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开始认识王琥珀的时候,她隐瞒了那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好像那是生命中的一个伤疤。
在小县城里,王琥珀其实过得非常优越,旱涝保收,优厚的养老保险,逢年过节可安排旅游 ;不节外生枝的话,过几年就会结婚生子,一种四平八稳,人人失意后都想要的一种规则人生。
嗯,她是一个测绘员,白日里钻进那栋灰扑扑的大楼,日光灯下,埋头伏案,严谨细致。在小县城里,她算体面人。
但是青苔总是会爬上阴冷的暗石,嘚嘚瑟瑟地捕捉阳光。王琥珀的心不那么安分了。她喜欢画画,小青苔、喇叭花、光线微弱的台灯,斜阳找不到的窗户,都悄悄地在她笔底游走。不开心的时候画几笔,开心的时候也画几笔。
回到家的时候,她还画梦。也不知道哪
来这么多梦,彩色的,精灵的,即便是二十几岁了,她的梦里仍旧有童年的光影。
但是测绘工作,只是和线条、直尺、数据打交道,这些虽然和她的梦想保持着某种联系,但是完全限制了她的发展。她色彩斑斓的梦好像被强制抹上了灰色。
小县城的年轻人都爱往大城市里跑,听听音乐会,看看展览,以年轻人为名目的聚会那么多。有一年,她遇到了一个出版人,把她那些“梦”印在了书上,那时她也还年轻,很快就出名了。
出版人是个老奸巨猾的男人,让王琥珀继续以天真少女的面目示人,开讲座、做签售。王琥珀过了二十五,同龄人都奔着谈论婚嫁去了,但她觉得少女形象更符合自己的作品气质,便继续扮演起来。
她顶着天真的皇冠,光明正大地画画了,她骄傲自得地去了更远的城市,和更多的女人男人交朋友。一年年过去,王琥珀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是个孩子的想法,并且拥有了孩子的待遇。走到哪里,别人都喜欢她,宠着她,听她信口开河讲不着边际的梦与画。她再也不用拿着尺子,对着繁复的数据,开始一天的工作。很多人追随她,因为还有人能活得和自己的理想一样,他们钦羡不已。
不管生活是不是一条湍急之河,小县城的那幢灰大楼都变成了巨大的礁石。
王琥珀在工作上犯了两次错误,说起来是数学问题,但是领导和同事都对她有了看法。
直尺、测绘仪、墨水瓶摆在案上,她呆呆地望着这些衣食之源,而灰楼外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混沌的灰蓝色,这就是县城的风景。终年累月,都是如此。于是她决定成全自己。
刚辞职的时候,她并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和朋友们不停地相约,天坛、五台山、衡山、庐山,光影和树叶追逐中,人们才疑惑她的闲暇从何而来。王琥珀坦然相告,她言必称艺术家,连画家在她嘴里都是个不入流的人生定位。
她身边又凝聚了一帮人,跟着她漫山遍野地画画,那些画,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涂鸦。为了坚定信徒们的艺术信仰,她还开设了心灵课程 :“你们是用灵魂在画。”
对于反对意见,她自有屏蔽的能力,就这一点,我觉得她具备了成功的素质。
有各种各样的人邀请她上课、吃饭、喝茶。她的年岁渐长,可人还是一个小女孩儿,住别人家里,贪睡贪吃,高兴了,会在众人面前且歌且舞。
不久,王琥珀研究灵修学了。塔罗牌、天象、水星逆转组合出击。一开始她是自己想知道前程,后来追随者们也跟着她上道,她说“随喜、随喜”。由于募捐者众,她竟不知不觉聊以度日起来。她就这么天真无邪地撞到了中年。没有男人,没有家,没有孩子。
我那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在书店,她作为嘉宾为别人捧场。她穿了一件袍子,像所有 40 岁女人一样,喜欢选择腰部宽松的服装。她认为自己在转型。她现在谈什么都是离不开钱,或者,做出一个拈花微笑的姿势沉默不语。
我们之间话很少,我隐隐觉得不能让她产生亏本的感觉。也许她不需要朋友。
她最终还是把自己绕了进去,她跟众多的人谈星象,画星象,坚持不去学习画画的基本功,素描、水彩,感觉有一点点所获,就放弃了扎实的枯燥的基本功练习。
我在尼泊尔遇见她时,她已经年过六十。她已经长成了让人防不胜防的那种女人,张口就是修为、灵学。她盘腿坐在一根雕花石柱下,身边放着一个摄影包。旁边是趋之若鹜的信徒,要去听某著名法师布道。
那束光从屋顶上折射下来,然后投向了更远的人群,她始终在阴影中,对着那束光微笑,没有照耀到她的身上并非坏事,她用表情告诉来者,无限的接近就是最好。
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好像梦来了,她得抓住。她吞咽了一下,闭上眼睛。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她伸了伸脚,我以为她要走出那片阴影,但很快她又缩了回去。没有艰苦卓绝的枯燥训练,人生怎会给你灿烂光明?
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把目光投向我,好像认出了我。她做出拈花微笑的样子,然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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