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菜七
妇幼医院的产房外,等候区的几列不锈钢长凳几乎坐满了人。保温饭盒与保温杯、人们高的与低的交谈清脆地磕碰;
幸福感不需要节制,因而快乐的嗡嗡声吵得毫无节制。期待中夹些紧张的气氛在轻快地盘旋,空气中仿佛架起了橙色的彩虹。
无论怎样,这样的迎接总比送别来得轻快和幸福。
午后的阳光很懒很淡,光柱滑过错落、颓败程度不一的楼顶,华丽地闪进窗口不远,便沉默着碎在远离等候区的褐色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涂了一地斑驳的人间冷暖;
或者说,窗外鳞次的楼宇、人群里荡漾的欢愉犹如坝堤,暂时驱退了外面叵测的光线,庇护着等待来临的生命和迎接其来临的人们。
三十五岁的柱子拎着一只皱巴巴,装CT检测结果的塑料袋,也在人群中等,但他不在他们的世界。
他清瘦的脸黝黑无光,表情格格不入的严肃,他没坐,站得像一根柱子,蚀掉了灰泥,颜色暗淡的那种。
他虽然最近瘦了不少,但身材看起来还结实,穿一件色彩质地不太分明的衬衣,由于腋下夹着一只铮亮的旧保温杯,袖子又卷得过高,肩膀上趴着的两个洞眼嘴巴张得醒目,显出生活艰辛的情形。
此刻,他凝视着产房手术室门口白色的灯。你会觉得他跟所有人一样,等着灯熄门开,如果穿绿色手术服的护士从门后闪现,叫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一瞬,护士和她所抱着或推着的病床上的人,都成了真正的天使。
然而他毕竟不在他们的世界,他只是等待的样子像他们、为新生命欣喜又紧张的心情像他们、他只是和他们置身同一处地方。他没有要迎接的新生命,他的妻子不在那扇门后的待产室的床上,她正坐在他腿边的椅子上,头疲惫地倚着他的腿。
柱子轻巧地拧开手中泡了几颗红枣的保温杯,沾了沾唇试试水温,犹豫着悄悄低头瞧妻子,她蹙眉闭目,细微的几颗泪压得睫毛颤动。
他的心陡然抽搐几下,喉头哽咽,感觉身体像块海绵,心也是,被动地吸纳四周一波波涌动着紧张的愉悦。乱纷纷又说不清的感觉。大概是幸福吧?他的身体和心饱含着别人杂乱的沉甸甸的幸福,随后又仿佛闷在水底般轻飘飘、软绵绵的,他用了好几分钟才盖好杯子。
杯盖关紧了一切,周遭的声浪退潮了,顺手敛尽了光线,他又回到了浓雾弥漫的凌晨四点。他每天开始工作的时间。
凌晨,迷蒙的街道和小巷交叉,纠缠成路灯下沉睡的一条条河流。清洁工偶尔和“扁担”们在巷陌相逢,开着“呦,拉了大活”的玩笑。
清洁工的橙色影子转眼就没在眼前的街角,杂色衣服的“扁担”腾不出力气开玩笑。扁担挑起的小山压在肩头厮磨,于是,在沾着白露的脸上压出没心没肺的笑意。
说的人,笑的人,谁也不在乎对方有没有听见看到,各自在街市巷陌的河流浮沉,吭哧吭哧地随波逐流,或默默地被各自的活计牵拉着自行其是。
谋生实实在在填满了心,顾不上计较其他。
柱子在一个夏天被挤下了高考的窄桥,差五分没考上大学,陪“老扁担”父亲来了武汉,打算找亲戚筹钱择校。都是胶着于柴米油盐战场的穷亲戚,也担心“老扁担”的偿还能力跟身体一样弱,无法帮衬。
柱子书没得读,无奈之下,他瞧着满脸愧疚的老父亲说,算是子承父业吧。他在“汉正街”、“白马”、龙王庙沿江码头一带做了人工运货的“扁担”,每个清晨、日暮,他背着凌晨浓雾的气息和傍晚的薄雾相会。
从此,往来于店铺、仓库和小巷子间的柱子没了名姓,所有人都叫他“扁担”。妻子那时还只是他女友,女孩唯恐读了点书的柱子在意这称呼,小心翼翼地劝慰他说,光在白马商厦一带,上万人的白马扁担都是没有名字的人。又宽慰他,据说,名字叫了扁担,贱,不娇气,身体棒。
起初,没了名字的柱子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死了似的。他很郁闷,扛肩上的扁担绑着一卷绳子,期待的目光在人群里游戈,明显就是扛活的,要搬货,用得着大声嚷嚷“扁担”么?一招手就过去了。然而,客户们习惯大声叫“扁担”,等他躲躲闪闪低声应了 ,活已经被高声应着疾步过去的同行接下。
晚上回去,老扁担问他中午吃的啥,今天活儿怎样。他摸着瘪的肚子和空的口袋,说完两个字“还行”,就瘫软在椅子里了。他捧着老父亲递过来的海碗,把脸埋在里面,软弱得想哭的嗓门掩在呼喇的吞咽里,他责怪自己的无用、恨自己不该有瞧不起自己的心思。
我们的世界毕竟干脆,帮忸怩的人做了果断的决定。一年后某个晚上,老扁担在码头扛货,下雨路滑,加上体力不济,在石台阶上滑倒磕伤了腰椎,那时没有“新农合”医保,老扁担看着触目惊心的医药费长江汛期的洪峰般,见天介涨,天天盘算着定期存折里又短又小的数字。与其说他在医院修养了半个月,倒不如说是折磨了半个月。
第十五天,老扁担向医生死乞白赖,硬挺着要出院。柱子朝父亲跪完又朝医生跪,两边的人都坚持,医院有制度,没办法通融缓交药费;老父亲含着泪坚持留点棺材本和娶儿媳妇的钱,也没办法通融。
柱子不想父子俩都在人前哭,也没人哄老少两个男人,只好躲去厕所,然后用冷水抹一把脸,出来,麻着心,木着脸办出院手续。老扁担坏了的腰代替他辞了工。
回老家的当天,老扁担带走了柱子的余地。没了退路的柱子,只几天,就被白日头染黑了脸,不堪重负的肩膀挣扎着磨破了衣服,染红了那根扁担。
他一度很卖力,不是为了挣钱,和谁堵着气似的拼命:肩上的货物重得五行山般没有尽头,他用更快的速度与肩上的货抗争,快了就少背了货似的;中午的阳光刺着磨破的肩膀,他刻意把扁担压紧伤处......
他努力干活,希望自己病倒,病了,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歇几天。人想要的好,总没有那么容易如愿,他一直风风火火地做着他的“白马扁担”。
所有的改变从一个秋天的黄昏开始,他在江边的码头担着“五行山”。日暮时分的赤光在江面瑟瑟铺展,他沐着汗雨,忽然听见江汉关大楼的钟“哐哐”鸣响。很有些暮鼓晨钟的意思。他仿佛忽然从水底浮起,听见什么破碎的声音,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不过,卯足劲儿的身体并没松懈,轻了的、松了的,是肩上和心里堵着气的担子。
放弃了跟自己作对,老家的女友立刻缓缓柔柔地在脑里浮现。他停下脚步,远远地张一眼那座瑰丽壮观的建筑,那一片属于解放前的租界,现在的文物景区,很耐看。他很奇怪身边行色匆匆的人,怎会恍若惘闻。
什么时候接了大活儿,他打算带女友坐一回“麻木”——那种类似过去黄包车的人力三轮车,一起去看看恍如十里洋场的那片建筑群落。
那些年,邮局的绿色邮筒远没有如今落寞,寄手写信聊天恋爱的人还多。薄薄的一张张信纸,堆叠了厚厚的情感,日子变成了一片片可以摸得着的痕迹。
他写给女友的一封信上写到:“扁担”不偷不抢,朗朗上口。多好。何况,名姓对于陌生人来说就是一个没有特殊意义的符号,在亲密的人面前,名字和所有一切才有了意义。在重视你是谁的人面前,独具特点的你才有特殊意义。你安心吧,我早想通了,踏踏实实地挣一份钱,虽说不怎么体面,但挺好的。他多少有些酸溜溜地写,有钱多花,没钱少花,钱多了害人。
后来,女友成了妻子。信纸和邮票早成了蒙尘的陌生名称,用上了手机,他觉得久不书信往来的妻子和他都变了,俩人的话少了,距离很近却感觉比从前远了些;作为运货工具的“扁担”也退了休,被称作“扁担”的人们开上了改装的小三轮运货,黑鱼似的穿梭在长街窄巷。
他肩膀积攒的厚茧也褪去了,似乎长回了脚底,由于他肯干、诚信,历年也积了不少熟客,他日日忙碌不闲,以这双脚和三轮车丈量着“白马扁担”越来越小的国土,然后在脚板挂起茧的勋章。挑扛比以前少了,他却瘦了。
收工后,他会和这些年那样带一挂妻子最爱吃的香蕉,回到和妻子租住的小房子。妻子依然体贴地为他泡茶端洗脸水,摸着他黑乎乎的脸,抱怨一句,怎么越来越瘦了。
他们深深的关爱都没变,只是他最近越来越累,累得不想说话了。他常常感觉十几平米的住处空荡荡的,或许是因为没有孩子的哭喊笑闹、没有和家人随意说话的时光来填补吧。
他甚至幸灾乐祸地想,那些住着大房子的人,如果房子也空荡,日子该有多难。他想起钱多害人的说法,以及自己做扁担以来,得到最大一笔钱的凌晨。
一年前,一个普通得像午夜的凌晨,云丝压得很低,遮住了本就微弱的天光,黑云似乎就垂挂在高楼的脊背上。柱子为一位陌生的客户送一小车货,给客户搬上一辆出租车。
车灯淹在了黑暗里。一回头,三轮车边的地上躺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公文包,包的金属扣耀着街灯的刺眼红光。他俯身拿起包,有些沉,他一屁股墩在三轮车上发呆,心在胸腔里咚咚地擂。
哗啦哗啦扫地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天暗,清洁工穿橙色马甲的身影不分明。有一瞬,他想,幸亏天光暗。冷冽的凌晨,他感到额头红烧火燎的,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准备离去的行动。
他咳出一口泛着红光的痰,最近老是咳嗽,他也顾不上在意,橙色马甲向他走来了。是当年刚做扁担时认识的小高,现在的老高。
“呦,真肯干。又揽大活了。”已遥远了的小高的语气。
“屁活。”柱子往怀里缩了缩手臂,嗫嚅道,“不干么办咧?一家人喝风屙屁啊。你不也是?背着日头,上山下山。”
"这是命,没办法。”老高说,“早都定了的。”
“这些年,工资也涨了吧?”
“涨!房子、菜,倒涨得水漫金山。”老高一边扫着地叹息着,橙色像往常一样飘远了。
老高没瞧他死死抱紧的公文包,或许见了,也懒得说。柱子是个公认的老实人。他想打开包,看看有些什么,再决定怎么处理它。又咳嗽了一阵,他抖抖着手拨泛光的小巧密码锁,打不开。他把包扔在三轮车里,想了想,拿麻袋盖住。
背着妻子戒了一阵子烟了,妻子疼他,惯着他抽烟的毛病。他现在很想能抽一根。幸亏为了骗妻子相信自己还在抽烟,打火机随时装在裤袋里。他在路边搜到一个烟头,吸了一口,像老高的叹息那么长。出租车停在三轮车旁边,戴金丝眼镜的青年走近时,他还蹲在地上,一堆红痰围着他。
“扁担师傅,”金丝眼镜的广东音很柔和,“多谢,多谢。”
柱子顺势坐到地上,张望四周暗暗的雾气,不太确定地想,这里只有扁担,哪有什么师傅。
“扁担师傅,头先你帮我拉货的,是我啊。”金丝眼镜的手指朝远处的虚空画了一个圈,空气里绕回来,指着鼻子,然后比划着说,“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大大的,黑色皮包?”
柱子扫一眼三轮车里的麻袋,躺得很安静,心定了定。脸却红彤彤的,脸黑,别人看不见。他站起身,闷声闷气地咕哝,“嗯,包。”
“是呀,黑色的。”金丝眼镜张牙舞爪比划。脸上是张牙舞爪的焦虑。
柱子坐上三轮车,手心在大腿上摩挲,有些气喘吁吁地说,“报警了吗?能找到吗?”
"报了的,应该快到了。”
“别麻烦了。在这等你呢。”柱子有些心虚地张望远处的车灯。慢腾腾去翻麻袋。
包递给金丝眼镜,对方打开看着,柱子感觉像是一丝不挂被人围观,他不自在地又咳嗽起来。金丝眼镜递给他一个保温杯,“扁担师傅,刚刚泡的金骏眉,热的。”
“金什么”是啥他很陌生,但还是犹豫着心安理得地接过杯子,听金丝眼镜唠叨,“多谢,太感谢了!我家是做珠宝生意的。这个包,对我好重要。谢谢,谢谢!”
这不是废话吗,不重要又调转回来,还给个“扁担师傅”喝自己的杯子?柱子瞧着神秘的包,心怀遗憾地想着那个“重要”。果然对金丝眼镜很重要,金丝眼镜向他鞠了一躬,说,里面有一包钻石。柱子觉得金丝眼镜想要抱他,他退坐到三轮车上。柱子懊恼而遗憾地想,对你重要?对我也很重要啊。
“太重要了,”他几乎呻吟道,“不谢。”
金丝眼镜单手抱着包,另一只手在包里捣鼓了一阵。然后他靠近三轮车,朝柱子重重地点头,重重地拍了拍三轮车车厢。柱子有些难为情,没怎么看他,随后,金丝眼镜转身坐回等在一旁的出租车里。
他挪下三轮车,向车离开的方向发了一阵呆。收拾收拾继续工作吧。他准备拿麻袋垫座位,然而一只鼓囊囊的黑塑料袋躺在麻袋上,装茶的保温杯压在上面。打开塑料袋,他的心立即砰砰擂鼓,合了袋子,闭了眼再打开,五扎漂亮整齐的钱还在黑袋子里红艳艳。除了给老父亲看病那次,他从没一次拿过这么多现金。
“谢谢。”他哆哆嗦嗦地说,天色蒙昧,没有人影,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他用麻袋把钱一层层包好,绳子一圈又一圈,牢牢绑在三轮车驾驶的座位上。屁股坐在钱上,有点意气风发。老是被你压,今天我也压压你。他决定马上回家告诉妻子,让她也高兴高兴。
回去的路上,路过花楼街的小巷,没什么人。他想起晚上拉货路过时的小巷:人影虚幻一般飘飘荡荡,一排低矮的小门店,玻璃门上贴着“按摩、洗头”的字样,红色灯光透着苹果红般的诱惑。偶尔,敞开一线的玻璃门后,暴露着白花花的大腿和胸颈,很晃眼。
他知道这些胸、腿的主人是做什么的,有同行去过,津津有味地说挺便宜。他难免也想过去贪个便宜。没实现。他记得,一些白得晃眼的胸口吊一串同样晃眼的黄灿灿,特别好看,他想着要拿这钱给妻子也买一串黄金项链,肯定好看。他要给妻子一个惊喜。他调转车头,难得优哉游哉地去揽活。他准备捱到晚上,参考别人戴的式样,要挑一个好看又不同样的项链。那些女人怎能和妻子戴一样的。
终于到了晚上,三轮车把柱子带来了花楼街。他抱了麻袋寻一家进去,是印象中见到最多白花花胸腿的那家。进门的瞬间很静,他能听见自己抑着的呼吸,他有些紧张,为怀里的麻袋还是什么,他来不及想。
一个白花花的胸脯贴着眼闪现,一条手臂揽着他的腰。"到里面吧"的气流在耳朵里挠痒痒,挠得他的心也痒痒。他想,进去看看吧,正好这女人也戴条好看的项链。一个小时后,他逃了出来。他花掉了那扎钱里面的一张,买断了“没贪过那种便宜”的历史。不到一个月,他去了医院,确诊感染了性病。
他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妻子这笔钱的事,拮据惯了,突然多出这样一笔钱,妻子心思重,他怕她担忧。他以妻子的身份证开了新存折,把剩下的钱存了。偷偷摸摸地看病。性病愈后,却引出了更多偷偷摸摸的检查。
一切都变了。肺叶也有些不好,检测单一直放在CT检测结果的塑料袋里。认为重要的东西合放一个袋子里,是他们俩的习惯。存折和他们写的信也在另一个塑料袋里,藏在棉絮底下共眠。(文|菜七)
产房手术室的门连续开开关关,仿佛世界层层叠叠,要好多次才能畅连。婴儿的啼哭和大人们的笑声远远地传来。他再次低头瞧妻子,她瞪着倦怠的大眼睛望他,依然明亮的眸子里含着模糊的怜惜。
他看到了阳光下的樱花在妻子耳边的黑发间明媚,“麻木”疾驰,江风卷起她的发梢在他耳朵上挠痒痒,江汉关的钟鸣在长长的街道回荡,妻子的笑让阳光和风跳起和缓的舞,留下一地婆娑的浅影。
“何以柱!”妻子重复别处的声音,然后说,“是护士。柱子,排到我们啦,发什么愣呢?”
“哎,在!”他回完护士,扶妻子靠椅背坐好,“嘿嘿嘿,这么些年,习惯了扁担。倒不习惯大名了。”
“柱子,扶我进去吧。”
“不了,你身体不舒服。我去吧,情况我清楚。病历都在。”他把杯子留给她,转身去麻醉医生办公室前,皱着黑脸冲她笑笑。哗哗地晃晃手里的塑料袋。
显然今天迎接的新生命太多,医生忙累了,柱子说了几句,她勉强冷冰冰嗯了几下。她漠然翻看着柱子递过去的病历,忽然抬头看了看他,医生漂亮的脸上有些变化,但是柱子不确定那是什么。他的手在大腿上来来回回找抓捏。
“不是来咨询能不能麻醉吗?病人呢?病人的病历呢?这是产科,你知道的吧?”
“啊?是咨询。知道。是我老婆,我清楚情况。”医生问得快,他懵懵懂懂回得乱。
医生语调降了几度,说,“你自己看看。”把病历丢回,他面前桌上,夹在中间的检查结果散开,散得很圆,成了一束百合花。
病历封面上写着:何以柱,旁边的百合花瓣上的诊疗意见触目惊心——疑似肺癌,待穿刺活检......他手里的袋子啪地摔在地板上。
“是你的?”医生的声音在洞穴里回响。“确诊了,也能治。”
他一声不吭地待在另一个北风凛冽的空间,浑浑噩噩的梦境。医生有些不耐烦了,“你老婆等着看病呢!”
“噢噢。”柱子茫然地盯着医生的脸,“嗯,她要看。”
“她的病历和检查结果呢?是不是在她手上?”没有人回答她。“在地上的袋子里找找吧。”
他回答不了也思考不成任何问题,只需要人指挥。他低头、弯腰、捡起袋子,递给医生。医生难得耐烦,亲手在塑料袋里取出一摞纸,仔细看了。
“她血象很高,打了三天消炎针,复查还是很高......”他听不懂医学名词,甚至听不懂普普通通的话是什么意思。医生提高嗓门哎了几次,他听见她最后说,“你老婆的流产手术不能做麻醉。”他听懂了。
“她会,会很疼吗?”
“你说呢?”医生扳起好看的脸,语气不好看地把他打发了。
产房等候区的迎接仍然躁动着幸福。他看见妻子迎来的目光,她的眼神是一道潺潺流淌的河,他绵软地在让他安心多年的河流跋涉着,又冲妻子笑了笑,笑太浅,他的脸黑得太重。妻子没看见。他见她的眼眶又湿了,强忍着想窜出来的咳嗽,疾步过去扶她。
他们默默穿过喧闹,走过窗边,踩在褐色大理石的淡金色阳光上,妻子声音低低的,“不能麻醉吧?”
“嗯。”他哽着嗓子说,“你受苦了。”
“要是......没吃感冒药......生一个宝宝。”她的保温杯砸在大理石上,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揽紧她削瘦的肩,“以后会有的。日子还长。”
“柱子,我不怕死,我怕疼。”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现在,”他低头盯着脚下斑驳的阳光,喃喃道,“我不怕疼,怕死。”
end
网友评论
写的真好,尤其环境的渲染。🌺🌺🌺🌺
因为高考失利,断送了继续学习的机会,又入错了行,故事新颖精彩,反映一定的落后观念,在大人的价值观里,谈得上理想抱负✌
他揽紧她削瘦的肩,"以后会有的。日子还长。"
想看七哥写写“麻木(老式的人力麻木)”的生活,我曾经关注过,尤其是麻木队伍里的“弱势群体”,他们的收入不及“强势群体”的一小半……但我愚钝得没找到切入点🍶🍶
段太长了,分开会好点,读起来不累。
你有一颗悲悯的心这在这个浮躁的社会是难得的
思后便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或喜,或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