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容悦小茶茶
-01-
蜷缩着睡,很不舒服,所以我醒了。才凌晨两点钟。外面持续着嘈嘈嚷嚷的诵经声——为迁葬爷爷办的这场法事,是要到凌晨四点才能结束的。
屋子里这会儿安静。我妈靠在灶头的角落里,抱着腿打盹儿。锅里的热汤发出“滋滋”的声响,膛火刚刚燃尽。
在我的周围,小姑姑斜依着墙根,大姑姑半挂在炕边,大姑父坐着一个矮凳趴在炉子沿上。此时,他们都睡着了。而在我的右边……仰躺着的人是谁?我屈起酸麻的腿,弓着腰,将脖子伸远了瞧那张被解放帽遮了三分之一的脸……姑爷爷?姑爷爷!
我突然更清醒了。屏着呼吸,重新扫视一遍屋子,见到底是没人醒着,就又将目光拢聚到了姑爷爷的脸上、身上——那是一张被黄土高原的风吹拂了七十年的脸,泛红,浮肿,粗燥;宽大的身材半裹在一床新棉被里,一动不动。我轻轻地给他掖一下被角,心里竟不由一阵难过……
就在六七个小时前,有人传话来,说姑奶奶突然晕倒在了院子里。于是文文(我弟弟)和青虎(我表弟)俩人急忙开车载着她往医院送,但才不到一半路程,就折回了——看护的几个人说老人已经手脚渐凉,怕是送不及了。
山里是讲究“老人最好殁在家里头”这一说法的,于是气若游丝的姑奶奶又被抬到了她自己平时睡的那眼土炕上。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已是半夜里了。可这会儿我居然在自己家里看到了姑爷爷……我认为这是不合时宜的——他那边乱成一锅粥,怎么还得兼顾这边的事儿?
有人进来打热水,我妈又起身忙活了一会。那人走了,我才压低声线跟她问这事。她说姑爷爷是庙里神佛爷指定的“守神人”,做法念经的时候,必须得在场。
我无法接话,但内心很是唏嘘。有什么事能比守在弥留时分的亲人(老伴)身旁更重要?难道庙里的神佛爷们也要难为人吗?或者他们能给姑奶奶多些时日的阳寿作为姑爷爷“效忠”的交换吗?
天的事情天知道,人的事情天也知道……
-02-
姑爷爷是我妈的亲表兄,姑奶奶是我爸的远房姑姑。看起来辈分有点乱,于是他们各自称呼各自的,也并无什么不妥。但不管怎么说,这二老与我们家关系亲厚,是事实。
姑奶奶腿脚还灵便、能满山遍野追着羊群跑的那些年,将她抽空纳的鞋垫、织的手套袜子,一沓一沓地送我妈。我那时候觉得,她是膝下无女,拿我妈当闺女来着。
姑爷爷是我们大队的队长,除了他的本职工作外,村里人凡要办喜事丧事,也是信赖他做统领的。他话不多,办起事却跟自己家的似的,周到,细致,几十年下来,足迹无数次遍布这片土地。如果说这是为人民服务,不如说是为人民奉献,相较那点微薄的薪金报酬,他的付出更多出于一种习惯。
在这方百姓眼里,他绝对有威望,但这种威望又不是高高在上,相反,很多时候人们都会忽略他的队长身份,就当他是一位资深的前辈,诸事请教一二,或者全权交给他,心里才更踏实而已。
现在回想,姑爷爷的品行操守也应该是无可挑剔的吧,毕竟从未听说他与人有过不愉快。印象中,他一件磨毛的破夹克,一顶解放帽,好多年都不曾换过,日子比大多数农村人过得更朴素勤俭些。
姑爷爷家条件还凑合。二老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在我们那儿的小学教书,大孙子也大学毕业工作有几年了,小重孙也上小学一年级了。这个家庭,现在是四世同堂。四年前多前,姑爷爷的老母亲还活着。那个时候,他们一家是少见的“五世同堂”。老太太活了九十六岁,一直挺活泛的,有幸得见自己的“二重孙”,实在算是有福气。
假如姑爷爷还能再活二十年,想必也会看到自己的二重孙。不过,姑奶奶怕是没有那么幸运了。她今年也就六十六七岁,平日里除了腿疼的毛病,没听说有什么疑难杂症之类的。这突然间晕倒,情况之危机,着实让人心下骇然。
-03-
据说姑奶奶和姑爷爷成亲的时候,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两人还都是不知愁滋味的小孩童。不过很明显,这正是他们家能凑齐五代的先决条件。
让两个年纪如此之小的孩子结亲这种事,虽然是在五六十年前那个腐旧的时代,但我想就算是当时的人们,也会认为很荒唐吧,不然五代六代同堂这种事,现在就应该司空见惯了。
姑奶奶十五岁时生的表叔。表叔成婚倒是够了法定年龄。表叔家的那位表哥,属于自由恋爱,大学毕业之后成的家。但总体来说,每一代都算立室早的。
不过嫁了姑爷爷,姑奶奶终究是幸福的。两个人都属温厚的性子,过日子也没啥挑剔,就和和气气了一辈子。
可是现在,她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姑爷爷却还得继续在别处“坚守”……
为迁坟一事,他也忙前忙后了三天。大概我妈是看他累极了,才抱了被子让他小憩一会儿的吧。
再看一眼他的脸,我依然觉得挺难过。
不多时,外面有人喊下雪了。
我侧耳听,诵经声依旧密密匝匝,不见丝毫懈怠。院子里被支起的帐篷遮得严严实实,我也不敢掀起帘子看。只是这清明时节,怎么就下雪了呢!
后记:
姑奶奶一直不省人事,小马大夫过来诊断,说是突发性脑溢血。给输了药,但人终是没醒,第二天下午就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