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没打算敲门,门却开了。
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妈瞪着我说:“你找谁?”
她手里提着破塑料袋,应该正要出门倒垃圾。
我把手中的纸盒一抬,笑道:“快递,李富祥住这儿吗?”
“李富祥?不认识。”大妈把垃圾袋往门口一扔,又道,“找错了吧?”
我抬头看看门牌,佯装恍然大悟道:“这是九楼?啊,我要去八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门“砰”地关上了。我溜进了楼梯间,两阶一步地往下跳着,纸盒里的杂物哐啷作响。
我手里拿的根本不是什么快递,李富祥也不可能住这儿。
“李富祥”是我爸的名字。我爸正在八百公里以外的县城修皮鞋,他儿子我则在城里闯空门偷东西。
作为专业人士,我从来不撬门。撬门的声音大,时间长,容易留下痕迹。我喜欢挨家挨户地找没关好的门窗,如果家里正好没人,我就能得手。
你可能想说:“得了吧,谁会不关门呢?”
可真别小看这个疏忽,每找上一百道门,总有那么几扇是没关严的。尤其是老小区里常见的那种木门,锁舌很容易滑脱。
加装铁门也没用。很多人离家时把铁门往背后一甩,根本不看锁扣搭上了没。
而且有了铁门,大家往往就不锁里面的木门了,一拧就开。我爱铁门。
“那如果家里有人呢?”你又问。
这就要靠我手里的“快递”了,谁说快递小哥不能走错门的呢?
我刚下了两层,又听走廊里有关门的声音,我猛地停下脚步,兴奋劲儿直往上涌——我听出来了,这扇门又没有关好。
都说祖师爷赏饭,我们这行的祖师爷不知道是谁,但他老人家赏给我的宝贝就是一双好耳朵。
我只要听一听就知道门锁的弹簧扣上没有。哪怕隔着几道墙,我也能准确地说出门是什么样的门,锁是什么样的锁,锁舌搭上没搭上。
当然,为了练成这一门神功,我特意拜了一个修锁的老头当师傅,拆装了不下四五百套锁具。有时候,我会故意闭上眼睛,像欣赏音乐那样听锁舌的动静。
普通的铁门撞上之后,锁舌会“咔”的一声滑进凹槽,再“哒”的一声扣上锁链。但是刚才那声门响,只有“咔”,没有“哒”,说明锁舌还留在凹槽里。
从门震动的声音来看,应该是那种单薄的铁架子门,附近小区很常见。
倘若锁舌没有到位,铁门表面上看已经关严,实则留了一条大约两毫米的细缝,用指甲一拨就能打开。
电梯从七楼下到一楼。我从走廊窗户探头出去,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的男人推着自行车从单元门口走出去,他应该就是这扇门的主人。
既然推着自行车,他多半不会很快回来。我摸到这扇写着737的铁门前,敲了敲,等了片刻再用拇指指甲抠住门缝一扳,铁门果然开了。
我伸头进去,试探道:“快递!有人在家吗?”
无人回答。
我溜进屋里,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打电话把胖子叫上来。
胖子见了我,憨憨道:“哥,我给你把门儿。”
我把他往门里一拽,低声道:“没事,一会儿就完,没那么快回来。”
我打开快递盒,拿出手套和鞋套跟胖子一块儿穿上,我找客厅,他去卧室找衣柜床头柜。
这个家可真干净啊,所有的平面,不管是桌子还是地板都泛着白光。家里家具极少,除了靠墙有一壁书柜外,就剩一张木椅对着电视机,连沙发都没有。木椅旁有架立式钢琴,油漆黑亮,琴盖上没有一个指纹。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琴盖,象牙色的琴键有些微微泛黄,看来有些年头了。
我小时候也摸过钢琴,不过是我们中学的破钢琴,外壳被熊孩子们刮得到处是伤。高音破,中音歪,低音闷,有几个黑键还是松的。
我摸了摸这台钢琴的琴键,跟牛奶一样。
“哥,什么也没有哇。”胖子说。
我说:“不会吧……”然后跟他来到卧室。
卧室里有一张我见过的铺得最平整的大床,冷灰色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床上也没有枕头和被子,想来是被收起来了。
床底下是空的,没有床头柜。衣柜打开,里面依次挂着三件大衣,三件毛衣,三件衬衣,都是灰色的,没有抽屉。
“不会吧,什么都没有?”我心道,一面缓缓合上衣柜。
推拉门在轨道里滑行,发出极轻的摩擦声。我灵机一动,蹲下身在衣柜底板上敲了敲,果然是空的。
我从快递盒里拿出一柄螺丝刀,在左边的底板缝隙上一撬,我和胖子顿时心花怒放:底板下面整齐排列着一大组纯金纪念币,黄澄澄的,是银行发行的贵金属产品,十排十行,一共一百个。
我和胖子对看一眼,他脸上满是崇拜的神情,我心中得意,又去撬右边的底板。底板下只有一个木盒,我打开一看,螺丝刀险些脱手,胖子更是坐到了地上——
盒里装满牙齿,人的牙齿。
牙齿有大有小,有的是槽牙,有的是门牙。我拿螺丝刀在盒里拨了一拨,有些已经发黑开裂,有些还是新的,闪烁着瓷片的光泽。
我有些恶心,把螺丝刀递给胖子,说:“把金币起出来吧。”
胖子身体一缩,竟不敢来接。我硬把螺丝刀塞在他手里,催道:“赶紧的!”
金币虽然不大,却嵌在一整块塑钢平板里。我们把东西带出门,全靠手里的快递盒,比盒子大的我们都拿不了。
胖子找了半天才找到平板的缝隙,他力气虽大,要撬开这么大一块塑钢也不容易,转眼额头就蒙上了汗。
便在这时,我听见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八楼。
都是被这盒牙齿吓的,我们竟然忘记了时间。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脏狂跳,连忙把底板安上,又把衣柜门关好,一把抓起胖子,藏在门后。
幸好,那脚步走到隔壁便停下了,我听见铁门开了又关,回来的是别家的主人。
饶是如此,我的背心也已湿透。金币虽然诱人,但我俩已成惊弓之鸟,趁着走廊没人赶紧奔下楼去。在这圈子里混了三四年,今天可别玩儿完了。
2
第二天在路边摊见到胖子,他手里端着两碗炒河粉,张牙舞爪地跟我说着什么。
我取下耳机,听他道:“哥!吃饭了,我帮你买了一碗。”
我俩在一条街上长大,小学起他就跟在我身边。他脑子不太好使,初中便已念不下去,等我高中辍学出来讨生活,他已在街上混了几年,但是因为人笨,什么也没混出来。我进城打工,他便跟着我来了,五大三粗,跟在身后倒显得我挺威风。
“哥,你听什么呢?”胖子问。
“李斯特。”
家里虽穷,我竟然学过几年钢琴,在少年宫,音乐老师推荐我去的。
后来我妈拉板车卖菜的时候,连人带车翻到桥下摔死了,我的钢琴课就停了。
“啊,跟我一样,也姓李。”胖子道。
我一愣,只得点点头。
“我明天跟丽丽见面,你说我送她点什么?”胖子道。
丽丽是胖子新认识的女朋友,染着满头黄发,额上粗粗两条韩式半永久眉毛,胖子却喜欢得不行。
“送什么东西,吃个饭,看个电影不就得了?”我说。
“那不行啊,她还送了我这个呢。”
胖子放下河粉,从脖子里拽出条红绳,绳上系了块玉观音。
“她说是翡翠的。”胖子说。
“假的。”我瞟了一眼说。刚进城时我摆地摊卖了好一阵假古董,这种人造翡翠我见得太多了,批发价十元三个都嫌贵。
“不会吧!”胖子道,张开的嘴里都是河粉,“她跟我说挺贵的呢。”
我埋头吃饭不理他,胖子摸着玉观音,自言自语道:“没事没事,礼轻情意重,她特别从庙里给我求来的呢,保平安。”
胖子小心翼翼地把玉观音戴回脖子里,又道:“我想送她iPhone。”
“那不得七八千吗?”我说,“你妈不是还生着病吗,你有钱吗?”
胖子叹道:“我妈的病是好不了了,我要是能娶个媳妇儿,她也就放心了。”
我们埋头吃了一会儿,胖子忽道:“上次那家的金币,卖了能买iPhone吗?”
我说:“那家就别想了,我肯定不去。”
“为什么不去?”
“那家太怪了,瘆得慌。再说也不一定能赶上人家没锁门。”
一提到那间诡异的屋子,我原本应该想着那盒闪闪发亮的牙齿,可眼前浮现的却总是那架钢琴。
我好久没有看见过钢琴了,更别提摸一摸。那琴键,牛奶一样的。
“干吗非要等不锁门,我们撬开不就进去了吗?”胖子道。
“没出息,就知道来硬的,”我说,“有点技术含量好吗?再说也不安全。”
胖子嘿嘿一笑,道:“对,对,安全第一。附近修车的三毛,你知道吧?好久都没看见他了,肯定给抓了,也不知道有人去捞他没有。”
“修车”就是偷车,大家都说惯了,就像我们每次“工作”,就说去“送快递”一样。
三毛跟胖子差不多大,光溜溜的脑瓜子上就几根杂毛,我们都叫他三毛。
我点头道:“对,还是小心一点,不然哪天你也没了。”
也真奇怪,那天我说了这话,胖子就真的没了,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我开始还以为他跑回老家,直到一个礼拜后他妈打电话来。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你看见胖子让他早回来呀!”他妈说,电话那头传来呼哧呼哧的咳痰声。
他妈本来在住院,钱花光了,只能回家躺着。阿姨从小待我不错,尤其我亲妈死后,记忆中难得的几顿热乎饭都是阿姨做给我吃的。
听着她的咳嗽声,我又想起了那盒金币。当然,还有那架钢琴,像块黑得发亮的吸铁石,召唤我回到那个房间。
第二天我抱着快递盒藏在八楼楼道时,本没指望能再进那间屋子,但鬼使神差地,我听见大门又没有关严。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用手一抠,门居然真的开了。
我再一次站在那间无比整洁的屋子里,钢琴靠在墙边静悄悄地等着我。
我忍不住坐了下来,把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
“手指抬高,手腕要平稳,别跳。”
这是少年宫老师告诉我的。
当年她偶然发现我听力过人,不但耳朵灵,而且能准确辨出不同的音高,立刻拉着我的手到我妈面前说让我学音乐。
我妈虽然不懂,还是决定去卖菜挣钱让我学钢琴。后来她没了,家里连热饭都吃不上,更别提学琴了。
从学校里出来,我不是没有想过好好工作,奈何没人照料,不知从哪里感染了乙肝。虽然只是病毒携带者,却很难找到正经工作,每逢体检,总给刷下来。一来二去,灰了心,开始“送快递”。
然而多年后,我仍然记得我妈听我弹琴时的表情。不管我弹什么曲子,她总是以一样的节奏晃着脑袋,笑眯眯地,只是看着我。
开始学琴时,我年纪已经不小,却是班上进步最快的。老师说,我的耳朵好,手指也长,还很灵活。
但现在,我的手戴着脏兮兮的棉线手套,放在琴键上好像两坨抹布。
我叹了口气,从钢琴前站了起来。没有小偷到别人家弹钢琴的,太不务正业了。
我走到卧室,轻车熟路地托起衣柜底板,却吃了一惊——金币没有了,旁边那盒牙齿还在,而且里面多了两颗新牙。
人类的牙齿分为三种:切牙、尖牙和磨牙。盒里的是两枚尖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虎牙。
牙齿拔下来不久,长长的牙根上还挂着血痕。牙齿的主人应当年纪不大,牙釉质的颜色是雪白的。
我看着那两颗虎牙,忽然有种牙根发酸的感觉,头皮一阵阵地发紧。
便在这时,我听见了大门打开的声音。
那声音极轻,显然是开门的人刻意放慢了速度。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盖板,抱起快递盒侧身滚进床底下。
那人进屋了。
他走路的声音比开门时更轻,我心跳的声音都比他的脚步声要大。
他不急不徐地走过客厅,不时停下片刻,不知道在观察什么。
等他终于走进了卧室,我才见到这个房间的主人,准确地说,见到了房间主人穿着鞋的脚。
他穿一双黑色的软皮皮鞋。鞋面跟房间一样一尘不染,甚至连鞋帮的缝线都没有落上一丝灰尘。
我的目光跟着他的脚步在床前缓缓移动,他在衣柜前稍稍停留,便转身向床铺走来。那双软皮皮鞋在离我眼睛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停下了。
我屏住了呼吸,想去摸快递盒里的螺丝刀,但双手却动弹不得。
“砰砰砰……”
门被敲响了,我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紧接着就听到门外一个大妈的声音喊道:“阎老师,阎刚阎老师!”
皮鞋迅速调转方向,朝大门走去。
门开了。大妈又道:“阎老师啊,还好你在家,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然后我听见了一个年轻的男声,说:“你好,你好。”声音亲切而动听。
“阎老师,最近小区里进贼了,好些住户都被盗了,你可一定要小心。居委会让我通知大家,出门一定关好门窗,贵重物品,妥善保管。”
那男人“嗯”了一声,说:“没问题,多谢您了。”语音里带着笑意。
大妈絮絮叨叨,男人的耐心甚好,不时附和着。
我着急脱身,又是盼着他们聊完,又是怕他们聊完。
“听说啊,最近来的都是老手,是惯犯,狡猾着呢,”大妈说,“一定要提高警惕。”
“嗯,你放心,我知道,我都知道。”男人说。
他到底知道什么呢?是知道小区来贼了?还是知道来的贼都是惯犯?他怎么知道有贼呢?
我正琢磨着,忽然瞥见床底下的一个小东西,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集中到了头顶——那是一枚玉观音,成色很差,做工粗糙,原本挂在胖子的脖子上。
门关上了。
软皮皮鞋没有再走进卧室来。我听见客厅里“咯咯”响了两声,好像有什么门户开合,然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我手里握着玉观音,心脏越跳越快,终于忍不住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客厅竟然没人。
我顾不上思考那男人到底去了哪里,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我那双鬼耳朵,偏偏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极细极高的声音,像是电钻,又像是某种尖叫。
那声音像蛛丝一样牵绊着我的手脚,一层一层地把我缠绕起来。我的大脑里想的都是逃跑,身体却被这“蛛丝”硬生生拉到客厅书柜前面。
书柜很高,从天花板俯看着我,那声音就是从书柜后面传出来的。
书柜后边有个隐藏的房间,我没有勇气扳开看看后面到底是什么景象,只得颤着脖子把耳朵贴在挡板上。
电钻的声音持续着,伴随着低沉的、含混的呻吟。
亲切而动听的男声又响了起来,“长了蛀牙,要把坏掉的牙齿拔掉。有些人,就跟蛀牙一样,也应该……”
他的声音停了,电钻的声音和呻吟声大了起来。过了片刻,我才听到他缓缓道:“也应该被拔掉。”
他顿了顿,像是知道我在偷听似的,问道:“嗯?你说是不是呢?”
我再也受不了,用尽全部的力量控制自己发抖的身体,安静地离开了那个房间。
等我到了楼下,全身像洗过一个冷水澡,头也痛得厉害,电钻的声音就像是耳鸣一样跟随着我。
一走出小区,我就开始跑,恨不能一口气跑回老家去,跑回我那间只放了张破铁床的房间,再把门反锁上。
但刚跑出去两条街,我就跑不动了。我发现手心里还捏着胖子的玉观音。
我蹲在街边,用手猛搓着自己的脸。
我真想揪着那小子的胸口,正正反反打他二十个耳光,再拖着他的衣领把他摔在他妈跟前。
让你回去那屋子!让你不小心!看我不打死你!
我抓着自己的头发,像被关在笼里的野狼一样,在街角两个垃圾桶之间狂躁地走来走去。
终于,我做了一件我的同行们历朝历代都没有做过的事情——我报了警。
第一次拨打110,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个温柔的女声,跟10086的客服没什么两样,我却心虚得不行,总觉得那个女孩子会随时变成霹雳女警从电话里跳出来把我铐上。
我说明了地址,谎称是房屋的主人,举报有人入室盗窃。我一面说,一面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好笑——哪有人自己举报自己入室盗窃的。
人民警察的效率比我想象的高多了,打完电话不到十分钟,我就看见警车开进了小区。
大概是有警察壮胆,我又溜进了小区,藏在楼下报刊栏背后。
警察停好车,很快上去了。他们一共有三个人,都是男的,其中有一个还挺壮,至少有一米八五,如果搏斗起来,肯定不能吃亏。何况他们还有武器,我没有看见枪,但是他们腰间都鼓鼓囊囊的,不是警棍就是电击棒。
等他们把那个变态押下来,我真想上去踹他一脚。不过现在还是先想着怎么把胖子营救出来吧。
万一警察没有发现那个密室呢?我应该去指认出来吗?如果警察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要怎么解释呢?就说我是送快递时不小心发现的?哪有送快递把人家家里搜得这么仔细的?
我还是假装上楼送快递,然后无意间经过犯罪现场。先去探一探再说,不行就说我听见了什么,然后弄出点动静,让警察自己搜吧。
我正计划着,警察已经下楼了,既没有抓什么变态,也没有救出胖子。
他们三个就这么有说有笑地上了车,其中那个最高大的还踢足球似的踢了一下地上的垃圾罐头盒,心情好得跟春游一样,我简直怀疑他们是不是我报警叫来的人。
我像个傻子似的呆站在警车扬起的尘土中,抬头看看七楼的方向,又看看警察离去的方向。
“对不住啊胖子,兄弟我真的尽力了。”我想。
玉观音还在掌心里。挂件被我的脏手一捏,刻痕里都是污泥,轮廓反而清晰了起来,指头大小的观音像脚下能看出有片树叶状的雕刻。
我倒腾过假古董,知道这刻的是一叶观音,是三十三观音相之一,讲的是观音大士乘坐一片莲花,止风浪,降洪水,拯救百姓的故事。
我搓着观音像,想要把上面的泥垢抹去,黑痕却越来越多了,观音的面目也因为污渍显出阴晴不定的样子。
古人绘一叶观音,讲求的是凭虚御风,乘莲渡海的神韵,观音的面貌应该目澄如水,静观大千,才能有普度众生的威仪。
而这枚观音,却是五短身材,虎背熊腰,眼鼻的线条又粗又硬,倒有点像胖子那副憨样。
胖子虽然跟着我混,我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送快递”挣的钱还不够给他的女朋友买个手机,反倒是他,从小到大帮我挡了不少架,挨了不少拳头。
更重要的是,自我染上乙肝,连亲爹都不愿和我同桌吃饭,但胖子和他母亲却从不避讳,我在他家吃的饭比在自己家都多。
我也曾问过胖子,他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呆呆道:“你不是说携带者不传染吗?”
你可以说他傻,他也的确不聪明。但是,他嘴里包着饭粒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感动。
自我妈死后,我就很少被感动了。
我把玉观音放进贴胸的兜里。我要去敲737的房门。
3
“谁啊?”门里的男人问。
“快递!”我说。
门里沉默了片刻,男人说:“我没有快递,我不在网上买东西。”
我急了,忽然灵光一现,说道:“您是阎刚阎老师吗?这就是您的快递,可能是赠品什么的。”
门里又沉默了,忽然,门锁跳开,铁门打开一条缝。
几年来我听到过无数次门锁跳开的声音,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惊心动魄,好像地狱之门在我面前裂开了一道缝,而我还要亲手推门进去。
门背后并没有人,男人大概开了门就进屋去了。我一手捧着快递盒,一手握着螺丝刀背在身后,慢慢地往屋里挪动。
玄关很长,那架黑钢琴就在尽头,琴盖已被打开。我忽然不记得是不是我刚才打开了忘记关好。
捏着螺丝刀的手里都是汗水。我决定一见到那男人先把他放倒,至于什么后果,已顾不得了。
哪知我刚走出玄关,脖子上一阵剧痛,跟着全身一麻,就倒在了地上。
在晕过去的前一秒,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那个男人的正脸,五官看不清楚,戴着眼镜。
醒来的时候,我蜷缩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
头很痛。花了很大功夫,我才看清面前的铁栏杆是椅子腿。
我头顶是一张巨大的椅子,像牙科诊所里常见的那种,不过很旧了,到处都是锈迹,刺眼的白光从椅子上方的电灯射下来,把我掩埋在椅子的阴影里。
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身材高大,头垂到胸口。
“胖子!”我想叫出声来,但嘴里已不知给什么塞得满满的,手脚也都给绑得紧紧的,浑身酸痛。
我拼了命地去撞那椅子,想把胖子摇醒,但刚一偏头就看见他胸口的血,由胸至腹,染得通红,衣服边缘的血渍已经变成黑色。
我的全身猛地一紧,膝盖撞在了椅子腿上,原本挂在椅背上的什么东西摔在我眼前。
那是一只用来开牙髓的车针,钢笔粗细,针头带血,我之前听到的电钻声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
我打了个寒战,本能地想离它远一些,可脚却碰到了它拖着的电线。
车针就像毒蛇般扭动起来了,似乎要向我追来,我吓得魂飞魄散,但空间太小,我只能把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终于哭出了声。
就在这时,一阵钢琴声穿墙而来,是李斯特的《钟》。
这首曲子作于1834年,用钢琴模仿不断敲打的钟声,以超难的技巧著称,朗朗弹过,李云迪也弹过,没想到,这个房间的主人也会弹,而且弹得丝毫不差,精确至极。
我那点可怜的钢琴基础,远远没到能弹这首曲子的水平,却听了无数次。
不用送快递的时候,我常常歪在路边,塞着耳机,幻想自己的双手在琴键上翻花一样地飞舞,我妈没死,还坐我身边晃着头。
五分钟,是这首曲子的长度。幻想的时间可以用循环播放来延长,但是现在,五分钟之后那男人是不是就要过来了?我的一切是不是就要结束了?我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好好活过呢!
我多想有安稳的日子,可生活携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到这间小屋子里来了。
琴声像急雨一样敲打着我的耳膜,我蜷缩在墙角,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忽然,敲门声打断了音乐。
我的耳朵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道:“快递!”
“是胖子?”我几乎要跳了起来。
我赶紧偏过头去看椅子上的男人,他的脸在强光灯下显得很黑,但我再凑近一些,立阎发现了他下巴上的一撮三毛子。他是三毛!
门外胖子仍在敲门,一面敲一面大声道:“快递!快递来了!”
我想大喊,又想拿头撞墙,隔壁忽然传来了一声闷响,接着就是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推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我心急如焚,拼命向墙壁撞去。
隔壁的响声越来越大,夹杂着两个男人沉闷的吼声。不知道谁的身子倒在了钢琴上,几个凄厉的高音被砸响了,紧接着是一串杂乱的低音。
疯狂的琴音中,我疯狂地撞着墙,血从额头上缓缓地淌了下来。终于,“轰隆”一声,隔断空间的书柜倒下了。
我看见胖子蓬头垢面地举着琴凳。地上伏着那个男人。
百忙当中,我看了看那男人的头和脸,他的声音那样年轻,两鬓却有些白发。
“哥!你怎么在这儿?”胖子把我从地上捞起来,抠出我嘴里的棉纱布。
“你才是!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我的玉观音落在这儿了,我回来找,不然丽丽要生气的。”他说。
原以为是兄弟的友谊救了我,没想到,我是被爱情拯救了。
我的额头缝了七针,肩胛骨因为撞击导致骨裂,养了半年才痊愈。
房间的主人被警察带走,他的密室被发现后成为了轰动一时的大案,但具体什么下场我不清楚。我和胖子也因为入室盗窃被判了四年,但是因为有自首情节,且举报有功,两年多就出来了。
我继承了我爹的修鞋铺,虽然以前我老看不起他的活计,但总归是有了合法收入。胖子帮我进货,我们合伙把修鞋铺扩张成了皮鞋店。
金币是胖子偷走的,那男人知道家里来了贼,故意不把门关严,我算是撞在了枪口上。
玉观音虽然拿回来了,但韩式半永久还是跑了。胖子常后悔不该给那女孩儿买iPhone,他消失的那个礼拜就是带着女友去外地玩儿了一趟。
但我们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至少我们都活下来了,没有像三毛一样遭了毒手。
我买了一台电钢琴,闲下来的时候从拜厄、车尔尼的入门曲目重新练起。不太敢听李斯特,总有牙酸的感觉。
修鞋又脏又累,顾客的各种破事儿很多,但再过几年,我就能买架真正的钢琴了。
从小到大,我一直惦记着呢,黑色的烤漆,那琴键,牛奶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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