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衡第一次见到云琅，是在白雪纷飞的长安。
那时边疆未平，长年戍守边关的将士还未感受尽新年的喜悦，便又要前往那荒凉之地。长长一队人马自长安北到长安南，马蹄声沉静而凌乱。
玉衡坐在前往宫中的马车里，掀起窗帘看着热闹的长街，只是一个不经意的抬头，便再也收不回眼。
那女子，身披戎装，衣袂飘扬，被高高束起的长发沾上了点点雪花。她手握缰绳，英气而不失清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可那双黑眸就那样凝视前方，沉静如水，似要忘穿远方。
玉衡从没见过这样自信傲然的女子。
他问：“为何这军队里有女子？”
“那是裴将军的养女，生于边关风沙之中，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态。年方十五，这是第一次跟随裴将军上战场。”
他又问：“她为何要去打仗？战场不适合女人。”
对方笑了。“这您得亲自问问她本人了。”
直到行出很远再看不到她了，玉衡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第二次相见时，已是两年后，随养父平定边域蛮族的她终于带领大唐军队凯旋。皇帝将那无上荣誉赐予朝堂之上的她时，她双手抱拳，单膝跪地，他从她眼中看出了满满的深情。
“云琅定不辱使命。”
云琅。
多么简单的名字，自此刻在了他的心里。
云琅第一次见到玉衡，却是在多年以前的深宫之中。
远远地，她看着那个男孩蹲在池边，用手中的小竹条去逗水中的鱼，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可是不一会儿，便有宫人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纵使有千万个不情愿，也只能丢掉小竹条，低着头离去。
她知道他是大唐的太子，她只是不知道贵为储君的他一直不快乐。
为什么不快乐？是因天下未统且要面对各种权争吗？
养父说，是大唐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要懂得感恩，即使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那时觉得大唐疆域辽阔人口众多，不知要如何报答它的恩情。但在看到那年幼的太子之后，她仿佛在一瞬间便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二】
玉衡抬起头，望着那坐在树上的女子。她努力地把身子向前探过去，用那双纤细的手将抱住树枝浑身发抖的小孩子拉进怀里紧紧搂住，然后脚下发力，身姿轻盈地跳了下来。
小孩子一边抹眼泪一边道谢。她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
玉衡目送那孩子远去，心中居然生起些许嫉妒。
“裴将军。”他面带微笑地唤道。
云琅鞠躬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叫我玉衡就好。”
“玉衡？”
“从小我母后就这么叫我，算是一个小名吧。”玉衡看着云琅的脸，“裴将军，那我可以叫你云琅吗？”
云琅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视线。她的眼睛那么美，此时却不带一丝波澜。
没有战乱的这两年，玉衡从未如此享受过早朝。戍边归来的云琅跟随众臣上朝，他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
多想拥抱她，多想亲吻她。
可他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对自己的喜欢——也许是君臣有别，也许是性格使然。
那日皇帝召见玉衡，欲为他钦定太子妃。他一瞬间就慌了阵脚，甚至跪在了皇帝面前，万般推辞。
很多年后他想起这件事，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思考：若是那时便顺势请求让云琅作自己的太子妃，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太后大寿那日，宫中热闹非凡。
玉衡于人群之中找到了她飒爽的身姿。她坐在众女之间，面带微笑地听着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聊天，一言不发地小口喝茶。在这些足不出户的如云美人中间，她不是最美的，却是最耀眼的。
“裴将军……”一位妃子开口道，却又觉得这称呼不太顺口，愣是卡壳了。
云琅笑道：“娘娘直接叫我云琅便好。”
“哦，云琅啊，”妃子也笑了，“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呢——云琅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吧？想我们在座的姐妹们入宫时也就跟你差不多大年纪。女大当嫁，咱们的青春来得快去得也快，你难道还没有打算成亲吗？”
“是啊，我听说有好多世家公子都在向裴家提亲呢……”另一个女人附和道。
云琅面色如水，看不出有任何情绪波动。她抿嘴一笑：“劳烦各位娘娘记挂着云琅的婚事，云琅感激不尽。云琅出生在边关，是听着战场的号角长大的，若没有父亲和大唐的庇护，云琅恐怕没有机会坐在这里了。如今云琅一心只愿为国效力，只愿为一人守住这江山。儿女情长之事，来日方长。”
说罢，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太子所在的方向，不料玉衡也正望着她。
二人同时一怔。随后，云琅唇角轻勾，朝他微微点头致意。
玉衡不知心中该做何感想。
【三】
“殿下，下雪了，奴才给您披上衣裳吧！”侍从抱着太子的披肩，现在太子斜后方好言相劝。可太子不理会他的话，一直望着那气势恢宏的长安城门。
“我不冷。”玉衡轻声说。
渐渐地，他看到城门之外出现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第一个人骑着马穿越城门而入。
是那让他望眼欲穿的人。
自第一次见云琅，已过去数年。玉衡早已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已然有了大唐储君的风范。可他透过飞雪见那女子，容颜依旧，只是眼眸中多了几分沧桑和坚毅——那是在沙场浴血重生后的人才有的眼神。
她一抬头，也望见了他，莞尔一笑。
——我回来了，殿下。
他读懂了她的唇语。
边关战乱暂时平息，玉衡估摸着短期之内她都不会再被派去戍边打仗了，但是他完全没想到皇帝会在论功行赏的时候问起云琅的婚事。
那身披龙袍的人端坐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云琅：“你为我大唐所做出的一切，可论一等功。但裴将军，女子终究是需要与一人协首白头的。这么多年，你可想过？若朕想赐婚于你和太子，你如何想？”
玉衡身子一僵，猛然抬起头。父皇将他心中一直希望的事说了出来，他充满期待的望向云琅。
云琅目不斜视，就那么昂首与皇帝对视，然后抱拳：“陛下隆恩，云琅至死不忘。云琅是大唐子民，更是大唐将士，自踏上沙场那日起，云琅便决心要为国献身。太子人中龙凤，值得更好的女子。”
——更好的女子。难道，还有比你更好的人吗。
玉衡盯着她的侧脸，眼神逐渐黯淡下来。
他从来就知道他对她只是一厢情愿，可当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为何她是将军？为何她不是普通女子？为何他会认为她对自己的笑是在示好？为何他要爱上一个明知得不到的人？又为何，他始终不愿向皇帝请求赐婚……
世间无解之事，太多太多。
“殿下为何又在此发呆了？”背后响起女人的声音。
玉衡回过头看着云琅，“我若是知道，就不会发呆了。”
云琅轻轻一笑，指了指玉衡面前的水池。“当年，臣在此处第一次见到了殿下，那个时候殿下与臣都还是七八岁的小孩。”
玉衡愣住了。
“那一次殿下本来在这里玩水，可是有个宫女来传话，臣估摸着是陛下或者皇后娘娘召见殿下。殿下一下子就哭丧着脸了，看起来极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宫女离开了。这么多年，殿下一点没有变。”
“怎么说？”
云琅道：“人活这几十年，有很多事是不会顺人心意的。”
玉衡盯着她的嘴唇，突然有种想要冲过去将她揽入怀中亲吻的冲动。
“那若我非要让事情顺心呢？何如？”
云琅迎上他凌厉的目光，丝毫不避讳。
“那是殿下自己做出的决定，与臣无关。”
无关，仅二字，就可叫人心落入漆黑深渊。
同年秋，皇帝因病驾崩，太子李琰登基。登基大典，他知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却未看她一眼。
同年冬，大唐女将裴云琅自请率领百万大军，前往云南镇压暴乱。他未作挽留，任她离去。
“云琅，若天下太平，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四】
小时候玉衡曾经天真地以为，大唐的军队是战无不胜的，大唐的将领是英勇无畏的。直到多年前他看到云琅跪在灵堂前为她的养父守灵。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可她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肩膀不住地颤抖。
她在害怕，害怕下一个葬身战场的是自己。她见过太多的血腥厮杀，她自己也曾身处其中，为求生而不停地杀人。当年先帝问起她的婚事，其实也就是在试探她的态度。她如何不想留在京城？就算不做太子妃，当个御林将军，也不用像以前一样每日在死生边缘游走。
可是她不能。她没有忘记当初自己立下的誓言。她不能以害怕或是自己是女子为理由退缩。
偏偏她想保护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希望着她是一个平凡女子。
于是她手执长枪，面若冰霜，将每一个想要破坏他的江山的敌人杀死。
她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口那么多，那么痛，以至于当那一把刀刺入她的胸口时，她还不忘从腰间拔出剑，狠狠地削掉了对方的头颅。
她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她听到的全是自己的名字和胜利的欢呼。最后时刻，她眼前浮现出那人的身影，他向她伸出手来。
——云琅，天下太平，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当玉衡在不眠的深夜收到来自云南的捷报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云琅呢？”
“裴将军深入敌阵，生擒敌方将领，却因身受重伤，未能归来……”
话未说完，便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坐在案前的皇帝，早已泪流满面。
她为他守住了江山，他却守不住她。
真是何等讽刺。
【五】
——云琅，若天下太平，你可愿与我共度余生？
——若有来生，我只愿认你一人为良人。
庭中花开花谢，故人久别不还，也再不能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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