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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诗晨:盛世偏心——评向以鲜《唐诗弥撒曲》

刘诗晨:盛世偏心——评向以鲜《唐诗弥撒曲》

作者: 向以鲜 | 来源:发表于2017-06-02 20:45 被阅读370次
    刘诗晨:盛世偏心——评向以鲜《唐诗弥撒曲》

         作者:刘诗晨

         在题解中,诗人已道出心声,将这批诗作为安放灵魂的歌咏,故而以“弥撒”总领全编。在诗中又以“啸”字呼应,远追阮籍箕踞长啸的疏野,近慕王维独坐幽篁的冥濛。把唐诗与弥撒并举,不仅寄托着“为往圣继绝学”的仪式感,也试图化解卞之琳以来“化欧、化古”这块汉语诗人最大的心病。

         弥撒一词,准确。既是追思逝者,又化身逝者,如诗中所言,是“万卷中的一个词”。弥撒一词,又有着宗教式的虔诚,在泛滥的丽篇锦句中,诗人敏锐地觅得了“抱柱信”这个绝妙的和声:

    尾生一定听到了石头的秘密
    他的散开如潮湿秋叶的十指

    已深深嵌进石头的本质

    “石头的本质”,既是西方神恩的本质,弥撒的本质;又是被黑格尔讥为无信仰的汉文明的本质,如汤显祖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作为最能贯通中西隔阂的哲人,海德格尔在谈及“生疏化(defamiliar)”概念时,曾以锤子作比,“一把损坏了的锤子比一把完好的锤子,更是一把锤子”。此意即说,有情思之人,可体化万物于己身。留有人的残迹,方成世界诸种现象。于现象之外,无所追寻。在此处,也可以说,一根被死死缠抱的梁柱,赋予了石头信念,也让信念超脱了速朽的肉体。

          这信念,似宗教,又比宗教玄妙。无起兴不可触,无情景不可发,无诗心不可化用。这种化用,初来是用典,至于周邦彦,进而为隐括、集句之法,才是唐诗真正的完成式。还有什么比这更切合《唐诗弥撒曲》的主题呢?这也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能赢得那么多汉语诗人共鸣的原因。如恩师柏桦常言,“小诗人偷,大诗人抢”,在“周邦彦与唐诗”一则里,他也借美成道出自己诗作的玄机。

          相比于安魂的挽歌,向以鲜的弥撒更接近一种乞灵。追思却不感伤,没有《招魂》中“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的怨气。诗集中时时有形而上的在场,满目皆是肯定。且是盲目的肯定。在《瞽》这组套曲中,集中书写了盲目与肯定间的关系。

          亦如偃师鱼龙戏,系于不可目测的游气。这种气,贯通着老庄的“道”,非重逻辑与实效的西人可以领悟。羁縻于现象,毕竟失之五色目迷,不如“象罔”可以觅得玄珠,这也是为何诗人极喜白色与种种无相之相。黄帝之奇,是执迷知识、住念与口舌的天下人的奇。但绝非向以鲜的奇。“形求之不得”,是气;“去形求之不得”,是象。玄珠是气象,是唐诗,代代相遗,又代代相寻。“天出其精,地出其形”(《管子·内业》),如果西域是大唐的形,释老便是大唐的精。由此,可别气象与现象。但这气却并不虚无缥缈,以书法为例,自古就有“诗言志,书体道”之说。梁武《观钟繇书法十二意》,“平、直、均、密、锋、力、轻、决、补、损、巧、称”。字字要害,游移在虚、实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用于诗歌,未尝不可。郝经“内游”,朱熹“涵泳”,不以此为法,几不得其门而入。近来有说,“书法为中华传统最后的底线”,此言不虚。在《剑舞》中,向以鲜捕捉到了“剑器”这一关节,便再也放不下,“怎能没有你呢?”。当然不能。不仅为了杜甫那句“一舞剑气动四方”,也不仅为了观剑器而得草书之神的张旭,更因为这是大唐独兴的胡舞,这雄妙的异域之气与诗、书相冲相和,才有辉煌的一刻。“曲终/剑已入鞘/再见繁响的梨园”,一代佳人、诗圣、书家,老得易如反掌,记忆却必须为这一刻,继续铭刻。

          就形制而言,诗是象,铨是镜。下卷的“镜铨”,虽然以学者面目示人,但在斧凿般坚实的考索间,却是诗人对唐诗数十年的一片痴心。象与铨之间,不仅是“影复现影,重重无尽”,更是庄周“物化”哲学的一个样本。象中处处都是根据,镜中隐隐透着柔情。颠倒也成立:上卷的吟咏是梦中蝶,下卷才是化作顽石的诗人。此说并非妄谈,诗人嗜好碑刻,常年浸淫古物,性情刚毅,铿然有金石气。诗人与学者,早已又密不可分,诚如斯言,“侠客与诗人/只是一种幻象/来自遥远国度的皓腕美人/灵魂中住着孪生的兄弟”(《胡姬》)。个中滋味,与泥于小道的乾嘉朴学迥异,不能单单以注疏目之。师从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的夏可君在《虚薄:庄子与杜尚》中指出,西方先锋艺术虽然也干求“唯道集虚”的境界,却依然拘泥于筹划(projection),无法在一种机械性安排里彻底把物我活化。在向以鲜看似破碎的篇目中,却又分别对应着道的追问(《瞽》、《无色之马》、《尾生》)、风物的深描(《唐诗弥撒曲》)、渴慕的偶像(《感遇·陈子昂》、《月亮锄》)与任性的偏爱(《苏小小》、《水果》),也对应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诗人。

          唯有在诗与铨的互照相生中,才能深味诗人用意,揭开遮蔽于国族中心的盛世迷思。正如他再三提点:一个“唐”字,森罗万象。于安西都护府,于鲜卑、于佛窟、于哥舒翰、于胡姬、于栗特商路,汇万股源流。不啻为自大夏在中亚播下希腊火种以来,至大航海之前唯一一次世界文明荟萃的盛筵。中研院近代史所长郭廷以曾感慨,华族历来以世界中心自居,偏狭自矜,终与世界近代化失之交臂。以堪舆制图作比,哪怕积弱如道光年间,《万国大地全图》仍以京城为“子午线”,乞怜朝廷,可笑不自量。直至如今刊行的世界地图,仍将国土置于视野中央,划太平洋为界,无视格林威治线。可见,其虚骄之气难除。一曲唐诗弥撒,凭天人眼界、诗史梗概,博通古今,追念先贤,情兼雅怨,却道破大唐盛世的秘密。

          所谓盛世,岂是一国、一族、一人之功。中心才是一种偏见,盛世没有中心,只有偏心。对无我混成的畸人偏心,对大道杂处的边塞偏心。对“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偏心。大唐气象,虽壮声色于西京,却通气脉于塞外,怎能独为我华夏所执?如老子云:“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诗人有时候疑心庄子也是孔子,是极细腻的感触。这也不与儒家矛盾。唯有如此,文与质方能相抗,故非南渡诸朝可比。唯如此,可以与之语唐。在当代,有此见识者,可谓寥寥,向以鲜不愧为闻一多先生的再传弟子。纯以眼界、气骨论,《唐诗弥撒曲》自唐而上溯汉、魏,远接庄、骚。海内诗文,有此格调者亦鲜矣。

    青年诗人及批评家刘诗晨

           刘诗晨[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博士]

            2014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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