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蓝玉解下自己的灰布斗篷,囫囵裹在那孩子身上,像是包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般。
直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检查了一遍,确认绝对没有留下风雪可钻的缝隙才踏实地攥紧那孩子的小手,迈开步子。
他攥的那样紧,又那样小心,仿佛牵住的是世间的至宝,又仿佛是生的希望……
漫天风雪中,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踏上终南的崎岖小路……
第一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
长安城南边有条老巷子,巷子里有个极不起眼的酒肆,酒肆里有个瘸腿儿的说书老头,穿一领旧衫,手执破纸扇一把,面前黑漆漆油腻腻酒壶一盏,正在讲五十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大战。
鸦二曲着一条腿,踩在条凳上,面前的粗瓷小碟里,零散着几粒目下时新的蚕豆。他的手里正捏着一粒,将放未放地悬在嘴边,看样子,听得极入神。
鸦二的师傅,是个隐居终南的糟老头子。鸦二其人,据师傅说,是几年前师傅游历归来时路边捡的小乞丐。那时正值深冬,鸦二在雪地里奄奄一息,师傅一时不忍,遂将他背回了终南,几经折腾,总算捡回一条命。
鸦二因这场磨难,记忆全失,不知家乡何处父母其谁。他醒来那天早晨,窗外的桐树上,有只乌鸦哇哇叫,遂,师傅顺手赐了他这个名号。
至于为何不叫鸦大或者鸦三,鸦二不曾问,自觉师傅自有师傅的道理,或者自己有个未曾谋面的大师兄也未可知。
鸦二是个机灵的少年,跟着师傅跑了几次长安,便对长安的大街小巷都了如指掌了。后来,竟给他找到了这个酒肆,甚至迷上了听书。因此上,每次下山采买,鸦二都表现得极主动,道是师傅年岁渐长,不宜劳累,他腿脚利索,理该多跑跑。师傅对鸦二一向放纵,遂也听之任之。
鸦二第一次听到的,便是那场发生在丙子年的战事。
毫无防备的鸦二,耳听的醒木一声响,先生道了句:萧关破,朝那毁,一时血流漂杵……
鸦二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痛得他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前所未有,前所未有啊……
鸦二一路疑惑着,回到了终南。
抬眼处晚霞漫天,火红一片,师傅,正站在茅屋外,向来路处张望。
是夜,鸦二做了一个忒长的梦。
梦里天幕如火,地面焦土浓烟,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无数青面獠牙的怪兽,狰狞着双目,利爪如钩,撕扯着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百姓……
被吓醒的鸦二,惊坐而起,木窗外残月半挂,约摸才交三更,一阵凉意袭来,衣衫竟已湿透。
此后,鸦二似对那酒肆着了魔,每回下山都要去。也不知是那说书老头认识鸦二了,还是老头只会讲那一段故事,鸦二每次听到的,也都只是那一场战事。
那一场战事,史书已有记载,坊间也多流传。然正史只记年月,伤亡,成败。坊间流传,却多了许多杜撰,添了几许神秘,使得那场原本就复杂错综的战事,更显得扑朔迷离。
比如,传说中,萧关之破,并非胡人骁勇抑或布兵不力,而是萧关的一名守关副将,投了胡人,大战在即的时刻,偷偷开了关……如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萧关,轻易告破,关外窥伺已久的胡人,催动十四万铁骑,将朝那城瞬息毁于一旦,一时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且说那一夜,那少年英雄,着了夜行衣,悄然掩入敌营,寻到了白羽的营帐,质问那厮,如何欺骗于他……”
鸦二听到此处,不觉又失神了一回,那书里的情景,透着些熟悉。惨白的月,清冷的风,漆黑里寒气森然的剑,那一切,似曾亲历一般,清晰的,模糊的,影影绰绰交错着……
夜里的鸦二,毫不意外又陷入噩梦……
在一处胡人的营帐,黑巾遮面的少年,剑光冷冽,直指一青年男子的咽喉,质问:“你说大丈夫生当豪杰,壮志酬国,却为何投了胡虏?!”青年男子显然有些窘迫,却仍强自镇定,压低声音厉声喝问:“你是何人?”少年并未回答,剑尖往前一递,直刺那人咽喉。那人一跳跃开,抬手抓向少年面门,少年微一侧身避开了这一抓,却不料手掌过处,少年的半边衣袖被撕破,裸露的臂膀处,一尾紫色摆尾鲤鱼,在烛光下栩栩如生。那人稍稍一愣,少年已一剑挥出,剑尖却换了方向,刺向对方大腿……
每一次梦醒的清晨,鸦二的神情,总有些萎靡,心神不属的样子。师傅却好似没发现鸦二的异常,仍是该打坐打坐,该诵经诵经。
这一日,鸦二又借口下了山。
鸦二直奔酒肆,却没看到说书老头,听邻桌的人说,老头最近有些抱恙,有日子没来了,也不知今日来得否。
鸦二依旧点了盘油煎蚕豆,一边散散漫漫地吃着,一边听那些客人闲聊。
“哎,听说过没,我二姨家的女婿的大伯的三小子的老丈人说,他们村里有位老人家,据说是参加过朝那血战的,还是白羽的亲卫。那白羽,听说是个弃儿,被一对老夫妻收养拉扯大。朝那血战前,不知怎的,竟给胡人将他爹娘掳了去,拿他爹娘性命相挟,若非如此,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岂能投了胡人……”
“爹娘怎么了,家国事大,岂能说投便投了……”
“家国家国,爹娘尚且不顾,何谈报国……”
“听说,胡人头领之所以最后退兵,一方面是朝廷派了援兵,另一方面是中了白羽一箭,伤重不治……”
炎夏时节,空气甚燥热,鸦二一边听,一边顺手挽起了衣袖,臂膀上一尾紫色鲤鱼栩栩如生。
鸦二听闲话入了神,忽觉面前光线一暗,同时,有人说了声“墨先生”。鸦二抬眼处,一把破纸扇,半打开着,扇面上曲曲折折的线条,似乎画了些什么。鸦二再抬眉,说书先生怔怔立在他面前,昏黄浑浊的双眼,锁紧了他裸露的臂膀。
鸦二一时有些呆,未及答话,墨先生已缓缓打开了纸扇。
鸦二这才看清,扇面上画着一尾紫色鲤鱼,和自己臂上的鱼,竟是如出一辙……
第二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深秋的回中道,草木凋零,人迹稀少。
鸦二歪在一头瘦驴背上,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知是睡是醒。
驴子懒散地踱着步,方向是朝那。
朝那有大渊,曰朝那湫。
湫有前后,曰前湫,曰后湫。
前湫明媚如画,后湫幽深莫测。
鸦二立在后湫的山尖,呆呆望定眼前一片水域。
好半天,才从袖中摸出一块破布来,绢帕大小,灰扑扑的,分明就是师傅那领道袍的襟角,上面还残留着鸦二燃香时不小心烧出来的两个小洞。
布上有字,看得出是灶下的柴火棍写的,恐已有些日子了,被摩挲得痕迹浅浅。
"鸦二吾徒,屋顶的茅草有些旧了,记得回来换换,莫教你我师徒雪天捱冻。“
鸦二哑然失笑。
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终南的茅屋每年都要换茅草,每每这个时候,师傅总会编出各种不曾闻名也不曾见面的道友,据说相邀出游,待茅屋整修一新时,师傅又施施然回来了。当然,从不会忘了带一堆零嘴给鸦二封口。
只是今冬……
鸦二的眼中,有晶光闪了闪……
山下的水泽寂静深邃,透着暗红。
师傅常说,昨日莫追,明日不期,守心如一,方是修道之本。
鸦二没告诉师傅,,上次从长安回终南的路上,碰见个卖柴的,拦住鸦二,说他是煞星投胎,一出生就死了娘,才满月死了爹,五岁上死了祖父,八岁上死了祖母,九岁上得了怪病,满口皆是疯言,族中曾找过一个癞头瞎子打问,瞎子道:前世杀孽太重……后来,村里来了个游方老道,说能治百病,要带走鸦二,里正痛快答应。
一个卖柴人的胡言乱语,鸦二自是不信,可那人信誓旦旦:你掀开衣袖来看看,你臂上有个鱼形胎记是不是,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同宗伯父呢……
鸦二知道了,自己不是冻馁几亡的小乞丐。
可……还不如就是个小乞丐了。
倘若只是个小乞丐,倘若不去长安……
倘若……
师傅说昨日莫追,然酒肆里那个人,不也反反复复在嚼那一件事么……
收回神思,鸦二将那块破布整齐叠好,重新归入袖中。
他抬眼看看天空,北地深秋的天,异常高远湛蓝。
低头时,那片暗红的水泽,在细风中泛着妖冶的波光……
他来的路上听说了,朝廷析北地而增设了安定,辖朝那诸县,治所高平离朝那极近。
往后,这方土地应是安然无恙了。
赴身水泽的那一刻,鸦二眼前浮现的,还是那个脏兮兮的瘸腿说书老头,可那面孔,却倏忽化作一个剑眉朗目的青年……
……
三年后,雄才伟略的皇帝陛下亲率数万骑巡幸安定,查看驻防情况。
据史书记载,这位皇帝在位期间多次行幸安定,减免赋税,增设驻军,并率群臣亲出萧关,足见对此地的重视。
而在皇帝陛下第一次亲临朝那的前一年,朝那湫边,悄然出现了两座土包,相依而立,皆有墓碑,一个上面刻着一根轻灵纤长的羽毛,一个上面刻着的,是一尾俏皮的鲤鱼。不像刀斧凿刻,反像是剑尖所划。
有农人曾说,见过一白发凌乱的拄拐老者,久久立在墓碑前……
第三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师姐,有个人被后山的捕兽夹伤到了,现下正安置在客房里,师傅要你去看护一下。”
清沔跑来喊她的时候,清洛正在屋后的空地上练师傅新授的一套剑法。
遂,她收起剑,去往偏院的那间屋。
走到门口,正看见一身黑袍的师傅从屋里出来。
“骨头没事,你每日帮他换次药,三日后便让走吧。”
“是,师傅。”
清洛一贯寡言,大约也是随了师傅。
六岁上随师傅上了山,过了两年,师傅又带回来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师徒三人隐于少华山中,除师傅偶尔下山之外,清洛和清沔从未离开过这几间茅屋。
清洛的师傅常年一袭黑袍,浓密乌黑的长发严谨地盘在头顶,一丝不苟。
清洛和清沔上山时俱是孩童,随师傅生活数年,竟连师傅的性子也学了个十成十。
第二日,清晨,那个养伤的少年睁眼的一瞬,看到的,便是一身黑袍的一个瘦小身板,清秀的五官,像是结了冰,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喝粥,喝了换药。”言语间也冒着冷气。
“你熬的?真好喝!”少年不吝赞美。
虽然是个冰山美人,熬粥的手艺却不错。少年一边想着,一边感受着温热的粥遍布辘辘饥肠的舒爽。
这少年昨天误闯后山,被捕兽夹将小腿撕裂,所幸发现及时。
“嘶!”少年忍痛的轻吟几不可闻,那双换药的手,却一瞬放缓了,动作也变得更轻柔。
少年大半日,眼前都是那双灵巧的手。
“怎么不见给我换药的那个……了?”傍晚,少年问收拾碗碟的清沔。
“师姐明天早上给你换药。”清沔语气淡淡。
答非所问啊,少年郁卒地想。
第三日,除了换药,伺候饭食的俱是那个唤作清沔的姑娘。
第四日,换完药,清洛收拾东西转身,少年试探的声音响起,
“你没想过去外面看看么?长安城十分繁华,我的故乡,虽地处边塞,却也有极美的景色……不过近些年,时常有胡人侵扰。听你师妹说你会舞剑,如果不下山去看看,学了剑法做什么用呢?”
清洛的双脚,一只门里一只门外,就那样卡着。
这些年里,这大概是清洛听过最长的一大堆话了。
“你随我来。”
清洛抬脚出门,少年快速跟上,虽然腿还有点瘸,脸上却看得到明显的喜悦。
清洛一言不发将一套剑法舞完。
“你连捕兽夹都躲不开,此番下山还是多加小心,这套剑法送你自保。”
“学武艺不单单是为了自保的,小小捕兽夹而已,我就是大意了。”
“学武艺为了什么?”
”保家卫国,沙场制敌!你隐居山中,自是逍遥自在,倒也惹人羡慕。但是,大丈夫生当豪杰,壮志酬国,我白羽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寂寂一世!”
……
少年下山去了,晌午的太阳光打在他坚实的后背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一阵清越的歌声顺风而来,飘进清洛的耳中。
少年说,他家乡的人惯会唱歌,临别送一曲聊表谢意吧。若有机会下山,可以去朝那找他,到时可以陪她看他故乡的美景,那些专属边塞的独特风光。
当少年消失在视线之外,而清洛仍在山路边发呆,她不知道,她的身后,有一道沉沉目光,伴随着一声轻叹……
第四章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夏秋之交,晴雨无常,一时艳阳高照,一时又大雨倾盆。
此刻,往长安的东边官道上,有一人一骑,急急驰来,眼见着赶天黑便可入城了。然,天边,却黑压压乌云正欲吞日。
不到半刻钟,已有豆大的雨珠零散滴落,砸起地上黄土一个个打着旋儿。
转瞬之间,雨势骤增,噼里啪啦竟是夹杂着冰雹直冲而下。
一时间天昏地暗,行人纷纷走避。
马背上,清洛的黑袍大半已湿,整齐束起的发髻上也有水珠滴答滚落。
她本想冒雨前行,一瞥眼,瞅见路边有个茶寮,遂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草草将马拴在茶寮外的木桩上。
说是茶寮,只是简单用木桩支撑搭了个茅草棚顶,勉强遮雨挡光,四壁俱无,若是一阵强风来,恐棚子也要散架。
棚子底下支了四五张木桌,油腻乌黑,桌边皆是同色的条凳。有几张桌子已经坐了人,一个个俱是眼巴巴望着落雨的天,显见都是赶路之人。
清洛瞧见靠北边角落还有张桌子,拧身过去坐了。
“公子,快来这里。”一个童子的声音。
清洛未及反应,长凳另一头沉了一下,大约是有个屁股落座了。
陌路之人,清洛并无兴趣。
“小溪奴,包袱里拿我的外袍来。”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音色温润,发声处正是长凳的另一头。
“贤弟,你的衣服都湿了,快脱了换我的吧,约莫有些宽大,不过胜过湿衣。看你身量单薄,谨慎着凉。”
有指腹轻轻敲击清洛搁在桌上的手肘,依方向判断,那只爪子正正来自长凳的另一头。
清洛面色阴沉,头也不回,
“不用,多谢。”
“贤弟,不过一件外袍,你不必挂心……”
“我说了,不用!”
清洛扭头,眼神犀利。
“诶,贤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我瞧你竟觉得十分眼熟……”
清洛语塞,这不是她能应付的场景,只盼着雨快停吧,她焦躁地在心里默念。
“我有个……妹妹,若是还在,也同你一般大了,只是……”
长凳那头的声音停了一下,清洛竟然有些期待,她没发现自己的坐姿因着这句话,柔软了许多。
“我那——妹妹,先天不足。她母亲怀她时身体不好,我隐约记得,她生下来的时候才这么大……”
清洛微微侧转脸,瞄见那人正用双手比划那个新生妹妹的大小,比手掌也大不了多少。那不就和山上大黄的崽子们出生时差不多大小么,清洛在心底腹诽,但大黄的崽子们还是很可爱的。想到这里,她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浮起。
“她满月的时候,苦着一张脸,顶着一脑袋稀疏的黄毛儿,我想摸来着,呵呵,被母亲呵斥了……”
唰啦啦的暴雨声中,那人自顾自讲着自己的妹妹,时不时有浅浅的轻笑。
“抓周的时候,她对着满桌的物件左顾右盼,转了三圈,我想她定会抓那本《河图》绘本,那是我最喜欢的,可是,她,呵,偏偏却抓起了一位叔伯故意拿来逗趣的一把短剑……”
长凳那头突然没了声息,清洛一直凝聚的心神,一下子没了着落。她略有些焦急地转了脸,正对上那人一双清亮的凤目,好巧不巧,他也在望着她。
“后来……你那妹妹怎样了?”清洛敛容坐正,迟疑发问。
“后来,她长大了,很是清秀可爱,只是她身体弱,不能时常同我一起玩耍,我便常常在后院的园子里放纸鸢给她看,她就坐在廊下,望着纸鸢,让我放得更高些,再高些……后园那些桐树,老是会挂着了纸鸢,我需时常爬上去拽,有一次,那纸鸢挂住拽不下来,我没抓稳……很费了一些功夫,总算是拿下来了。”
清洛听着别人的这些幼年琐事,恍惚自己的记忆中似乎也有那么个髫龄稚子,曾经爬树去做什么,具体做什么却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最后摔下来的一声惨叫……
清洛努力搜寻着回忆,这时雨声渐渐小了,茶寮里的人们陆陆续续起身,四散离开了去。
清洛被杂沓的脚步声惊醒,收回游走的神思,她还得赶着进城,遂起身准备离去。
“咣当”“哎呦”
似是桌椅打翻,有人倒地了。
清洛回转头,那个刚刚还兴致勃勃讲故事的人,此刻,正屁股落地,而他们曾共同坐着的长凳,一头高高抬起,一头杵在地上。
清洛毫不犹豫伸出手去,那人顿了一顿,终究抓住清洛的小臂,立了起来。
“贤弟,多谢……”
谢字尚在风中飘着,清洛早已翻身上马,蹄声哒哒而去。
那人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马,似无奈般摇了摇头。
“公子,这是谁掉的,不像是你的。”
听见自家童子的这句话,那人停了拍打灰尘的动作,抬眼时看见童子的手心里一块拇指大小的盈翠玉佩。
他将那玉佩接过来,翻来覆去在手里摩挲,很宝贝的样子。
“哪里捡的?”
“就这里啊,长凳底下,不会是那位黑衣公子落下的吧?我们要怎么送还给他啊,他也不曾留下姓名府邸。”
小童子一脸焦急,他却把玉佩紧紧捧在手心里,心情激荡。
这玉佩的材质极是普通,造型也并不古朴,是常见的祥云纹,不过是普通富贵人家给孩子的长命锁一类饰物。玉佩上也刻有字,一面是“福泽绵长”,另一面刻着一尾鱼,只是,字体稚嫩,图形也显生涩。
“小溪奴,这字是我写的,鱼也是我画的,是父亲找人刻上去,我送给鸦儿妹妹的满月礼物!……”
他喃喃念着,小童子一脸迷惑,看着自家公子神不守舍的样子,和长袍后面一屁股的灰尘……
第五章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隆冬之长安,飞雪如幕,遮天蔽地,一色纯白,闪着莹莹的光。
一处官舍的一方静室,暖炉内火光熠熠,氤氲着温暖的气息。
两个中年男人,着棉袍,相对而坐,酒盏水气袅袅,映衬出他们和善慈祥的面目。
“蓝兄,去岁冬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东郡,民冻饥者甚众啊。加之塞下时有胡人侵扰,虽募民以实塞下之策行有二年,恐尚不足以实仓廪。”
“禹兄所言甚是。前次出使塞外的大人回来了,又被那位当着胡人头领的面一通辱骂,今冬大寒,胡人倘若南下,朝那,恐危矣!”
“那位也是,塞外苦寒之地固然难捱,但你我既为人臣,当为社稷驱使,何须苦恨若此,委实……”
“是啊!对了,禹兄今日请我来,说有要事相商,到底何事?”
“蓝兄,前次因淳于大人之事,我也稍有牵涉,这你是知道的。虽淳于大人终究得免,然拂了陛下的意,终难善了。明春,恐要离开帝都,往何处尚未可知,我是想回南边去,这些年官场沉浮,意兴阑珊,好不容易鸦儿回来了,想回家安享余生了。两个孩子的婚事,蓝兄你多费心,至晚明春,就给办了吧。如此,我也安心了。”
“哦,哈哈,此事甚好,此事甚好!我家那小子,一心痴等了这许多年,原是该完婚了。此事你放心吧,我即日着手此事,我们俩老,就等坐享儿孙之福吧!”
……
一番长谈之后,那位姓蓝的登上马车,茫茫风雪之中,车轮吱呀呀响声清晰,渐渐远去。
姓禹的久久立在廊下,一阵风来,有几片雪花钻进了他棉袍的领子,他不经意打个激灵。肩上忽然一沉,有一双手,将一件大氅搭上了他泛着凉意的后背。
他没回头,只是抬起手,温柔地拍了拍肩上那只瘦小却有力的手。
”父亲,回去吧!蓝伯父已经走远了。“
”嗯!“
父女二人,依偎着一路往回走。
”父亲,是想要离开京都,回南方老家去么?“
”孩子,并非是父亲想回去,只是,京都居,大不易。 不若远离,安享余生。如今,你既回来,为父已无所求,唯愿你喜乐安康。“
”父亲,不若去边地吧?父亲不是常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为何如今却……“
闻听此言,禹父转头看了眼女儿。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是不一样了。不止身量长高了,连气质也与幼时不同。
幼时啊,这孩子六岁上被人”偷“走,六岁以前么,虽说身体羸弱,却活泼灵秀,聪慧可人,全不似如今这般,身体倒是比以往康健了,然浑身透着冰雪般的冷气。
”边地么,边地苦寒,非一般人所能忍。况边地战事频繁,父亲年事渐长,你母亲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边地,实在不是我二人养老之所啊!待你出阁,我二人便安居南边,坐享余生了。“
”父亲,让我去边地吧!“
禹父抖了一抖,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望向女儿。
”父亲,淳于大人的女儿尚且能智勇救父,女儿学得一身武艺,也不能掩于深闺。“
”鸦儿呀……“
”父亲,女儿离开您这么多年未曾尽孝,如今刚刚回来,若是嫁与他人,不和没回来一样么?父亲,我们去边地吧。我们一家团聚,总胜得过边地苦寒吧。”
禹父苦笑,这个女儿啊,不知道当年那个“偷”走她的黑袍妇人是什么人,那人除了一年半载会给他悄然留书一封,讲说女儿安然,此外并无赘言。
眼前的女儿,透着陌生,又好似十分熟悉,曾几何时,年轻气盛的自己,不也是满腔热血一心报国么。
他抬手掠过女儿的鬓角,将一绺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向耳后。
……
几日后,禹父悄悄去拜访了那位姓蓝的同僚,二人很是畅谈了一番。
……
年节临近,飞雪依旧,帝都处处透着一片祥和喜庆。
禹鸦儿骑马出城溜了一圈,回家时,路过一处巷口,突然闪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厚实的棉袍,面色微戚,却硬生生扯起一个浅浅的笑,望向鸦儿。
“鸦儿妹妹,近来好啊!”
鸦儿翻身下马,此人,正是自己当日回长安时在城外茶寮避雨巧逢的那人,这人姓蓝名玉字佩之,乃是自己指腹为婚的一只竹马,对,没错,青梅竹马的竹马。
“佩之,你不准备年节事宜,在此作甚?”
“我在——等你啊!”
“等我作甚,怎不来我家里找我?”
蓝玉摊开手,手心里一枚盈翠玉佩。
她恍惚记起,自己的玉佩不知何时遗失了,一直都不曾找到,原来,竟是被他捡到了。
“谢啦!你在哪里捡的?”
“茶寮……”
“今日找我就为这个啊?”
“鸦儿妹妹,你要去边地啊?”
蓝玉穿的很厚实,他帮她将玉佩重新戴在颈上,指尖扫过她光滑的后颈,透着微微的凉意。
“嗯,父亲明春应该会去边地赴任,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鸦儿妹妹,你——不想与我成亲,是吧?”
鸦儿抬眼,两人近在咫尺,她看得见他眼里的期盼,混杂着一些不明的情绪。
她不知如何作答。
这个人从四岁起,被人告知,这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是你未来的妻子,你要一生一世守护她,幼小的他点头如啄米。
他确确实实一直在践行这个承诺,如无意外,他们自然会在适合的年龄步入婚姻,然后也许美满一生。
只是,他们之间,遗失了八年时间。八年,超过了他们相处的时间,他们朝夕相处,也不过仅仅六年。
“我们回去吧。”
一阵沉默之后,蓝玉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抬手帮她拂落发顶的雪花,顺手帮她兜上斗篷的帽子。
两人一马的脚印,一路延伸,没多一会儿,就被大片大片飞扬的雪花掩得干干净净。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第六章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边地三月,草色始返青,蓬蒿杂乱,间或丁点嫩绿。
过了泾阳,都卢山便在眼前了。
北地三月的风,冷峭凌厉,携裹着沙石,劈头盖脸席卷而来,如刀割般,刺痛裸露的肌肤。时不时还夹杂着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没化的积雪。
马车的棉布帘子里,探出一只手来,掖紧了被风掀开的帘子。
“鸦儿,你坐车里来吧!”
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被风吹的七零八碎。
“无妨!”
马背上的禹鸦儿,裹紧了黑色的斗篷,微眯眼看向前方,层层的山峦,低矮温顺,天空是有太阳的,可是太阳泛着黄,感受不到温度,天地间有蒙蒙的浑浊,不知是山上路边去岁的蓬蒿枯枝,还是大风卷起的尘土,满眼皆是一色的灰黄。
忽而哗啦啦几声,有三两只灰不溜秋的呱啦鸡扇动着翅膀,费劲巴拉地从路边飞往高处的山头去了,它们的毛色与山色土地浑然一体,若不细看,断然是发现不了的。
这就是边地啊,禹鸦儿想。
马车的轱辘,碾压过寂寞的官道,一路向北。
……
渐近朝那,路边有了稀疏的村落人家。
房子大多是土坯筑就,院墙是一溜儿石块堆砌而成。也有一孔一孔的窑洞,挂着破烂的蓑草帘子。
偶尔碰见的一两个农人,颊上明显的两坨红紫,显见是长年冻晒的痕迹。
可见,边地苦寒,并非虚妄之言。朝廷徙民实边已有两年多,可战事频仍,胡人侵扰不断。虽则朝廷对边民补给良多,然,这种自然条件之下,民无以自足自然无力抗敌。
一路想着,远远地,朝那城出现在了眼前,夯土的城墙,破旧的城楼,城楼上零散巡逻的士兵……
终于到了!
禹鸦儿的心中,有隐隐的兴奋。
……
乌水村在萧关近处,村中有数十户人家,半为实边的农户,半为祖辈居此的农人,还有几家猎户。
一处小院里,石头堆砌的院墙上,插着长长短短的几根木棍,棍子上挂着些野兔,呱啦鸡之类的小野味。一个身材高大魁伟的男子,正在院子一头拾掇手中的一把弓,院子另一头,一个盘髻的妇人,坐在一块圆石上,端着簸箕,约摸在收拾粮食。
“爹,娘,哥哥找人捎话了,说今天回家来!”
声到人到,一个脸盘圆润,高鼻深眼的姑娘,推开木栅栏门,脚步轻快,三步两步就到了那妇人的身边,亲昵地抱住妇人的胳膊,一边撒娇摇着,一边嘟嘟囔囔,
“娘,哥哥都一个月没回家了,今天好不容易回来,你们怎么没什么欢喜的样子啊!”
“傻丫头,你哥哥是朝廷的人,周大人让他回来看我们,爹娘自是高兴的,等爹收拾好弓箭,一会儿再去山上看看,寻些吃的回来,晚上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整理弓箭的男子笑着回应女儿。
“羽儿要回来,娘跟你一样高兴,娘知道你的小心思,这次回来,就跟你哥哥说这事儿。”妇人放下簸箕,一边帮女儿整理发辫,一边缓缓地道。
那姑娘坐在母亲面前,低着头,听见母亲这番话,腮上飞起两坨红。
……
“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小屋内油灯的豆点亮光下,青年男子握着一卷已经破损不堪的简册,正在低声吟诵。
“羽儿,还没睡啊?”
“爹,你怎么也没睡?”
屋门开了,父子俩对坐在灯下。
“羽儿,爹知道你从小懂事,一心学艺,就为了投军报国。可这战事,眼看着三五年也完结不了,胡人隔三差五总要来,朝廷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个制胜的法子。爹想着,你今年也十八了,嫚子也大了,要不,把你俩的婚事先办了,咱家又不远,你回来也方便,我和你娘有嫚子照应,你也放心些……”
“爹,你也知道,最近这几年,胡人愈发猖狂了,守关的士兵们日日枕戈待旦。周将军自打做了守将,快十年了,没回过家。我如今也已是副将,又岂能只顾自己。爹你不是也常说,边地安稳了,朝廷就安稳了,朝廷安稳了,我们边地百姓的日子才能安稳么……”
父子二人的谈话,就此终止。
做父亲的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有主见,十三岁上离家出门学艺,一走就是四年,杳无音讯,十七岁上刚回家,就奔了边关,投了军,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一身本事,竟然深得周将军的喜爱,这不才提了副将没多久,一心扑在守关的事情上,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孩子终究长大了,就任他飞吧,投军报国,总胜过一辈子做个猎户。
……
第七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朝那地处西北边境,乃是胡人侵扰中原的要道之一,故而朝廷一惯重视此地驻防。朝那城与萧关互为呼应,成了阻拦胡人南下的重要关隘。
半月前,朝那新任县尉携家带口由长安而来。
县尉姓禹,有妻女各一,闻说妻甚贤淑,女始及笄,小字鸦儿。
禹县尉性甚温和,对妻女倍加宠爱。
据称,鸦儿幼时体弱,常四处求医,一夕被一黑衣女子劫掠而去,直至数年后始归,不仅毫发无伤,还学得一身武艺。
禹大人爱女失而复得,本是幸事,怎奈他无意扯进一件轰动一时的案子,触了陛下龙颜。他原想着仕途无望不若南归养老,一向寡言的女儿却执意要父亲求了边地的缺。
遂,禹大人向陛下请了旨,择日赴任。
禹县尉到任之后,亲谒了都尉卬大人,一则奏请公事,二则,有一私事相求。
卬大人听完禹县尉所求,竟是仰天大笑,随后说了句:巾帼不让须眉,何愁胡寇不除。
……
四月末的北地,恢复了大自然勃勃的生气,绵延不绝的山岭换上了绿装,杨柳抽枝,艾蒿飘香,金花鼠鼓着腮帮子时不时在枝头山间一跃而过……
禹鸦儿一身黑色劲装,立在山巅,俯瞰左前方的一道雄浑关口——萧关。
萧关的军事地位,向来备受重视。历朝历代以来,都有重兵把守。近年来,胡人屡屡犯境,劫掠甚多。萧关守军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不敢稍有懈怠。
萧关守将,更是朝廷从长安调来的一员老将,驻守已有十来年。据传,还有位副将,是朝那本地人,此人年轻有为,骁勇多谋,十分受器重。
再往北边,景致已显模糊,唯余满眼绿色,和影影绰绰稀疏点缀在绿色之上的一些杂点,大约,那就是胡人的居所吧。
传言,胡人居无定所,逐水草迁徙,不事农耕,其举事常随月,盛壮以攻战,月亏则退兵,南侵尤以冬、腊月为害。
……
太阳偏西的时候,禹鸦儿转身向山下走去。拐过一个山脚,听见隐隐的人声,她立时警觉,这里林深草密,并无道路,是何人来此?她蹑足闪身到一处山石后,轻轻扒开缠绕的蔓草,看见山石前面不远处有三个人,两个劲装男子背对她,看不到面目,正对着她的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女,高眉大眼,鼻骨高耸,不太像中原寻常汉人女子。
“我说了我不认识你,我的家在乌水村,我姓白,我的爹娘是汉人!”
“须卜古丽,你看看你脖子上的狼牙……”
“你再不让开,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我哥哥不会饶了你们的,我哥哥是萧关的将军,他不会饶了你们的!”
少女说完,转身作势要跳崖。
禹鸦儿不及细想,从山石后一跃而出,一只手拽住了那少女,另一手拔剑挥出,刺向刚刚与那少女对话的男子。
那人侧身避过,并不与她缠斗,直直往崖下跳落,另一人紧随其后,也一并跳了下去。
等那少女站稳了身子,禹鸦儿赶到崖边向下看去,发现有两条藤枝悬在崖边。
果然如此!那两人竟是提前准备了逃走的藤蔓。
“谢谢少侠,今天要不是你,我就只能跳崖了。”
“客气,姑娘可是迷路了?与他们相识?”
“不认识,我来山上采药。这都卢山我从小就跟着爹常来,比自己家还熟悉,怎么会迷路。他们非说认识我,肯定是想骗我的草药,我才不会白给他们,草药拿回去要卖钱,多的要给哥哥带回关里,给那些受伤的军士疗伤……”
这姑娘,话可真不少。
俩人一路闲话,一路下山。踏上大道,姑娘非要请救命的“少侠”去她家中坐坐,道是她家就在附近,禹鸦儿原本不是个好热闹的人,但今日山上那两人的装束面貌,以及这少女的面目,都让她的心里有一丝隐隐的疑问,遂,答应同姑娘一道,去她家中。
平整的小院里,禹鸦儿看着热情收拾碗筷的妇人,典型的边地汉人妇女,男主人面色黝黑健硕有力,从院墙上挂满的猎物能看出是个好猎户。
那个少女,她的母亲叫她嫚子,长得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倒与山上拦住她的那两个人更为相像。
这也没什么好疑惑的,朝廷这些年将归附的部分胡人部落就地实边,边地胡汉杂居,也许这个少女,曾是某个胡人家里养不活的孩子而已。
……
晚霞漫天的时候,禹鸦儿告别热情的嫚子一家人,返身回城。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吁----"
马缰勒住,一个剑眉朗目的青年翻身下马,停在小院的栅栏门前,他一手持缰,一手熟悉地推开小院的栅栏门……
第八章 从别后,忆相逢
朝那的城防营里,新进了一名巡城队长,姓苏名清洛,乃是禹县尉夫人娘家的侄儿,此人年纪不过十五六,然入伍不足两月,便即声名鹊起,据说巡城中,捉着了几名北边来的细作,经苏清洛一手反间之计,不仅没让胡人刺到情报,反把胡人的兵力部署摸了个七七八八,一时众人交口称赞。
夏六月,朝廷犒赏边地驻军,朝那守将刘大人命苏清洛带人运送守关诸将士的赏赐亲往萧关。
萧关诸将,对这位少年将军亦有耳闻,遂,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与苏清洛校场一较高下。
……
白羽回营的时候,立时有人截住他,言说那个朝那来的苏将军如何如何厉害,好几位将军都败在其手,今日若是赢不回来,往后萧关诸将颜面何存。
白羽毕竟年轻,闻言激起了好胜之心,大步往校场而来,边走边顺手将长袍的襟角掖起在腰间,又紧了紧护腕。
“苏将军,久仰大名,白某不自量力,前来讨教几招,还望不吝赐教!”白羽从右后侧飞身登上演武台,他声音爽朗洪亮,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台上的苏清洛,正把前一个上台请赐教的人一剑柄倒推下台去,此时,剑刚入鞘,看样子今天的切磋是打算到此为止的。
待到苏清洛缓缓转过身来,原本拉开架势的白羽,确是愣在当地,泥塑木雕般。
苏清洛的眼里,面前这个青年将军,倒是一副清爽模样,不同于那些过于风吹曝晒的军人面孔,大约是年轻的缘故,这人还保持着虽硬朗但好看的模样。
白羽的眼里……
白羽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这丫头比之前长高了一些,面目也脱了稚嫩,不过,还是一样冷若冰霜。
他想微笑,可是嘴角有些僵硬动不了;他想尽量淡定,但是心脏的位置咚咚咚如擂鼓般震响;他想说好久不见啊清洛,然而喉咙似被什么堵着了;他想以眼神交流,然清洛看他的眼神明显陌路……
苏清洛看见又有人上台来,又是那一番明里客气实则咄咄逼人的冠冕堂皇之语,一番打量之后,只好再次拔出剑来,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白羽还在呆愣中。
“白将军,进招啊!白将军!”台下有人在提醒。
“白将军怎么了?不会是要直接认输吧,唉!”
“不会不会,白将军绝对不会认输,他一定在思考制敌之策……”
台下已经开始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杂乱。
“白将军,请赐招。”
苏清洛的声音柔柔响起,像是炎夏的一泓清泉,叮咚悦耳。
白羽被这声音惊醒,他根本没听清清洛说了什么,可是他看见了清洛那个请的手势。
白羽有些恍惚地拔出了身侧的长剑,他还在思考要不要用清洛教他的那一套剑法,以便让清洛能够认出他,他不知道清洛是真的不认识他了,还是说在演武场上不便相认故作不识。
苏清洛看见对面的青年将军拔了剑,遂一招飞鸟投林轻飘飘递了过去,若对方不接招,便算自认落败,自己今日也可早早回城去了,这趟差事实在有些脑壳疼。
白羽看见清洛的剑尖到了眼前,瞬间清醒,打起精神举剑进招。
俩人你来我往,过了五十余招,白羽愈战愈来劲,清洛急于结束比试回城,故而略显焦躁。
白羽却不知,以为清洛久战自己不下,故而犯了兵家大忌,他暗暗欢喜,今天定要赢了清洛,看她往后还敢不敢对自己凶巴巴的。
正思量间,清洛举剑直刺白羽心口,全无守势,只取攻势,白羽大喜,已落下风又只攻不守,败局已现,他一手变掌护住胸前,一手抬剑直指清洛咽喉。眼见剑尖到了,清洛丝毫不做回护,仍是一意向前,白羽大惊,剑尖急转,划过清洛肩头,衣衫破处,臂上一尾紫色摆尾鲤鱼,跃然而出。白羽来不及多想,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长衫,兜头盖在清洛身上。
只听“呲啦”“吧嗒”两声响,白羽的长衫兜头盖脸整幅落在清洛的身上,带着被扯烂的衣袖,想来是白羽脱的有些着急,护腕未及解开。而白羽这边,发髻散乱,束发之冠竟是被清洛的剑尖挑落在地。
“竟然平了?!”
“这苏将军真不含糊啊,后生可畏!”
“白将军竟然没赢!?”
台下的议论一波高过一波,台上的二人,此刻还在对峙中。
“你要做什么?不就是随便比试一下么,命也不要了?伤到了怎么办?让别人知道你……怎么办?让我看看,肩膀没事吧?还是去包扎一下吧……”
清洛被白羽一连串的怨念之词整懵了……
这个人真是奇怪,分明是你一意取胜纠缠不休,如何来怪我?况且,比武场上,伤到了实属正常,如今只是破了衣衫,并无大碍,我自己都不介意,你又计较些什么?还将一领破衫兜人头上,不知道别人会介意么?!
“抱歉,发冠改日赔你,今日我还有事,再会!”
清洛扯下头上那领长衫,丢在白羽怀里,拧身跃下演武台,留下披头散发喋喋不休的白羽独自凌乱……
第九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
校场惨败,令萧关诸将对那位年纪轻轻的苏将军心情复杂,唯有一人,自那日后,仿佛失了魂似的,有事没事都会笑出声来,众人询问,他也只是笑,不说什么,这人便是当日拼着衣冠不整勉强打了个平局的白羽。
数日后,白羽找了周将军,说是朝廷赏赐也领了,好歹要去朝那城向刘大人致以谢意,周将军点了头,白羽收拾一番,一人一马直奔朝那。
朝那都尉刘大人对这位萧关的副将也甚为看重,询问些守关事宜,以及兵法韬略,白羽皆对答如流。临了,刘大人感叹一句:我和周将军已然老迈,将来守卫边地的重担,是要落在你们的肩上了。
……
禹鸦儿巡城归来,步入营区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她的营房门口,阳光下那个人笑的开了花一般,堪比营房西头那一大片摇曳生姿的兔耳草。
走近了,她才看清,是萧关那个被自己挑掉发冠的将军,莫不是今天来讨要发冠了?近日忙于防务,她还不曾回家,也无暇去寻一个发冠来待赔。车到山前必有路,她遇事一向波澜不惊。
“清洛,好久不见!”
竟然只是一句淡淡的问候,不过,语气很不稳,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不久,你的发冠今日恐难赔了,我还不曾……”
“哈哈哈,你竟然以为我是来要你赔东西的,哈哈哈!”
那人很无礼地哈哈大笑,鸦儿心里有微微的恼怒。不是来索赔的,难道还要再打一架?
她一边往自己的营房走,一边卸掉身上的铠甲,若是待会儿要打架,铠甲是不能穿的。
那人很自来熟地跟在她身后进屋,还殷勤接过了她的铠甲。
“清洛,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是我啊,我!”
清洛似乎有些走神,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停下脚步一回头,那人不及刹车,清洛若不是反应快,恐怕要一头撞在那人胸前了。
她微微抬眼,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将军,前几天才见过,略微有点印象,不算十分陌生。
“你……”
“白羽,白羽,少华山那个,被捕兽夹夹住的那个,还有这个,这个……”
鸦儿看着这个人絮絮叨叨,如猴子般在狭小的营房里手舞足蹈,比划来比划去,终于看明白了,最后比划那两招是自己师门的剑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想起来没?”
哦,这下终于想起来了,是少华山那个受伤的少年,那个连捕兽夹都没躲过却嚷嚷着要济世报国的话唠少年。一年没见,变化还是挺大的,鸦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白羽,忽的轻轻扭过了脸,白羽没看见,她的脸颊飞起浅浅的粉红。
“你来做什么?”只是一瞬,鸦儿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我,来看看你,我没想到,你真的来朝那了,我原想着,等战事结束了去少华山找你的……听说,你是禹县尉的侄子……你是为了找我才来朝那的吗?”
白羽磕磕巴巴,却还是一贯的啰嗦,只是越往后声音越轻,到最后,竟如蚊蝇般。
“我不叫苏清洛,我叫禹鸦儿,禹县尉是我爹,苏是我母亲的姓,清洛是我修行时的名字。”
鸦儿突然觉得,跟这个人待久了没什么好处,自己说话也变得如此啰嗦。
“哦,鸦儿,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呃?”
“你是特意为了找我,才来这里的么?”
这次竟不磕巴了,字字铿锵。
“咳咳,我陪你四处走走吧,你大约也没机会在朝那闲逛。”
又是答非所问啊,白羽心想,不过,既然人已经来了,不就是答案么。遂,他乐呵地跟在鸦儿身侧,一前一后出了营区。
……
“白将军,萧关来人了,说有要事让你速速回营。”
禹鸦儿刚刚把一顶新买的发冠递在白羽手里,城防营的一名兵丁前来禀报。
“快回去吧,防务要紧。”
“那,鸦儿,我先回去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嗯。”
马蹄翻飞,转瞬即逝。
……
红日西沉,白羽领着五百精兵,沿乌水河一路飞驰。据父亲说,掳走嫚子的那一伙人应该从都卢山东边向北去了,所幸父亲今日上山打猎,发现了嫚子掉落的狼牙吊坠,报信及时,天黑前应该赶得到。嫚子是自己的妹妹,是爹娘的心头肉,无论如何,也要救回来,如果能顺便灭了河边那个小部落,也算不枉此行。
眼看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隐没天边,夜色迅速拉开了大幕,视线立时变得模糊。
就在此时,风中隐隐传来人声,前面依稀看得到星星点点的光亮。
“就在前面了,做好准备!”白羽低声传令。
他从小生活在边地,看惯了战争,对胡人的了解更甚他人,正值盛夏,又当月末,胡人的警惕性最是放松,兵贵神速,一定要速战速决。
……
事实证明,白羽的判断不错,他们冲到那些帐篷前时,那些人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年强力壮的胡人大都被结果在刀剑之下,老弱妇孺抱成一团缩在一个破烂的帐篷前,他喝问白天掳来的女子在哪里,一个老妇人指了指左侧一个稍显崭新的大帐篷。白羽掀开帘子,果然看见嫚子四肢被捆,倒在地上,口中塞了一团破布。他冲上前,拔出腰间长剑,挑开绳子,取出嫚子口中的破布,心疼地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嫚子一旦脱缚,“哇”一声张嘴便哭。
……
是夜,细细的下弦月隐在一大片云层后面,乌水村的这方小院里,漆黑一片,老夫妻的屋里传来喁喁细语,不知在讲说些什么。而另一间屋里的嫚子,大睁着双眼,毫无睡意。
白天,她去都卢山采药,竟又碰到了上次那个人,那个人说,她不是汉人的孩子,她是须卜氏部落的旁支,他们一直住在都卢山北边的乌水河畔,在她三岁那年冬天,汉人骑兵偷袭他们部落,她的爹娘带着两个孩子逃跑,大的孩子已经十岁了,可以跟着跑,小的才三岁,母亲情急之下,用一片毛毡卷起了小女儿,就随着众人慌忙出逃了。待逃到安全之所,想起小女儿还在毛毡里,怕捂坏了,赶紧打开一看,当时就呆了,毛毡卷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孩子的影子。母亲当时就要寻死觅活的,父亲说,大约是跑的太急,孩子从毡卷里滑落了。可恨那些汉人,孩子肯定没指望了。
嫚子抬手抹了抹眼角,湿漉漉的,放下手时,碰到了颈间一个硬物,冰凉尖锐的,那是一颗狼牙,被做成了吊坠,从小就挂在颈上,白天掉落在都卢山,晚饭时爹亲手又给她戴回去的。
那人说,他也有同样的一颗狼牙,说着便摸出来给嫚子看,还说,那狼牙吊坠是他们的爹为他们做的,希望保佑他们一世平安。
那人还说,他就是嫚子失散多年的兄长,他们的爹娘早已在战乱中亡故了。
他要嫚子跟他走,说自己现在已经是百夫长了,可以保护嫚子。嫚子不肯,嫚子舍不得爹娘和哥哥。那人说,让嫚子说服家人一起走,可是嫚子知道,哥哥是绝对不会跟她走的,那人又给嫚子出主意,说是,只要把哥哥的爹娘都接过去,哥哥一定会跟来的,汉人最重孝道。大单于也很看重汉人,那个中行大人,如今就是大单于眼前最红的红人了。
……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朝阳又要升起来了,嫚子揉揉眼睛,听见院子里母亲摆动扫帚的声音……
第十章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七夕,禹鸦儿带队巡城。
中秋,禹鸦儿带队巡城。
重阳,禹鸦儿带队巡城。
十月一,禹鸦儿带队巡城。是夜,北地人为亡人烧送过冬的寒衣,街巷之间,俱是翻飞如蝶的灰烬。将士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本是常态。有过冬的寒衣,算是好的。那乌水河畔的枯骨,不知有多少,仍是闺中人梦里待归的良人。
冬月初三,大雪连绵,持续数日,将朝那城几乎全部淹没。
候骑出去七天了,杳无音讯。
(一)、关破
“ 报——!”
“速速禀来!”
“胡寇数十万骑扎营关外,周将军请援。”
刘大人挥挥手,示意候骑下去休息,情况已经了然。
今日冬月初九,至多十五,胡寇就会发起攻击。数十万骑,如何应付。请援的消息已经发出去了,北地也没多少留存兵力,估计一时半会没多大希望。况且,今冬异常寒冷,大雪自月初开始,就基本没停过。即使卬大人派了援军,以这种天气,定然行程缓慢……唯有拼死一搏了。朝那都尉刘子焱,习惯性抬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他今年不过三十九,胡须已一派霜华。
从刘将军的大帐出来,各人自行去做准备了。禹鸦儿直奔城头,漫天风雪中,她遥遥望向萧关的方向,喃喃念道:你一定要好好的,我还没带你去见我的爹娘呢!
一阵狂风卷来,城楼瓦檐上悬吊的冰柱,竟然被折断了,狠狠砸在她的头盔上。这一下,倒敲醒了她,灵思一动,计上心头,她三步并作两步迅速下了城楼,直奔刘将军大帐。
冬月十五,晨,大雪终于停了,久违的太阳跳出了云层,一时光芒万丈,洒向朝那城,此刻的朝那城,却好似消失了一般,唯留一大片耀眼的光泽,回应着太阳的光芒。
刘将军看着这一切,大赞:妙计!妙计!
这便是禹鸦儿的守城之计:冰封朝那。
此计易行易解,行之则在隆冬,以水浇筑城墙,天寒地冻,随浇随冻,使之筑成厚实的冰墙,滑不着物,难于攀登。解之么,只需回暖。
冬月十五,亥时一刻。
”报——!“
”禀来!“
”将军,萧关……破了!……“
送信的是萧关守将周将军的贴身侍从,他的衣衫已然染满血迹,头盔也歪在一边,后背上,还插着三支胡人的鸣镝,言毕便即晕了过去,刘将军招呼军中大夫带下去疗伤。
禹鸦儿觉得脑袋一空,她攥紧双手,用十指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好让自己保持清醒。没事的,关破,并不意味着……他没事的,一个侍从都能逃出来,他一定没事的。
(二)、城毁
冬月十六,禹鸦儿登上城头,城下密密麻麻已经全部是胡人的营帐,一眼望不到边。那些充斥着血腥味的帐篷矗立在洁白的大地上,像是一个原本相貌俊美的人生了满脸的恶疮。
萧关无人生还,刘将军派出去增援的一万人,也有去无回。
禹鸦儿一夜无眠,从听到萧关破了的那一刻,她的头就突然开始痛,像要裂开了一般。强撑着到天亮,新的消息却如五雷轰顶:白羽叛了!!!
周将军的侍从在几位大夫的极力救治下,总算捡回半条命,而他清醒后带来的第一个消息,便是,白羽叛了。
禹鸦儿没能撑住,终究晕了过去,她醒来的时候,刘大人将事情原委大概告诉了她。
白羽在昨日夜里突然私自开了关,引狼入关,而后,便入了敌营,再未露面。
……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他是那样热血的一个人,怎么会投敌?怎么会?是他说,学武艺不单单是为了防身,是为了沙场制敌,是他说大丈夫当壮志酬国,不应籍籍无名。是他说,腊月八要随她去见她的爹娘……
禹鸦儿痛苦地将脑袋深深埋在两膝间,缩成一团,她不明白原本很好的一切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
冬月十八,戌时末,鼓声大作,胡人在耗费了三天的时间后,终于将冰封的朝那城墙,砸出一个豁口来。坚冰一旦有了缺口,就很容易被攻破。
亥时三刻,有轰隆如地动声席卷而来。
瞬息,密集的马蹄卷起阵阵白浪,直冲朝那……
这一夜,朝那城火光彻夜未绝,士兵的厮杀声,刀枪剑戟刺破盔甲直入骨肉的脆响声,人类将死的痛呼声,战马的嘶鸣声……
冬月十九,丑时,北风呼啸着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向朝那城直扑下来,像要淹没城内那一片诡异的红光……
冬月十九,辰时,太阳穿出云层,金色的光,铺陈在朝那城之上,泛着妖异的金红色。
刘子焱的头颅,高高悬在朝那城南门之上。阳光洒下来,那头颅面色宁静,双目圆睁……
(三)、行刺
冬月十七,子时,禹鸦儿黑巾遮面,着了黑色劲装,里面衬了紧身软甲,手中提着那把长剑,悄无声息翻出城墙,掩入敌营。
那些连绵不绝的帐篷大都灯火通明,她一路潜行藏迹,似在寻找什么。
直到远离朝那城门的一片帐篷,那里黑灯瞎火,却有隐隐的人声,她躲在一角静听,是汉人的语声。似在争吵什么,又好似怕人听见,声音压得很低。
禹鸦儿屏息凝神,靠近那个帐篷,将里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爹,娘,你们不要丢下我,我会救你们出去的。爹!娘!“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不假思索,她挑开帘子,跳进帐篷,剑尖已经循声到了那人的喉头。
掀开的帐篷帘子,由于用力过急,竟然卷上了帐篷顶,月光霎时洒下来,照着地上躺着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竟然是那乌水村的老夫妻二人。而跪在地上压抑悲声的,正正是月余未见的白羽。
就着冷冷的月光,她看见那人眼窝深陷,还有黑黑的一圈,似病了一般。剑尖到了喉头,他好似也没看到,只呆呆看着地上毫无声息的两人。
禹鸦儿剑尖仍指着白羽咽喉,冷声质问:“你说大丈夫生当豪杰,壮志酬国,却为何投了胡虏?!”
白羽没有抬眼,只淡淡道:“投敌?呵,我也会投敌?你又是何人?还不动手么?难道你不是来杀我的么?杀一个投敌背国的叛贼,想来也能让你炫耀一阵了。来来来,我成全你!”说完竟自站起身,张开双臂,一副等死模样。
禹鸦儿噎了一噎。她来时满腔怒气,一心只想刺死这个叛贼算了。然,面对白羽这幅模样,突然下不去手。
“你为何投敌?”
“投便投了,啰嗦。”
闻听此言,禹鸦儿怒从心头起,突然手腕一翻,长剑已在手中掉了个方向,剑柄狠狠拍在白羽的腮帮子上,这一下打得结结实实,挨打的一边脸颊立时就肿起来了。
“我没有!我没有投敌!没有!”
白羽像是突然清醒了似的。低吼着。
“啪!”
又是狠狠的一下,另一边立刻也肿了起来。
这两下打,白羽似被激怒了,抬手五指如钩,抓向禹鸦儿面门,大约是想要看看到底是谁羞辱于他。禹鸦儿微一侧身避开了这一抓,却不料手掌过处,她的半边衣袖被撕破,裸露的臂膀处,一尾紫色摆尾鲤鱼,在月光下栩栩如生。白羽登时僵住,禹鸦儿已一剑挥出,刺向白羽大腿……
(四)、殇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冬月十八,戌时,一身铠甲立在城头的禹鸦儿,唱的,便是这首歌。
清冷的银光,照着她的银甲,温润圣洁。
眼前,是数十万胡寇铁骑,身后,是家国百姓。
胡人铁蹄踏破月光的那一刻,她听见刘大人吼出的一句——“伤我百姓,毁我城池,必诛尔等!”
第十一章 尾声
朝那一战,史书所载极简,曰:
十四年冬,胡人十四万骑破萧关,毁朝那,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上震怒,自欲征胡寇,群臣谏,不听,皇太后故要上,乃止……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建成候董赫,内史栾布皆为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
……
胡人退去之后半年有余,往长安的官道上,有个衣衫缕缕的拄拐之人,一路乞讨着,一瘸一拐,向南而去……
而在此之前,长安城的柳条刚刚抽出嫩芽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公子,裹着一领灰色大氅,单人独骑,踏上了北上的大道。那马上的背影,透着无尽的萧索孤独。
几个挖野菜的大婶看见了,都说,看看,这么年轻就出家当道士了,多可惜……
一年后,胡人的部落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讲说去岁萧关之战,开关的乃是胡人须卜部的一个百夫长,化妆后冒了一个汉人将军的名,那汉人将军和他的爹娘,都被那百夫长使计抓起来了……
又半载后,乌水河畔的一个部落,听说有个贵人女子想不开,投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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