,要照顾好弟弟。他们坐了会,就告辞出来,亦娣的老公送出门来。
亦娣一家生活很幸福。眼前这位矮胖敦厚的男人很识亦娣的好。前年亦娣老公单位上在乐州团购房,亦娣也购了一套。亦娣的公婆在乡下镇上开了一家卖电动车的店。亦姊的老公是独子,婆家在经济上帮衬了小俩口不少。去年过年前又按揭买了一辆小汽车。亦娣在服饰购办上,开始对自己慷慨了些,也时常能看到她变换新款的服饰。老公在买小汽车时,也帮亦娣买了一条金项链。日子正好着呢。如果没这起事,可能这会儿亦娣也忙着在朋友圈里晒野外踏青在油菜花地里的靓照呢。
四
这周星期一照例开全校例会。领导在台上慷慨陈词:你们教书多光荣,多有尊严,多有地位,多有面子啊!那天,我们到姜亦娣家里去,姜亦娣的家人亲自出来迎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放。感谢领导看重!感谢领导看重!村子里的人都围着看。姜亦娣面子上多有光啊!这是属于你们的光荣,不要辜负了这个光荣……。叶子在台下,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记得二年前,郝主任去世时,领导可不是这种高高在上式的表演。领导在处置那件事时焦头烂额,畏恐置办得不够妥贴妥当。郝主任的父亲是县前组织部副部长。听说妹夫在市某单位,有权。在郝主任的追悼会上,郝主任的妹夫致追悼词,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一口一声,哥哥,你死的好冤啊!你是累死的!你死的好冤啊!你是累死的。郝主任有点胖,有痛风。那些时候正碰上学校搞九年义务教育过关检查,又举行月考。郝主任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星期五上午,叶子还看见他带病上班,在门卫室吊点滴。星期六上午九十点钟骑车经过福德龙超市往学校的方向,猝然连人带车摔在地上。等救护车来了,心脏已停止跳动。他妹夫哭他是累死的,也可说得过去。在场的领导面子上挂得住挂不住也得挂。主任的家属扯住领导不放,一口一声赔人来。学校陪主任的家属跑前跑后,申请工伤,做善后工作,大半年了,还没理清头绪。如今,吊唁亦娣,也是人之常情,是亦娣生前工作的单位应该尽的责任和道义。今儿听领导这么一唱喝,倒成了一种荣光和尊严的恩赐。叶子坐在台下,口里苦涩着,若干年后,只怕领导也是这样唱喝她。
01号短篇小说:遗落花人死了又死啦。就像叶子她们的办公室里,嘲笑某位同事,就会说,你这么用功,郝涛那里少一个副主任,赶明儿等着你上任。玩笑归玩笑,活着的人日子总还是要过的。自从亦娣死了,叶子从来没去过她的办公室。一是忌讳;二是办公室里已没有可谈得来的同事。亦娣又不是叶子的亲姐妹,那种切肤的痛还是不能体会。但有时,叶子在学校、在家里碰到不顺心的事儿,叶子又想起亦娣。因为在学校里,除了亦娣,她还真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倾诉。可能,亦娣在叶子的生活里,价值也就这么多吧。但那种找不到人倾诉的空旷感,真的很落寞。有时叶子躺在床上,一觉醒来,悚然一惊,好像死去的、化成灰的不是亦娣,而是她,无常在半空中乱抓乱挠,本要抓她,却误挠住旁边的亦娣。顿觉人生无趣的很。
后记
一天,叶子一人在湖边散步,看到不远处一辆粤B的越野车,果儿和一个健硕的男人在跑步。叶子知道,那是果儿曾给她讲过的一位朋友。再不久,果儿告诉叶子,她要回潮汕了。儿子的内衣厂要扩大生产规模,要人管理,问她,能帮忙吗?果儿就把这边的店转了,回了潮汕。
01号短篇小说:遗落花芳妮在逐日成长成熟,步步为营经营着家庭和自己,塑造着对方。性情开朗了,气质品味提升了,走在大街上,散发出优雅知性女人味。老公的荷尔蒙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退减至家庭。生活趋向平淡、恬静。
叶子自己呢?在亦娣死后不久,小城来了一群记者,小城补课事件在网上捅破了天,闹的沸沸扬扬。叶子在这场运动中停止了家庭补课班的办设。开始结交新的朋友,过起了另一种生活。
每个人都这样在生活的浮尘里挣扎过活。只有三八妇女节没有拿到康乃馨的亦娣已掩埋在尘埃里。
又一年新春,校园内古老的樟树吐露新绿,在雾样的春霭里,叶子仿若在虚幻中,恍惚听到从巨蟒般的樟树上空飘忽出隐隐约约的歌声“我是尘世遗落花,碾落成泥无色无香,化虚无……。”
2017年6月15日落笔于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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