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作者: 雨你有关 | 来源:发表于2018-11-02 18:24 被阅读603次

    父亲去世至今,还差一个月就两年。

    父亲得的是肝病,发现时已经中晚期,至今也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得的。医生说肝癌的起因太复杂,喝酒、吸烟和不良情绪、饮食等都有可能。可父亲一辈子不喝酒,更没吸过几口烟。年轻的时候身体像头牛,就是得过一回血吸虫病,跟主治医生问起,说那也是极有可能的病因。即便如此,在经受了五年的保守治疗和病痛折磨后,父亲还是走了。

    父亲发病那天是深夜十二点,才回瑶溪黄村老家住了大半年,半夜尿急起床一头栽倒地上,不省人事,母亲吓懵了,赶紧电话叫来住在镇医院的大哥大嫂,护士身份的大嫂带来了血压计,一量,血压是0,心里咯噔了一下,急忙拨通120市医院抢救去,父亲一路上都是休克状态。

    我是第三天才听说父亲的事,母亲和哥哥们之前怕我担心,不忍我们迢迢路远折腾,更不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如此严重。喊我回去时已是接到父亲病危通知的时候,转过一次院,做过CT等检查,专家说父亲肝脏动脉破裂,属肝癌晚期,全身的血都流光了,换了一遍还是止血不住,只能一直输血,人更不能乱动,否则会直接休克而亡,可怜的父亲没有吐血也没有拉血,肚子里全是血。

    谁能想得到,大白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在老家搞养猪场的三哥充满了愧疚和悔恨,他以为如果不是由着父亲帮忙抓了几只几十斤重的猪仔,也许父亲就不会累得肝脏都破裂了。母亲苦艾艾地说,回老家的大半年,父亲身体一直不错,平日里菜园子的水和肥料都是父亲挑去的,一担上百斤,从来不见他喊过累。我记得,从上海体检回去的时候,报告上写了父亲有大三阳肝炎,通过血液传染的,复制率蛮高,当时让医生开些药,不贵,八百块,又百度查说服药对肝更有伤害,直到父亲回老家都没开过药。跟哥哥们提过父亲的身体情况,尤其关照母亲一定要监督好父亲的调养,医生叮嘱千万不要过于劳累,饮食清淡即可,医院说不算要紧,其他指标还好,半年复查一次。因为父亲的事,带着母亲全家老小我们都去做了一次检查,毕竟在一起饮食不分碗筷多年,尤其母亲更是,结果没谁感染过,母亲还有抗体。

    父亲

    回到老家的父亲,其实不听话,母亲也是纵容他。据邻居和哥哥反应,七十多岁的父亲认为自己身子骨好,每天跟母亲办菜园子卖菜,还接了村上的体力活,一天50元几个小时的工钱挣着开心得不得了,父亲说,年纪大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不想给子女增加负担,挣一点是一点。母亲想法亦是如此,哥哥忙得也是顾不上的。

    两个老人,七十多岁的年纪,这样的身子,这样的体力活,子女也并没有到缺他们开销的份上,然而父母却是节约勤俭到了子女无法看顾的地步,我们有罪过。

    父亲生病的第三天下午接到大哥的电话,等爱人赶回家,驱车八百公里,到达医院已是凌晨,奄奄一息的父亲躺在床上,面容愁苦,说话都有气无力,只是看见我们微微笑了笑,脸颊又皱又黑,清秀的先生模样荡然无存,疾病带走了他一身的骨血和精气。心里难过得要死,是我们没有照顾好他。细细跟专家交流后得知省肿瘤医院有一种德国进口药,十五万,可能对父亲目前的情况有用。拉上爱人速速赶往到省肿瘤科,远远看到一位瘦高的大夫正换着工作服准备下班,顾不上太多客套招呼张口打听药的情况,大夫好奇地瞄了心急火燎的我一眼,拿着CT片看了看,耐心地问了下病人的情况说,当下是给肝脏止血第一,吃什么药都没用。我说,那边专家意思病人不能动,一动可能流血不止死亡,医院也不敢做手术,让我们回家准备后事了。大夫说,回家也是要动,转院也是要动,都是风险,你们权衡,就目前的片子看应该是中晚期,只要止住血了就还有希望,建议转院过来,他来负责治疗。

    看着大夫笃定的神色,一张和善又坚定的脸,偷偷憋了下他胸前的医生牌,李小军,突然得我就信他了,只要父亲还有一线希望,那就听医生的。

    和哥哥们商量,医院沟通,转院很是顺利,那一刻,我似乎成了家里的主心骨,那几天被父亲吓坏了的家人们需要一个人来告诉他们怎么做,哪怕有风险,为了救父亲的命,家人选择了听李大夫和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恩,打小哥哥们护着,父亲惯着,长大后终于在关键时刻哥哥们也会听我的。

    父亲

    父亲转到肿瘤医院后,李大夫开了很多单子要重新做检查,哥哥们只能小心翼翼地搬动他,生怕一丝一毫的差错让父亲又出血不止,好在一切非常的顺利,父亲的状态看起来也并没有像专家说的那样糟糕。当报告出来后李大夫找到我们商量,父亲当前最关键就是把破溃的血管堵上止血,再考虑介入治疗癌细胞。肿瘤也不是太大,七八公分大小,手术有一定的风险,费用大概也要十几万,需要我们同意。母亲背着父亲对子女叹息怎么要那么多钱,治疗了又能活几个月呢,都已经晚期了,干脆回家,以免到时死在医院里,不好听。一时之间气氛尴尬,大夫不能保证治好,活多久,天底下没有哪个医生会做保证。我们五兄妹商量着无论如何听医生的,劝好母亲先,筹集费用,先堵住血管再说,后续一步步来。连向来对父母不管不顾的二嫂在凑钱的时候也是没有多说什么,五兄妹共同承担父亲的医疗费,一家先出了一万多,后续还有医疗报销。

    老天庇佑,父亲是个有福之人。小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血管顺利堵住,正常情况下过些日子再做介入栓塞就好。母亲留在医院照顾着,爱人赶回上海照顾孩子,还要工作,我留下来陪父母,哥嫂们也轮流来照应。父亲恢复得不错,脸上有了血色,精神也好很多,他清楚地和我说起自己的发病,说自个白天好好的,晚上突然头晕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父亲一直追问。之前和家人商量好的,病情一定要隐瞒父亲。我说,你呀没啥大病,就是那个肝脏不是在上海检查到肝炎嘛,太累了没注意休息,然后炎症发作得有些凶险,导致肝脏血管破了大出血,医生现在堵住那根血管了,后面还会住院调理一段时间就会好,我如是说与父亲听。父亲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遭那么大个罪原来得的是这小病,父亲这么想。

    十几岁离开父母上学,寒暑假才回家,二十岁的我还和父母挤在一张床睡觉,对父母是一辈子的爱和怨。爱他们养育了我,教导了我,培养了我,怨他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七十多了还不管不顾地卖命劳作。本该是享福的年纪,也有享福的条件,偏偏生了这个病。母亲身体也不是太好,有遗传的心脑血管病,这二老谁又照顾谁呢,想起这些心就跟着绞痛。

    父亲

    年轻时候的父亲,浓眉细眼,个头瘦高,性情敦厚儒雅,长得一等一的书生相,读书学徒,家道中落后没落下个好环境,到底是从学徒又回到了农村,做了大队长当了会计,也种了田地,娶妻生子,活活一个秀才相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农民。一生清廉清高,从不求人,低声下气的时候那只有在母亲那里见得着。母亲常常笑话他,相亲的时候父亲经常拿着一包刚买好的点心去外婆家,打开一看都是红萝卜,黑心商户在那个年代也是常见的,不过外婆心思好,一点不怪父亲,说红萝卜好,还可以做菜吃。更有年轻那会下地干活时要用手绢擦锹把手,每天换几套衣服,哪里像个种田人。就我记忆中,父亲是极其勤劳的,种地手艺也好,心思细腻,别人家收的粮食常常没我们家多,邻居都会来请教他,父亲也是丝毫不保留,老实传授,母亲嗔怪,说做人不要那么老实,该藏着的时候要藏着点。父亲扭头一瞪眼说,哦,这个有什么呢,能帮就帮下嘛。母亲便不再理会他,她深知他的脾气,那年会计工作停止的时候,政府说账本要保留五十年,父亲就要用个麻袋收好挂在楼板上足足挂了几十年,我们都不能理解他的行为,后来经不住我们说难看,才取下来放在了阁楼上。

    父亲和母亲也常常小吵架,多是母亲挑起,最印象深刻的是六七岁那年,夏天,不知道什么事,家里很多邻居来劝架,应该是父亲用脚踢了母亲一下,然后母亲气不过大哭大闹,我还小,不懂得大人之间的恩怨,就知道吓得哭,小时候的我胆子又小,害怕黑。父亲抱起我,说今天带我睡,还跟我聊起他的心事,他说,母亲脾气不好,老喜欢生气,还老指责埋怨他,凡事都要操心过问。不是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他们就可能分开了,小小的我就耷拉着脑袋听着,从来没有和父亲这么靠近过,枕着父亲的臂弯我感受到浓浓的父爱,尽管不懂什么,却又似乎理解父亲话里的意思。那晚父亲给我讲了三个武侠鬼怪的故事,至今我都还记得。

    父亲脾气有时候也大,比如哥哥们不听话,甩起牛鞭子一顿抽,边抽边骂,连母亲都有点吓到了,生怕父亲把孩子打骂坏了。那个年代,乡下打骂孩子不是新鲜事,跟家常便饭似的。我是家里唯一没有挨过打的孩子,骂也是母亲骂我多些,姑娘家的懒惰啊,胆小啊,没体力等等,母亲希望我和别人家孩子一样能农能秀,父亲和哥哥们只希望我乖乖的在家做好一顿饭菜,做好一些家务活。读中专那会,母亲会因为生气说不给我学费,父亲知道后就会偷偷告诉我,我给你,不用担心。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父亲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多么高大,无人能比。我一直都知道父亲和母亲的爱完全不一样,母亲骂在嘴上,疼在心里,父亲不打不骂,爱上面上疼在心里。小学时父亲看到好看的衣服会想着给我买,母亲会觉得浪费,旧的穿穿就好,家里穷,花钱的事几乎都是母亲做主,偏偏母亲忘性大,家里管钱的事却是父亲。再穷,从小到大,我没少过零花钱,即便是最艰难的四年建校读书,父亲也是常常问我钱够不够花,每次都是多塞上一二百。

    父亲

    时光未老,父亲却是老去了,读书工作,挣钱成家,定居上海,每年却还是经常接父母来住,起初是帮我们看孩子,后来孩子大了,就想着上海条件好,家里也宽敞,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过几年快活日子,我们带着父母四处旅游,特色的酒店吃饭,看看外面的世界。却不曾想,父亲突然生病住院,凉了一家人的心,也因为父亲的生病,全家人的关系倒是更加团结些了,出钱的出力的,平日里不大算关心父母的老二兄嫂也变得殷勤些了。甚至一向淡淡然的叔叔婶婶也常常来探望父亲,手里不是拎着肉饼汤就是水果牛奶,又给钱又照顾。

    小时候两家关系不算太好,母亲常常抱怨说年轻的时候父亲是如何帮衬这个弟弟读农大,找工作,大队里唯一的拖拉机就是父亲给当官的送礼求来给叔叔开的,为此父亲还把工作丢了挨了上级的处分。即便是这样,父亲的内心从未有过后悔,只是在日后叔婶的很多做法让他了冷了心,也生分疏远了亲情。人性总是在爱恨情仇中分裂后再和解,亲人更是如此,几年前婶婶得了脑溢血,我们全家上下尽了最大的心意和责任去照应,大概也因为这件事彻底让叔婶想明白了,亲人永远是亲人,关键的时候雪中送炭的都是恩人。

    有一回,叔叔坐在父亲床前,我没听得太清楚他俩聊啥,只见一行浊泪从父亲病得已经很瘦削的颧骨上滑下来,洇湿在枕头里。那是我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父亲哭,忍不住我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跟着落,一边叔叔难过低下来头,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

    还有一回,暑假我抽空去探望父亲,也心疼母亲照顾得辛苦,她身体也不是太好。那时父亲整宿咳嗽,加上天气又热,本来就虚弱的身体那经得住如此咳嗽,父亲说骨头钻心疼,大热天被子也垫得厚厚的。有一晚,父亲半靠着陪我们看电视,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没什么不放心的,咳!就你妈你和哥哥照顾好她就行了,这辈子我对不住你妈,咳咳……跟着我吃了一辈子的苦,现在儿女有本事了我又生病了,我多想多活几年啊,没办法呀……父亲憔悴的脸上老泪纵横,缓缓背过身去擦拭,那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哭。我扶着父亲的肩膀安慰说,您放心吧,赶紧我们养好身体,别想那么多了,老妈有我们照顾呢。一旁老妈也抽抽嗒嗒呜咽着说,你爸这是交待后事呢!我再无法控制自己,背过身任由泪水淹没我所有的伤痛……

    父亲

    父亲的病情一直被我们隐瞒了将近两三年,药盒子的说明书都会偷偷丢掉,父亲再识字也没办法知道药性是治疗什么的,就是每次住院父亲都会问家人,肿瘤医院不是治肝癌的吗?三四个月就来一趟医院得花多少钱?血管不是堵住了吗?那还要做那个什么介入手术干嘛、、、、、、好多无法回答的问题,东拼西凑的胡乱说一通,告诉父亲一切听医生的就行了。毕竟片子上显示肿瘤小了很多,李大夫说父亲恢复得很好,用药饮食习惯也好,正是父亲手术后良好的身体状态让他也不想多打听,老家和上海两地轮流住着,变着花样问父亲想去的地方,所有人都想趁他还能动多带出门看看,父亲骨子里是个浪漫诗意的人,他喜欢读书看报,喜欢用笔记本摘录生活疾病类的知识,喜欢跟着我们到处旅游,闲时跟着退休的大学教授学打太极,即使耳朵听力不好,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跟人家模仿着。

    头三四年父亲的病情控制得很好,是老人家的福分,也是我们全家人的运气,感恩李大夫的妙手仁心,高超医术,拯救了父亲就是拯救这个大家庭。每次趁着父亲在上海停留时,我就拿着片子满上海的好医院找专家,上海最好的东方肝胆医院吴孟超五十多岁的学生看了父亲的片子说,手术做得很好,年纪大了也不好大动刀子,继续保守治疗就是。就这样我们熬来了第五年,父亲身体越来越虚弱无力,大夏天的会觉得浑身发冷,走路的姿势也渐渐慢了,胃口也没以前好,没事他就会自顾自地说,不行咯,我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你们一直瞒了我这么多年,花了那么多的钱……说着说着眼里噙满了泪。那是无法直视的一幕,每每看着父亲孱弱的身体我胸口一紧,不敢想象余下的日子还有多久。

    2015年的春节过后,我执意要接父亲来跟我们一起住段时间,哥哥们是不同意的,因为李大夫告诉母亲父亲日子可能不多了,也许最多半年,他们都担心父亲扛不住,搞不好会病死他乡,从习俗上来说不吉利。终究是拗不过我的坚持,来住了两个月,四五月的时候我在北京出差到家没几天,父亲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还安慰我们说没事,急忙送医院抢救,一住又是五天,家里哥哥们急死了,我们和母亲日夜陪护,医生说可能胃静脉破裂导致吐血,特别要注意。出院调养几周后应家人的请求送父亲回家,我永远无法忘记父亲离开上海时的恋恋不舍,他深知生命不多时,舍不得家人,舍不得才刚刚好过几年的日子。

    父亲

    父亲的生命体征进入到倒计时,身子越来越弱,越来越冷,父亲看人的眼神都没有光泽了。子女儿孙们陆陆续续的过来陪伴照顾,家族已经四代同堂,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时候,是父亲最幸福快乐的时刻。

    后来几个月我断断续续回去探望了几次父亲,自己的身体状态当时也不是太好,最辛苦的莫过于母亲,父亲半夜经常要起床,人已经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但瘦小的母亲要扶起大块头的父亲来也还是吃力的,倔强的父亲从不让我们照应他的大小便,在医院卧床时也是由母亲一个人来完成,躺在病床上他是无法排便的,母亲愁死了,每天辛苦得很,嘴里埋怨父亲临了还如此讲究,活活坑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搀扶着去卫生间,一边眼睛里噙满了怜悯的泪光。父母在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心心相惜磕磕绊绊都过来了,生命里没有彼此谁也不完整,母亲常说,父亲是幸福的人,走在前面的就是有福之人,以后她老了便不如父亲这般幸运。

    人老了,先走的那个人要幸福得多,以前我不理解,后来我明白了。

    2016年的12月3日下午,永远忘不了的日子,父亲安详地走了,没有传说中的大吐血,可能身体根本就没有血了,也没有大声喊痛,或许痛到无痛可痛了,我可怜的父亲像是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觉的人。接到大哥报危电话后的我们驱车上千公里赶回家,见到的是父亲冰冷的身体。连住在市内的小哥哥和二哥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小哥哥难过的用拳头捶墙。母亲说,父亲走得很安详,他用微弱的声音呻吟着,母亲就喂了一口蜜糖水给他喝,弥留之际大哥和三哥都在身边,农村的老人过世身边要有儿子送终的,大家都说父亲是有福之人。

    十二月份的气候风大,也凉,父亲走的那几天,风尤其大却一点儿不冷。父亲葬在了一个早起能观晨曦,傍晚能赏落日的风水宝地,潺潺的江水,清澈的河畔,守护着他。那里离家也很近,抬头就能看见我们的房子,以后的每年我们回去,父亲都能够看得见。

    愿天堂的父亲安乐长眠!庇佑家人一世平安健康!我们永远怀念父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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