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中国古代才女,绕不过蔡文姬。写蔡文姬,又绕不开蔡邕和曹操。
蔡邕的抉择与命运,关乎蔡文姬前半生的悲喜流离;曹操的赏识和交情,决定了蔡文姬后半辈子的安稳无忧。
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是东汉名士,汉献帝时,官拜左中郎将,所以后人又称他为蔡中郎。他修养广博,通晓经史天文,是汉代最后一位辞赋大家。著名的《饮马长城窟行》,一说是蔡邕所作。他精通书法,自成一家,梁武帝曾评价:“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在音律造诣方面更是登峰造极,他善制古琴。中国古代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琴,便出自他之手。后世将魏晋时期的音乐大家嵇康与他合称为“蔡嵇”,隋朝取士,“蔡嵇九弄”是必考科目。
然而,蔡邕一生最好的作品,当属女儿蔡文姬。古语云“中郎有女能传业”,良好的遗传基因加上诗书氛围,将文姬熏染得聪颖灵动、机敏过人、兰心蕙质、卓尔不群。据说幼年时,她隔墙听父亲弹琴,哪根琴弦断了,分辨得一清二楚。文姬的记忆力更是惊人,家中的四千卷藏书毁于兵乱,十多年后她从大漠返回故土,尚能凭记忆写出其中的四百卷,连满腹才学的曹操也大为惊叹。
幼时,蔡文姬享受着一位官宦小姐惯常的平淡快乐,读书弹琴都是每日必需的消遣,学得困倦时,她会抬望书房前的那颗古树,郁郁葱葱,耸然入云,天气晴朗时,会有阳光顺着枝叶罅隙倾洒落地,似她的安然静美、玉净和顺。
除了才学,她还兼有花容。诗人丁廙在《蔡伯喈女赋》这样形容文姬的样貌:“禀神惠之自然,披邓林之矅鲜。”
那时比蔡邕小22岁的曹操极其仰慕蔡邕的才学,蔡邕则推崇曹操的文韬武略和远大志向。两人亦师亦友,有管鲍之好。一有机会,曹操便流连蔡府,感受氤氲着书卷才艺的人文氛围,逗趣在庭院里玩耍的文姬。他对这位娇俏可爱、才华过人的女孩颇为欣赏,曾对蔡邕感叹:“文姬出色,哪家公子能有娶令爱之福?”曹操时年三十多,长子曹昂已然十多岁,曹丕和曹植又太小,年岁都不匹合。
曹操的赞叹透露着惋惜,曹家公子个个兼具风流与文采,如果曹蔡两家能结秦晋之好,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佳话。
出嫁不到一年,卫仲道竟得肺病咳血故去。公婆死了儿子,将气撒到了媳妇头上,一口咬定文姬克夫,将她撵回了娘家。二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待到光阴流逝得轻悄,年岁便有了虚增的渠道。
长到及笄之年,父亲为文姬选择了出身诗书名门的公子卫仲道做夫婿,他的家族出过著名的美男子卫玠,想来这卫仲道的容貌也不会差。婚后夫妻两兴趣相投,琴瑟和谐,时常谈诗论文,恩爱甚笃。
可惜世间好物,难得坚牢;美满可得,不易久长。出嫁不到一年,卫仲道竟得肺病咳血故去。公婆死了儿子,将气撒到了媳妇头上,一口咬定文姬克夫,将她撵回了娘家。
如果说人生本是一场有始无终的磨难,那么命运抛向她的第一次痛击就始于十七岁那一年。她刚为新妇,便成了嫠妇。最初的爱情,于她来说,不过是一场繁华落尽后的曲终人散。
古时的女子,夫死无子会陷入最尴尬的处境。文姬无子,幸好父亲健在,还有家可归。回洛阳蔡府数年,她一直未改嫁,终日埋首于书卷琴瑟,弹琴、谱曲、挥毫、写诗,诵《诗经》、《古诗十九首》……做一切可以充盈内心的事,在旁人的悲喜中淡忘自己的哀乐。
等流言渐渐淡了,情绪稍微舒坦,她也坐车上街闲逛,有时看见曹植、袁尚等京洛公子,身着华服,斗鸡城东,聚饮城西,她的嘴角竟不经意间流露出微笑,该是会想起了从前和亡夫乐游街巷、享受清淡的旧时光吧!那时青春正年少,我爱花来你爱笑,而今春愁待酒浇,流光便将欢愉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几年后,一场战乱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如文姬后来在《悲愤诗》中所作,“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司徒王允不满董卓的倒行逆施,设美人计杀死了他,随后朝廷颓废,全国陷入了混战的局面。北方边境的羌胡番兵乘虚而入,掠扰中原地带,胡兵围城,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堆尸成山,血流如河。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弊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胡笳十八拍》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男子身首异处,女人失掉贞洁,这是胡人一向野蛮的做派,当时有大批妇女被掳抢至南匈奴,蔡文姬便是其中一个。不知被悬于马背颠簸难下时,这个被自幼被诗书浸润的娇弱女流,心底是怎样的绝望和凄凉。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劫数难逃,而今只是开始,她深知前方还有数之不尽的摧折。
文姬一声长叹,闭上了双眼。反正心已成死灰,静待命运的蹂躏吧!
被掠走时,文姬不过二十三岁。三
被掠走时,文姬不过二十三岁。
因着出色的才貌和不凡的气质,文姬作为最出众的女俘,被迫嫁给了匈奴的左贤王,并生下二子。匈奴以左为尊,左贤王的地位仅次于单于。
在兵荒马乱的时期,死是最简单的事,活下去才是异常艰难。况且,苟活的悲苦怎能与死去的干脆相提并论。白天,在燥热的日头下,她远眺故土的方向,任回忆丝丝挂起。夜间,在凄寒的月色下,她念及亲人,忍痛饮泣,“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风越冷,念家越甚。
有的人在最艰险的困境中,心底的信念反而愈加坚定。蔡文姬的信念便是:回家。这是支撑她克服凌辱、战胜艰苦最有力的武器。她明白,与其做一个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不如静待归家的时机,就算死也当魂归故里。
有了信念,她才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心伤也就渐渐自愈了。从前整日弹琴读书,而今身陷蛮荒之地,根本找不到诗书和琴筝。好在文姬绝非普通的女子,她努力学习胡人的乐器,维持骨子里的清高雅致,这才有了后来的《胡笳十八拍》。
文姬的隐忍,果然没有白费。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已平定北方的曹操念及与蔡邕的交清,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黄金和一双玉璧赎回蔡文姬。
文姬的隐忍,果然没有白费。
匈奴肯轻易放人,当然一方面是贪念宝物,另一方面是忌惮曹操的实力,但更重要的是,蔡文姬并非左贤王最看重的妻妾。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
从前被掳受辱是痛,而今要回归了,骨肉必须分离亦是痛。原来痛苦会往而又返,给人左右夹击的伤。文姬接下来用一段诗描绘了骨肉分离的场面: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当汉朝使臣以故土乡音再次催促时,文姬不得不压抑满腹感伤,登上车马。儿子的哭喊声渐行渐弱,双颊的泪水越来越多。虽已时隔多年,但回想当年被掳、委身胡人的情形仍是点点在心,这种被屈辱凌迟的伤或许比舍弃骨肉的痛更甚,因而,身后亲儿的哀嚎声声声入心,她还是决然离开。
车轮碾压在崎岖的山道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回归是喜,分离为悲,人生就是这样悲喜交集,混沌难拒。思绪在回忆与现实中自由穿梭,她在恍惚中,弹唱了流传千古的《胡笳十八拍》。
唐朝李颀曾称颂感叹:“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胡笳十八拍》被郭沫若誉为“自屈原《离骚》以来最值得欣赏的长篇抒情诗”。
后来,她还作了《悲愤诗》,这是我国诗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首自传体五言长篇叙事诗,史诗般的写实风格,既写自身在动乱中的悲戚之感,也描刻了无辜民众的血泪之殇。
据说,曹丕曾对《悲愤诗》赞不绝口,他问弟弟曹植:“蔡文姬的诗真好,咱们怎么就写不出来?”曹植回答:“她的诗是用血泪写就,咱们的诗文不过是用墨写成的。”
或许艺术作品皆如是,融入了人的血泪,才能跃然纸上,获得永生。
文姬终于回到了故土,这一番离别,历经了整整十二年。“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只是回归之后,她才发觉十二年来萦绕不散的噩梦一一实现,父母及内外亲戚全部死于战乱。
故人不在,空留故地,她回来还有什么意义?抛却孩儿,迎来的却是亲人俱亡的真相,那个心心念念的家不过是一所空宅。此刻的文姬懊悔了吗?
曹操千里寻文姬,目的不过希望她能够幸福。四
曹操千里寻文姬,目的不过希望她能够幸福。文姬归来,孤苦无依,他决定为她另谋佳婿,让她开始新的生活。挑来挑去,他选中了屯田都尉董祀。
董祀不过20出头,年华正好,威武俊秀,风流倜傥。文姬却已经35岁,大漠风沙早已催老了容颜,磨平了她的心性,何况她曾有过两段婚姻,生过两个胡儿。或许,曹操以为,凭文姬的才学,足以抵消她所有不堪的过往。
董祀却不这样觉得,他介意文姬的从前。可是曹操的命令他又不得不受,无可奈何,唯有以冷漠的态度对待这个令他百般生厌的女人。
董祀回家总是板着一张脸,文姬费尽心思地讨好他,他却毫不领情,甚至三天五日地不落家。或许,对于古时的女人而言,越是才华横溢,越是悲苦难断。“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经历了大灾大难的文姬,此时只想过最平淡的日子,她唯一的奢望就是有个依靠,不再孤寡,所以面对丈夫的冷落,她能做的便是忍耐再忍耐。
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一年多。后来,董祀不知因何事犯了死刑,执法严明的曹操不肯轻饶。蔡文姬为丈夫求情,史书上写她哭跪于曹丞相宴请宾客的厅堂里,“蓬首徒行,叩头请罪,音辞清辩,旨甚酸哀,众皆为改容。”
最终,曹操给了蔡文姬这个面子,赦免了董祀的死罪。
她的晚年还算幸福,不仅得到了董祀的真情和敬爱,还收获了儿女绕膝的天伦、书琴缭绕的淡趣。董祀死里逃生,自然对妻子感恩戴德。患难见真情,经历此事后,董祀开始重新审视这位才德兼备的妻子,渐渐生出了爱意。不久他们厌倦了权势争斗尔虞我诈的虚伪,终于放下功名利禄,远离官场,泛舟于洛水之上,到蓝田山林中隐居去了。
从此,洗尽凡尘纷扰,超然物外,时光终于由浑浊变得清浅。
蔡文姬和董祀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后来嫁给了司马懿之子司马师。闲时,文姬指点钟繇的书法,影响了这位汉朝第一书法家。
人生没有望不见尽头的磨难,没有无法赦免的苦楚,蔡文姬终于与命运化干戈为玉帛了。
她的晚年还算幸福,不仅得到了董祀的真情和敬爱,还收获了儿女绕膝的天伦、书琴缭绕的淡趣。
只是,她留在胡地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阿迪拐,一个叫阿眉拐,史书上没有后话。
同为中国古代最杰出的才女,蔡文姬与李清照,一个无青年运,半生三嫁,颠沛流离。一个是无老年运,出名趁早,爱情如意,随后却历经国破、夫死、改嫁、离异、坐牢,晚年风雨飘摇,孤独终老。相仿的才情,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命运。
相比而言,或许蔡文姬更幸运吧!毕竟,老来的悲苦难有回旋的余地,而盛年的磨难还有重来的希望。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两位才女都恰逢乱世,蕴藏的诗情终于在国破家亡的悲苦中喷薄欲出,幻化成最闪亮的繁星,令后世称颂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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