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茉莉

（一）

进。

阿青头也不抬。

这次的气息是陌生的，带点小心翼翼和好奇的试探靠近。阿青倏地抬头。

是一个看起来小小的女孩子。小手小脚的，一双眼睛大的出奇，带点惊吓和羞涩地打量她。阿青指指门上挂的牌子，未成年和男人不得入内。

那个女孩子愉快地笑起来，突然放松的样子坐下来，说，我成年啦，莉莉安说你的技术不错，我想试试。

阿青皱皱眉，下次要和莉莉安说，不要再介绍乱七八糟的人过来。不过，阿青低下头，扔给那女孩一本画册。选吧。

女孩子好奇地拿过去，开始啧啧称赞，哇，这个好美，那个超赞。她顿了一顿，说，我要这个。

是一个巨大的骷髅，空洞的眼睛里生长出一朵血淋淋的花来，野蛮血腥。

阿青瞥了一眼，那下周来吧。不要抽烟不要喝酒不要吃药没有伤口。

女孩好奇地问，为什么要那么久。阿青头也不抬，多数会改主意的，我讨厌临阵脱逃。想清楚再来吧。女孩骄傲地抬着下巴说，我不会，你记住了，我叫茉莉，我会再来的。

茉莉。阿青轻嗤，和那些兰兰莺莺燕燕一样。不过一眼，阿青就看出了她大眼睛下面长期睡眠不足的黑烟圈，会认识莉莉安的人，又会是什么洁白小茉莉。

（二）

那女孩如约而至。这次的她化了浓妆，瞬间大了好几岁，看起来妩媚性感。阿青没说什么，拿出工具开始操作。

刺青的工具在白皙的肌肤上起起落落，带出丝丝血迹和皮肤的黏液。那女孩沉默而隐忍，一声不吭。

阿青收了手。剩下的明天再来。

今天帮我做完吧。那女孩突然出声。明天我可能来不了了。

阿青看看她，说，皮肤一次承受不了这么多痛感。

茉莉哇的一声哭了。我就要做完，我不怕疼，不怕疼，这点疼算什么。她像是和谁赌气一般，一直不停重复，又像突然崩溃一样无法自制。

良久，茉莉抬起头来，眼睛下面是被泪水冲刷的两道黑乎乎的印记。阿青没心情欣赏她滑稽的样貌，她被她突如其来的发疯弄得有点烦躁。茉莉悠悠地说，今天，这身体还是我的，明天就不知是谁的了，让我还能在做主的时候做主吧。

不做。阿青言简意赅，然后一把拢起她裸露的后背，推搡了出去。

阿青这里从来不缺悲惨的故事，她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匀给这些迷途人。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么谁也不要做戏给谁看。

呆坐了一会之后，阿青想起来，刚才被那女孩哭嚎的忘记收费了，她明天应该不会再来了，可钱还是要收的。阿青拨通了莉莉安的电话。她要找到那个叫茉莉的联系方式。

茉莉啊，莉莉安电话里的语气充满了轻佻的不在意，她那里有点问题，我把她号码给你，你当心别被她缠上。

（三）

阿青还是没有拨那个号码。茉莉自己过来了。

只不过一夜之间，她看上去似乎哪里有什么不一样。进来的时候，先甩了一叠钱在桌上，茉莉面无表情地说，洗掉。

阿青看看她，想起了哪里不一样。她留着清汤挂面头，是初入校园里的那种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形象。

为什么？阿青颇为难得地问。

茉莉讥讽地眯起眼。金主不喜欢。

阿青了然地挑挑眉。这是一个一般这条路的人会有的一个比较好的出路。

茉莉依然一声不吭。纹了一半的骷髅和花朵被悉数洗去，像是一场做了大半即醒来的梦。阿青知道，总有这样一些人，会在身体和心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是伤口不是撕裂给人看的，能说出口的伤心都不叫伤口，叫矫情。

茉莉做好后，并未立即起身，寻到一处角落，默默地坐着。阿青没有赶她，也许是看在钱的份上，还倒了一杯热茶。

茉莉在阿青的店里消耗了一个下午。

然后便不时会过来，先掏钱，再心安理得地坐在某处。阿青也不去管她，偶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送上一杯自己磨的咖啡。

平静的日子就这样滑过。茉莉有时会盯着阿青的背影发呆，在阿青警觉转身的时候，她又若无其事瞥过脸去，把玩耳朵上一只大大的耳环。阿青总觉得，那只耳环像一张血盆大口，能将小小的茉莉吞没。

（四）

阿青。在某一个沉默的时刻，茉莉轻声地唤她。

阿青头也不抬。你不是本地人吗，茉莉似是鼓起了勇气问道，我听不出来你的口音。

阿青没有反应。茉莉又说，我的家一直在这里，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去外面的世界。阿青，你，为什么要回来？

阿青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再转过身来时，她冷冷地盯着茉莉，细细地端详她。茉莉在她的目光下渐渐瑟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阿青转过脸去，对我来说，在哪都一样。

既然这样，再回这个肮脏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可以。

青，我是小欣，你真的不记得了吗？身后的声音急急地说。

青皱皱眉。这个名字只让她和一些恶心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比如，高中时遭遇的性侵，就是因为那个叫小欣的女孩吧。

因为她盛情邀请的一顿晚餐。

阿青从此喜欢上刺青。她喜欢对着镜子，在自己能够纹到的地方纹满刺青，看那些交错的线条将自己的身体覆盖。然后再洗去。再刺上。她的皮肤因此变得很脆弱，每一次都更疼痛，可她享受这种痛感，会让她有种类似高潮的感觉。高潮是什么，这辈子也许都不会有，因为她不会去和人做爱。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茉莉还在说着什么，阿青已不想再听。对于她来说，茉莉是否是小欣，都不重要。她不过是，当年好心地帮一个小女孩摆脱了几个小混混的欺负，然后便被这个小女孩缠上，天天要同她一起回家。如果不是她心软答应了她的晚餐，也许不会有事情发生。不，该来的还是会来。

阿青恨过别人吗。从来没有。她知道，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一向是情感淡漠的人，只是，从此更加厌恶接触罢了。

事情发生后，她很快被母亲送到外地，并未在当地引起什么波澜，只是母亲受不了自己的颜面而已。至于为什么回来，因为没什么好刻意去逃避的。

看来小欣也并没有生活的很好，尽管她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伴着一个年长奶奶的孤单生活，使她格外看中生命中的小小善意。彼时的阿青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天使。只是，阿青已不再是阿青，她甚至都没有认出她来。虽然当年的她也不过是个初中的小孩子。

有冰凉的触感在手臂上停留。阿青的胳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从短暂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茉莉。除去工作中不可避免的肌肤触碰之外，任何人的碰触都让人难以忍受。

大概阿青嫌恶的表情太过明显，都没有注意到茉莉的惊诧和受伤。

（五）

茉莉没有再来。阿青像往常一样工作，研究新的图案样式，或是直接关门，睡到自然醒。

直到一天夜里，阿青接到茉莉的电话。电话里的茉莉听起来有点陌生，带着哭腔。阿青，为什么你当年发生了那种事情我不知道？阿青，我一直都喜欢你，十分十分喜欢你，你走了以后，我就想要去找到你，可是我没钱。我读书不好，只能去酒吧，我一直都不想卖，可是我又看到你，你让我想到当年的阿青，可我以为你不是阿青，我想找到你的想法更强烈了，于是我答应了，我只需要陪别人五年，就能得到很大一笔钱。阿青，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不认我？

电话的那头是呼呼的风声。

阿青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揪着过去不放。当年的小阿青对小欣来说，甚至连短暂同行都算不上。总有人对生命中的细小温暖念念不忘，却忽略了，两个不会发热的人如何依偎取暖。阿青没有那么多牵挂和念想，她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还是会重新出发。对于她来说，牵绊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茉莉死了。

消息是莉莉安告诉阿青的。莉莉安将她当成一个八卦。阿青觉得她的声音有些刺耳。

那个脑子有点问题的小女孩，脾气也很怪，一直装清高，那天回来忽然就同意陈老板了。陈老板对她也算不错的，哪晓得她哪根筋不对要闹自杀，拦都拦不住。大概以为闹一闹人家会对她更上心，没准可以转一转位子坐上正室的，哪晓得，啊呦呦，自己下手重了，当时身边人又都不在。据说也没吃安眠药，活活等着血流满一地的。真是······

阿青隐约想起那个电话，最后一句，茉莉轻声问，阿青，你当时，一定很疼吧。

有一种新鲜的钝钝的痛感从心底缓慢升腾，像是在沉积多年的陈旧疮口被猝不及防地揭开。暗红的血迹下面，是汩汩流淌的新鲜血液。血液的味道如此鲜活，鲜活得令人有些窒息。

阿青有些不适应地别开头。她想她又要出发了。

阿青打开刺青画册，默默地撕去最后一页。那上面，是一朵小小的未完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