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

我是一只猫，一只老猫。

这是老宅，也是我的家，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主人都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所以我成了它的新主人。宅子挺大的，地面有一部分是天然取材的黑土地，还有一部分是人工粉刷的水泥地，略显不平坦，墙壁是由黄泥和青石砖砌的，石瓦盖的顶，用几根柱子撑着。老宅靠着山，所以室内光线不好，偏黑，一盏古老煤油灯维持着老宅所需的光明，突然有一天灯灭了，宅子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光”。

老宅的门有两扇，一扇是大门，防贼的，还有一扇是我的府门，为了我专门设一扇门，说实话挺感动的。后来主人走了，大门上了锁，一直是紧闭着，我一般通过我的府门进出。

我来到宅子门前的水井，井已经干涸，里面掉了许多枯枝落叶，井底还躺着一个老化的塑料桶，好像在无声的哀嚎。井边有一具没有灵魂躯壳，那是蝉先生的。那年夏天，满眼云海，满耳蝉声。我喜欢听他的独奏，他也答应过我一直都会陪在我身边的，可他却失言了，永远的倒在了那个属于他的夏天。接着又踱步到旁边的竹林，地上铺满了不知道积累了多少枯萎了的树叶，竹林的竹子分布稀疏，大部分叶子都掉光了，就像是突然秃顶的少年，看得我有些不安。

其实，宅子里不止我一只猫，还有我的死对头，一只老鼠，我叫他多来米。我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主人就给我交代了任务，抓多来米，主人对我说猫是吃老鼠的。

那时我还小，四肢不是很协调，为了追多来米摔了好几个跟头。最终我跟着多来米来到一个极黑的长廊，那长廊是老宅大厅通往柴房的必经之地，长廊的墙壁的里边是掏空的，用来储备粮食。在粮仓附近安营扎寨，真是个聪明的家伙。接着多来米钻进墙壁下面的一个洞里，洞口很小我进不去，只能用爪子挠，最终没办法悻悻离去。即使我没抓到多来米，主人也赏了我一条鱼，之后就再也没有心思抓多来米了，这鱼不比那个浑身是毛的家伙口感好？

可是抓不到老鼠的猫不是好猫。在昏暗的灯火我下和多来米搏斗了几个礼拜，他便体力不支“倒”在了我的魔爪之下，我一只爪子死死的摁住他，他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挣脱不开 ，眼睛有意无意的看着我，好像在求饶，像极了每一个用力活着的生命。我迫于无奈，要让他死的明白，便说：“你偷我主人的食物，我要吃了你，也别怪我无情，只能怪我是一只猫，你是一只老鼠，我们本来就是天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食物明明是我辛辛苦苦找的。”多来米辩解到。看不出这只老鼠还挺有文化，他说的好像也对，我不知如何反驳，只好与他商量，找食物的时候收敛着点。

现在宅子冷清的很，就剩我和多来米相依为命。

我的主人有两个，一个是男主人(老头)，还一个是女主人(老太太)，他们是一对晚年幸福夫妻。那年夏天宅子特别热闹，一群燕子搬到了屋檐下与我成为邻居，他们每天叽叽喳喳，用自己的语言不知道在讨论啥。不过窝里那几个白花花的蛋，倒是像极了我一直都在等的爱情。

小主人来这里过暑假，我很喜欢小主人，准确来说我是喜欢小主人来之后改善的伙食。小主人来的那段日子，男主人都会拿着猎枪，化身业余捕猎者，到后山去狩猎。那段时间我品尝过鸽子蛋、猫头鹰肉、蛇肉等各种山珍，可谓算得上猫界的半个美食家，至于为什么是半个，因为我海味只吃过鱼，我可是一只诚实的猫呢，大大的良猫。小主人每次来都会带一本大本本，好像叫什么暑假作业，每天他都要在它身上花好几个小时，得不到主人的宠幸，我很失落，只能坐在旁边看着他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小主人说，暑假过完就要回一个叫学校的地方，这个本子就是学校布置的任务。

然而静谧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那是个漫长的夜，我还在纸壳箱里睡觉，月光就悄咪咪地顺着窗子蔓延到我的脚下，我被嘈杂的声响吵醒了。

男主人躺在摇椅上，一群大人围在他的身边，有人紧紧握着他的手，还有人在旁边哭喊。大人们真是聒噪，大半夜的还在哭闹，像个小孩子似的。睡觉的雅兴被打搅了，无奈只能去外面逛逛，竹林里有几只萤火虫，把黑暗打散的七零八落，我扑了过去，用两个前爪捂着，小心翼翼的把“光”捧在手心。突然人群中众人齐声大喊一声“爸”，世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只能听见鼻子抽泣，眼泪滑落砸在地上。

之后，我就看见男主人被装进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男主人脸上安详的挂着泪痕，再也没有出来过。

通向老宅的路一夜之间立起了一扇黑色充气的大门，门的正上方有一个大大的白“奠”字。这个是字主人写暑假作业时教我认的，当时是用“祭奠”造句，我记得主人造了一个句子：那年春天，我祭奠了我的老师的。我很想夸他，奈何不会人语，只能喵喵几句，表示附和。后来我知道了“奠”表示像死者致祭，就冲小主人造的这个句子，我猜那段回学校日子应该不好过吧。

男主人毫无征兆的死了，我不敢相信，用爪子去挠那个盒子，盒子上有了深浅不一的抓痕，有人看见了，过来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这是我第一次被踢，我很害怕，慌张的跑开了。

接着举行了几天的黑白“喜事”，众人皆披白衣，唢呐声，鼓声，鞭炮声，一次次冲击着耳膜。披白衣的人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我走了过去，是小主人，他长高了不少，我两只爪子抓着他的裤脚，看向那个长方形的盒子，小主人俯视我，摇了摇头，一滴滚烫的泪掉在我的鼻翼上。那几天很难忘，导致我连续做了几天的梦，我梦见难主人在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想迈开步子，却动不了，不知道这算是好梦还是噩梦。

在这之后，我便很少看见女主人的笑容了，老宅再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了。从最开始的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到后面的一个月回来一次。如今老宅已经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我才惊觉主人好久没回来了，是不是把我忘了。我好恨没有长一双灵活的爪子，这样就能拿起扫帚，抹掉时间侵蚀老宅的痕迹。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我和多来米商量，叮嘱他看好宅子，便出发去找女主人了。

老宅的前面有一条马路，马路的两边是野草疯长的麦田。我沿着马路，一路向北，我记得女主人是往这个方向走的，来往车辆很多，我趁机跳上一辆货车的后棚。可路上很多岔路口，我不敢冒然去寻找，我怕迷路，怕遇见陌生的人，怕孤独，我决定回到老宅，至少那里还有家的余温，我跳下车，沿着原来的方向回到了老宅。

这天我依旧趴在老宅门前晒太阳，迷迷糊糊的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会错的，女主人回来了，她的后面还跟着几个人，我听见说什么落叶归根。有几个人把老宅打扫了一遍，可扫的在干净，宅子也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我立马上前去蹭女主人的腿，围着她转圈，表示热烈的迎接，可是女主人不但没有理我，反而瞪了我一眼，无奈只能翘着尾巴跟在她身后，我很高兴，因为主人终于回来了。

女主人很烦躁，然后传染了那几个人，我在旁边蹭蹭这个的腿，抱抱那个的腿，在地上打滚，企图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我不懂人类的情感，只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表达，他们终于没那么烦躁了。没人理女主人了，她在摇椅上躺了下来，我走了过去靠在了她脚边，趴了下来，女主人终于注意到我了，屈下身来，像以前一样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时间突然走得很慢，好像是留给我和女主人最后的道别。我看过很多人的眼珠子，大多数气泡水一样，亮晶晶的，女而主人的眼珠子昏暗，仅存一丝丝亮光，她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颤抖，她在害怕。女主人眼里噙着泪，莫名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泪腺，我竟然也哭了，之后女主人转身对着那几人说了什么，那几个人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又是深夜，我感觉到了不对劲，用嘴巴去咬女主人的裤脚，可是没有反应，我在旁边喵喵喵的叫，吵醒了那几个人，她们过来看了一眼，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不久女主人也被装进了长方形箱盒子子，盖子没有立刻盖上，他们为女主人穿了一身靓丽的服装。大家都走开了，盖子还是半开着，此刻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决定殉情，我溜进盒子里，躺在女主人的身边，我感觉回到了小时候。盖子盖上了，黑暗立刻就所有的光都杀死了，把我包裹了起来，我一点都不害怕，因为身边躺着我想守护的人。可能是因为这种环境，我很快就睡着了，我以为我不会再醒来。

可是第二天，盖子被一个身穿黄袍，一只手拿木剑，另一只手拿着一张黄色的纸的人打开了，他的脸上全是汗珠，我一脸人畜无害的看着他，准备翻个身继续睡，他把黄纸揣回身上，然后揪着我脖子上的肉把我丢了出来。我才想起来，这几天伙食较好，我的肚子鼓了起来，所以睡觉有时会打呼噜，而且很大声。我看见人群离盒子有一定距离，围成一个圈，把盒子和黄袍包在里面，在场每个人脸上都自然流露出恐慌的神情。事情败露，我知道我得跑了，“臭猫，蠢猫”身后骂声一片，我冲出了老宅，头也不敢回，人有时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

我怕是不能回老宅了，至少在他们没消气之前。他们为什么这么生气，应该是羡慕我能和女主人在盒子里共度一夜 ，我想。

又是几天的黑白“喜事”，这是我第二次接触到死亡，它就像个黑洞，万物都逃不掉的。

主人走了，宅子里也没啥吃的了，我和多来米已经饿了几天了，饥饿蚕食着我的胃，连同里面的水一起榨干。多来米开始倒是很淡定，在旁边念念有词，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我刚想夸他真是一只有素质的老鼠。他就无意识的晕倒在地，嘴里取而带之的是，鸡腿、烤鱼……算了我还是去找点吃的吧，亏待自己，也不能饿着肚子。

后山就不去了，那是个伤心的地方。我先打算去离宅子不远的麦田，那里一般都有田鼠抓。想当年，如果睡不着的话，我就会跑到这来抓田鼠当夜宵吃。田鼠肉质鲜嫩爽滑和过夜的兔子肉差不多。他们虽然是多来米的同类，刚开始确实于心不忍，闭着眼睛嚼了几口便释怀了，那时嘴巴已经脱离了我的掌控，自私的吃了起来。田鼠一般都是晚上出来活动，我准备先潜伏在田埂上的草里，等他们出来活动在抓个措手不及。结果我睡着了，好在今天的月亮够亮。田鼠出来了，像个潜伏者一样在田里徘徊。我展开身躯，一个闪身，可惜扑空了。田鼠发现我了，慌张的跑开，我追了上去，几个回合我就累趴了，田鼠围着我转了几圈，失望的回洞里了，我意识到我也老了。

没办法我只能沿着马路，去更远的人家，看看能不能拿点吃的。走了不久便看到了一栋还算繁华房子。我决定去里面偷，不一会我便找到了厨房，厨房窗子没关，真是天助我也，我溜了进去，看到几条活生生的鱼在水缸里游，一扑便抓到了一条，准备离开。一个小女孩突然闯了进来，她看到我，尖叫一声，被吓得跑开了，好像她是贼一样。我叼着鱼从窗户跑了出去，回到宅子我把鱼分给了多来米一点，毕竟现在只有他还陪在我身边。

饥饿难耐，我又跑到那房子的厨房里去偷食物，窗户竟然又没关，厨房里竟然摆着一条烹饪好的鱼，我忍不住吃了起来，等回过神来，窗子已经关上了，我上当了，拼命的用头撞击窗户。女孩看到我用头撞窗子，向我走了过来，我靠在角落瑟瑟发抖，她不紧不慢的把窗户打开了，我轻轻一跃，跳上了窗沿，回头朝她望了一眼，无奈的离去。

之后每次我去那房子里偷食物，都能看到一点剩菜剩饭摆在窗子外面，刚开始我还是很有骨气的，我要靠自己的实力去“找”食物，到后面我想了个借口说服自己，这不是施舍，这是对生命的尊重。每次我吃的时候，小女孩都会远远的看着我，次数多了，便离我近了。她问我从哪里来的，我只能喵喵喵的回答，她笑了，好像听懂了似的，小女孩说，她一直想养猫，可是父母不同意。吃完了她会给我点小甜点，饼干，面包之类的，正好带回去给多来米吃。我和女孩成了好朋友，我想到了一条可怕的真理，我陪你长大，而坟墓离我越来越近。

靠着这样的方式，我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舒服日子。

是夜，我听见了锁被撬开的声音，我静静的看着，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在偷东西。我躲在房间里，借着月光，弓着背，墙壁上投出一个巨大的身影，那个贼被吓了一跳，慌张的跑出宅子。没过多久那个贼又来了，我以同样的方法吓他，我看见他的腿在发抖，但还是慢慢的向老宅里面走来，我没管他了，或许他是个苦命的人，而我是只孤独的猫。他偷了很多东西，连宅子里的老式电视机都拿了，搬完之后他在老宅门口疯狂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希望这些东西能改善他以后的生活吧。

次日，老宅门口来了好多人，有几个我认识，是那天跟在女主人身后的。他们对我指责，连个家都看不住，就不该听女主人的话让我留在这里。那些人没对我怎样，只是把我给赶出来了，老宅多来米跑了出来，跟着我身后。我坚定的往前走了一段路，还是忍不住回头了，我仿佛看到了男主人女主人牵着手站在门口，眼睛一不小心进沙子了，泪水自己淌了出来。老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