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下次一定改进。”吴振东每天的工作就是对打来电话投诉的客户讲出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添麻烦了，下次会不会改进，这都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他只需要讲出这句话，伴随倾听对方的指责和抱怨。
“你们这种公司就应该倒闭”——“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给你们的需求一个都没有做到，根本就是诈骗”——“我们下次一定改进”
……
吴振东拿起白瓷杯子往嘴边送，却没有水流进口中，他看看见了底的水杯，舔了舔嘴唇，起身往茶水间去。视野远处有一个白点，他端着水杯一步一步向白点走近，视线有点模糊，他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那里贴着什么。模糊的白色在他瞳孔里晕染开，四周隐约浮着一点蓝光。等下班一定过去看看那里贴着什么，他拐进了茶水间。茶水间里侧有一个休息室，门半掩着，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女同事的交谈声。
“嗳！那个小杨，你知道吧？”
“新来的实习生？”
“就是她。上次让他送客户去机场，他连车也不给人家打”
“是啦，都不会帮客户按电梯呐”
小杨？吴振东脑袋里浮现出了一张孩子气的脸，马尾高高地扎在头上。她好像总是在办公室里跑来跑去，常常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对谁都十分恭敬，总之对她印象并不坏。她今天早上好像还对他说了早安，要么就是昨天说的。吴振东按下出水键，伴随着女同事低低的笑声，白瓷杯被一点点盛满。
从茶水间出来时，他已经把那个白点忘干净了。
座机安安静静地躺在木制白桌上，像是在安眠。今天真安宁，吴振东边想边整理表格。
手机突然在桌上持续震动起来，十几条新消息接踵而至。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母亲头像的右上角亮起的鲜艳红点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勉强点了进去。
“刚给你发这个女孩儿的照片看见了吗，周末你跟人家去吃个饭。”
“人家条件好哟，在小学当老师，长相不赖的，个头儿稍微矮一点，倒也没什么。”
“你这个年纪条件好的不好找，可不要挑三拣四的。”
“这是人家的微信，你加一下”
“多跟人家聊聊天，别再看见了装没看见”
“老大不小了连对象也没有，叫我怎么在邻里乡亲面前抬得起头来”
吴振东看着话语像炮筒里的弹药一样，一颗一颗超他轰过来，让人呼吸困难。他真希望这是投诉的客户打来的电话，他只需要说：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下次一定注意。半晌，他拿起手机，打了一个“好”。
周末，吴振东提前半个小时坐在了约好的咖啡厅里，独自啜饮着一小杯咖啡。约在咖啡厅比较好，一杯咖啡花不了太多时间。他看看表，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但他并不在意。想到对方可能因为某些突发事件而爽约，他轻松地吐出一口气。
“不好意思，突然有点急事……”
女孩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冲他不好意思地欠欠身，“迟到了十分钟。”
女孩儿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清秀。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辫。她招呼店员点了一杯咖啡，在吴振东对面坐了下来。
两个人相对坐着，女孩儿拿茶匙缓缓搅动着咖啡，一圈又一圈。时间缓慢地流逝。隔壁落座了一对年轻的小情侣，小姑娘操着甜糯的口音对身边的男孩儿撒娇。
吴振东不知说些什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他突然想到可以问问女孩儿刚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你……”
“你……”话音未落女孩儿也同时开了口。吴振东珉抿嘴唇，示意女孩儿先说。
女孩儿点点头。“你大概知道……”她脸上泛起了微微红润“我妈很着急我结婚的事情，她在很多软件上发了我的信息。”
吴振东想到，母亲最近确实是在视频软件上帮他寻找相亲对象。
“但其实我对恋爱和结婚有我自己的想法，人为什么非结婚不可呢？”
吴振东发现女孩儿在认真地看着他，仿佛在质问他。人为什么非结婚不可呢？他为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脑中泛起了空白。他想起了办公室那台白色座机，突然很想说：真抱歉，我们下次一定改进。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随后女孩儿讲了一些学校里学生的事情，他点头回应着。
一杯咖啡的时间很短，竖纹瓷杯已经见了底。
“那，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儿…”女孩儿起身将手机放进包里。“我妈那边我会找个理由，也麻烦您……”女孩儿再次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吴振东点头表示明白。
他起身瞥见邻座的小姑娘把手缠在男朋友身上，男孩儿的手贴着她的腰，不知对她说了什么，小姑娘痴痴地笑了起来。
出了咖啡厅，吴振东和女孩告别，转身往地铁站走。走了两步他突然想到是不是该送送女孩，于是回头在人流里张望，却发现已经找不到女孩的踪迹了。他突然不想回家，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街边一户挨着一户的店铺都大敞着门——有卖衣服的，卖杂货的，卖化妆品的，门口的劣质音响放着最近流行的歌曲。他边走边用目光一间一间扫过这些店铺，哪间也不想进。
一间烘焙店对面有个老人在乞讨，二十多度的天气里，老人穿着一件肮脏破烂的棉袄跪在路正中，面前摆着一个蒙了几层灰的不锈钢碗，碗边放着一张收款二维码。路人快速走过，故意不去看乞讨的老人。吴振东把手伸进兜里，指尖触到了金属的质地，他诧异地拿手摸摸，圆圆扁扁，金属坚硬的边界割得他手指生疼——是一枚一元硬币。奇怪，他很少带现金出门，这枚硬币是哪儿来的？他站在原地，用手摩挲了一会儿裤兜里的硬币，然后把它拿了出来，放在了老人面前的旧碗里。老人艰难地弯腰把头往地面低，口齿不清地说着谢谢，吴振东尽量不去看他，放下硬币立刻起身走了。他快步走着，店铺和路人像影片一样在他身侧播放。
吴振东搭上了去往公司的地铁。他靠在地铁座位扶手上，脑袋里闪过女孩儿质问他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时的认真的脸，还有她不好意思的笑容。到了公司，一个人也没有，吴振东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觉得胸中畅快了一点。他想喝一点水，拿起杯子却发现杯底空空，于是起身朝茶水间去。他的视线又落在了远处的白点上，白色在他瞳孔里晕染着。那里贴着什么来着？他决定立刻走过去看看。随着吴振东走近，白点呈现成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三角形，三角形底部是一片蓝色的海洋，原来这里贴着一个装饰画，画上是一座冰山。他盯着这座冰山，突然觉得有点温暖。他此刻很想接个电话，然后对着电话里的指责和愤怒说：“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下次一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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