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月的一个午后,庆云和男人郭辉想在院子里摘槐花。郭辉麻利地爬到树上,把结满槐花的树枝折下来往地上扔,庆云蹲在树底下,一串一串,仔细地捋到身前的簸箕里。
庆云抬头看了一眼郭辉,对他说:“慢着点儿,小心树枝上的刺,别扎到手。”郭辉嘿嘿地笑,说:“你放心吧!我注意着呢,再说我皮糙肉厚的,扎一下也没什么要紧。”庆云嗔怪地白他一眼,嘴角勾了勾,浅浅一笑。
此时有一股子燥热,庆云的发梢有些湿了,粘在额头上。郭辉把低处结满槐花的树枝都折光了,他考虑要不要再往上爬一点儿,停了一会儿,抬手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往庆云看去。阳光透过一层层稀疏的树叶落在庆云左脸上,细密的汗珠沁出来,让郭辉有些恍惚。
庆云催郭辉下来,说这么多够吃了。郭辉答应着,一会儿就下到了地上,站在了庆云身边,他从她手里接过簸箕,庆云扭了下身子,习惯性地用手扯了扯右边的头发,盖住那半张脸。
郭辉喉头动了动,没再说话,他知道庆云还是介意,她不想他看到她的不完美,可是也正是她的这份不完美,才又一次把俩人推到了一起。
庆云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垂着头,沉默不语,跟在他的身后。郭辉把簸箕放在院子里的方桌上,他把桌子往阴凉处拉了拉,俩人坐在对面,有些默契地捡掺在槐花里的细碎叶子。
树头飞来一只不知什么鸟,欢快地叫了两声,郭辉指给庆云看,说:“瞧它活得多自在,其实人如果不要在意那么多,想那么复杂,也能这么开心的。”
02
庆云眼里有些潮湿,她懂郭辉的意思,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她今年二十六岁了,去年嫁给了大她两岁的郭辉。彼时的两个人已经是方圆十几里出了名的老大难。所谓老大难就是不好找对象,庆云二十岁的时候因为一场火烧伤了半张脸,之前订好的婚事,很快就吹了。媒婆踅摸了好几家,都没人愿意娶她。
郭辉个人条件并不差,只是父母在他未成年的时候就不在了,后来他一直跟着大哥生活。等他哥娶妻生子,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也有人想帮他说门亲事,但是没有父母帮衬,出不了多少彩礼,愿意嫁给他的姑娘不多,偶尔那么一两个,他还一口回绝。
这么拖下来,他越来越不好找对象。
庆云当然记得,她十九岁那一年,有媒婆往家里带过一个小伙子,第一眼看到他,她的眼睛里就闪出了光,甚至想要私许芳心。但父母听说小伙子的条件之后,死活不同意,硬是让她断了念想。
那个小伙子就是郭辉,庆云第一次动心,就是因为他。
那年的少年,青涩里透着阳光,有着甜丝丝暖洋洋的春天气息,庆云闭着眼伸出手去,好像能触摸到他那颗扑通乱跳的心。
郭辉看她的眼神里满是热烈和惊喜,他同她没说几句话,张口就磕磕巴巴。庆云脸上的绯红回应着他,把他心底里尚有的紧张驱散开去。
两个人相视一笑,以为能牵手一生。
庆云还是没能拗过父母,郭辉也没有勇气争取,他不是不敢,只是苍白地承诺谁都不敢信,又有什么意义。
庆云和别的男人订了婚,郭辉在爱情刚盛开时就被迫凋零后,一蹶不振,故意躲开热闹,拒绝其他姑娘的好感,独自舔舐伤口。
03
庆云是第二年的冬天出的事,那天晚上她在屋子里织毛线,不知不觉靠到床头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一只手碰倒了桌子上的煤油灯,火苗顺着流出来的煤油,一直烧到地上。
等庆云发觉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满是火光,她疯狂扑打,火却越烧越旺,等隔壁房间的家人发现时,庆云已经被烟雾呛得厉害。她摸索着往外跑时,被一根烧着的扁担砸到了脸,耳朵里传来刺啦一声,右脸的疼痛感让她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火扑灭了,屋子里的东西被烧着了大半,庆云逃了一命,却给自己的脸上留下一道抹不掉的伤疤。
后来她趁无人时抖着手撩开头发,慢慢张开眼睛,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右边的伤疤触目惊心。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得撕心裂肺,可是再怎样,这张脸也已经烙在她的身体上,摧毁了她的完整和美好。
那家人听说未来儿媳妇毁了容,跑过来闹着要悔婚,而且要求庆云父母退还所有彩礼。他们的意思是,彩礼娶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姑娘,如今这也算是残疾了,而且是在娘家出的事,他们不索要赔偿已经不错了。
一年的时间,耽误了相多少好姑娘。
庆云父母无奈,忍着内心的伤痛,一边道歉,一边退还彩礼。庆云看着憔悴的父母,再摸摸自己残缺的脸,心上冒出鲜血,一滴滴砸在身体的角角落落,那份膨胀的灼热的疼痛,把她整个人紧紧箍住,往漫天火光里猛烈地推过去。
04
郭辉听说庆云受伤了,又听说她被悔婚了,尚未愈合的伤疤倏地就被担心和心疼淹没了。
其实他更希望庆云能嫁给一个不错的人家,平平安安过日子。而他将她慢慢淡忘时,再娶一个看着顺眼的姑娘,然后生几个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生活。他想过不了多久,他再见她时,只需微笑着打个招呼就够了。
郭辉没有念过多少书,对于爱情的幻想不多,遇到庆云时的心动是他人生中一次美好的回忆,他知道无法拥有,就没敢过多奢求。
可如今他祈求的简单平安的日子,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
他知道从此以后,庆云和他,谁也过不上他想象过的各自的生活。
郭辉去找过庆云,都被她无情地赶了出来。她不想见他,更不想让他看到如今她的模样。
跟她订过婚的男人已经不要她了,而此时郭辉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可怜她?她不需要这些,也没办法用从前的心态跟他交流。
从她跟别人订婚开始,她和他就已经走到了岔路上。
从前的她配得上郭辉,无论是钟情于他的那颗心,还是精致无暇的那张脸,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哪怕郭辉比现在贫穷一万倍,哪怕他再丑很多,她也无法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
一场火烧断了天秤上那根绳子,庆云已经被从装载重量的托盘上无情地抛了出去,而郭辉还可以重新选择新的天秤,找一个旗鼓相当的姑娘。
人的自信到底有多脆弱,可能随时会被摧毁。庆云觉得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更何况别人。
05
后来的几年,庆云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全都结婚生子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父母跟着着急,可是肉眼可见庆云颓废了很多,眼睛里没了光,好几年也没见她笑过,不知道该怎么催她。
让她找对象,怕她觉得家人嫌弃她,想要把她往外推,不跟她提找对象的事儿,也不能让她一辈子就这么单着。
庆云心底里的柔软还在,父母的欲言又止看在眼里,她大概能猜到他们的心思。被扰乱的日子兵荒马乱了这几年,庆云也认命了,她知道是时候把心往下沉一沉,寻一个人过宁静的日子了。
她主动提出想成个家,父母喜极而泣,又是花钱又是求人,让操心帮忙给庆云找个合适的对象。
郭辉是自己上门提亲的,他从别人口里听说,庆云想给自己找个婆家,而他没有死心,想娶她为妻。
曾经被庆云拒绝过很多次,也被她躲在屋子里往外赶过很多次,他已经好几年没和他面对面说过话,他未曾看过如今庆云的样子,但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他早已在心里认定过她,如今她没能和别人在一起,那他就得再勇敢一次,用这些年对庆云没有消失的情谊向她表露心迹。
隔着窗户,郭辉站在外面,和庆云对话。
他说:“庆云,既然你愿意打开心,那为什么不能试着接纳我呢?”
庆云鼻子抽了一下,说:“郭辉,你走吧,真的,我知道你对我好的,可是我也知道我不配。”
郭辉执拗地反驳她,说:“配不配不是你说的,得看我自己的心,我觉得你配得上我,除非你心里没我。”
庆云沉默着,她说不出口,她心里没有他吗?不!当然有,从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心里就有他,哪怕后来两个人被迫疏远,她心底发着光的那个名字还是他。可是他真的能接受现在的自己吗?他又为什么应该接受这样的自己呢?
那时的两个年轻人,明媚耀眼,父母觉得不配,如今的她为何要去配一个一如当年的他呢。
庆云抽泣着,眼泪滚落下来。
06
上门提亲的人好几拨,有年龄大的光棍,有丧偶的鳏夫,还有身体残疾的。他们看着庆云好看的左脸,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再看被头发遮盖的右脸,又是一阵落寞和鄙夷,脸上有就这么着吧的勉强和凑合能接受她的敷衍。
他们的目的也很明确,娶个老婆回家,打理内务,再给他们生孩子。庆云的脸是后天的,说不定娶了她还能得几个漂亮的后代,也算值。
庆云有尊严被践踏的屈辱,还有不被当个正常女人的不甘。可是她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呢?心底里接受她半张见不得人的脸,还能和她心心相印能说体己话的另一半,别说现在,从前都不那么容易。
可是人与人之间哪能真正的平等呢,不是我高你一头,就是你胜我一筹,平日里看不出,有个磕磕绊绊,哪家闹矛盾时,不是那个矮了哪怕半分的人屈服,忍让。
她从前的骄傲可以不要,但也不想卑微。
不甘心选择他们,又不想选择郭辉。
内心在极力撕扯,直到有一天郭辉跑过来,手里捧着从地里摘来的一大把野花,学着电影里单膝跪在庆云窗前,求她给他个机会,让他照顾她一辈子。
提到一辈子,庆云心里满是苦涩,一辈子太长,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郭辉的执着让她的心动了动,又痛了痛。
父母看着郭辉一次又一次地来,这么多年从未放弃,觉得他的真心必定不假,为从前的决定后悔。找郭辉深入谈了一次,确定他不会嫌弃如今的庆云,三番五次来劝。
庆云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还有心底那颗为爱滋燃着的火苗,一下子被点燃,她决定孤注一掷,哪怕日后郭辉后悔。
07
新婚夜,郭辉柔声问庆云,“我能看看你的伤疤吗?她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属于我,她也属于我,我得对她熟悉。”庆云犹豫了一下,使劲咬了咬嘴唇,最后点了点头。
郭辉轻轻地把她的头发往脖颈处拨了拨,庆云闭上眼,握紧双拳,浑身颤抖着。郭辉伸手摸了摸她的右脸,借着穿透红色纱帐的月光,他心头一惊,这块疤的形状像极了他背上那块青色的胎记。
他把嘴唇附上来,从她的额头到她的眉毛再到她的眼睛,然后在她的鼻尖轻轻亲了一下,最后又游弋到她的脸上,他亲了亲她的疤痕。
庆云闭着眼感受着他唇边的温度,直到他的唇停留在她右脸上,心头一热,眼泪使劲往外涌出来。
那一夜两个人没再说话,身体交缠在一起,心与心沉默无声地对话。庆云感受得到,郭辉再用自己的方式帮她捡拾信心。
接下来的日子,郭辉真的像他说得那样对她很好,好到庆云甚至觉得那不够真实。可是他对着她笑,说着温柔体贴的话,无时无刻不满眼是她的眼神,还有总是不自觉呵护她的举动,没办法让她总是沉浸在虚幻中。
这个男人,她耽误了很多年嫁的男人,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把一颗心给了她的男人,她应该信他的真诚。
那晚郭辉把收拾好的槐花,用清水冲洗干净,在厨房里煎了几张香气扑鼻的饼,小心翼翼地拿起用嘴巴轻轻吹凉,递到庆云手里,他说:“老婆,你最爱的,不烫嘴,多吃点儿。”
庆云接过来,笑了笑,把饼撕下一块,卷成一团往嘴巴里塞,她还是不自觉地把右脸往脖颈处靠,尽量让郭辉看到她的左脸。
郭辉心里有些酸,苦笑了一下,进了房间。庆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悲凉,有些懊悔,又有些愧疚。
08
郭辉是在开拖拉机帮大哥家拉东西时出的事,国道上一辆和他相向而开的大车,突然失了衡,往他的车上撞过来,他一时慌张,往一边猛打方向盘,车子连人一同掉进了路边的深沟里。
庆云跑去县医院的时候,郭辉的腿上已经打了石膏,说当时腿被卡着了,他极力护住脑袋,保住了命,腿却折了。
庆云趴在郭辉腿上大哭不止,郭辉忍着痛劝她,说 :“我的好老婆,你别哭了,我真的没事儿。”
庆云鼻子一抽一抽,问他的腿疼不疼,他说不疼。庆云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知道他是在骗她,为了不让她担心。
那几天她在医院里精心伺候他,没多久他就好了不少。
准备出院的那天,郭辉跟她说,隔壁病房有个人车祸严重,伤到了脸,医生建议把屁股上的肉移植到脸上。他说当时被惊呆了,还能这样呢,他打趣地问庆云,要不要把他屁股上的肉移植到她脸上,换下她一直介意的那块疤。
庆云笑着伸手打他,说真恶心!然后一下子把头埋进了他胸膛里,呜呜地哭,一边捶打他,一边说:“你真的不介意吗?”
郭辉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到现在还不信我?我当然不介意,可是你能不能也不要介意,你知道吗?每次你在我面前刻意把右脸藏起来,我心里就疼得厉害,我觉得是我自己不够好,没能给到你安全感,让你对自己的男人都不能信任,还要费力地掩盖,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大哥和大嫂走进来的时候,俩人正说着话,他们对庆云说,家里都不介意的,真的。郭辉就兄弟两个人,一个村子里他们就这么多亲人,谁看不上谁呢,都是一家人,郭辉拿庆云当宝贝,他们也拿她当亲人。只要她自己想得开,日子会更好过。
大嫂突然问庆云,说如果这次郭辉伤得很重,不是骨折,而是没了一条腿,她会不要他,嫌弃他吗?庆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肯定不会。大嫂说那就是了,先不说她跟郭辉从前有过的情谊,如今都是两口子了,还有什么嫌不嫌弃的。
互相心里有对方,疼惜对方,这是多少夫妻几辈子都不一定修得来的好缘分,庆云应该好好珍惜。
庆云点点头,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轻松地幸福地笑了笑,透过泪光,好像看到了白发苍苍时和郭辉依偎在一起的画面,她和他真的可以牵手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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