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曼妮坐在桌前,慢慢饮着酒。隔壁屋里好似有模糊的声响传来。那个小男孩,他在做什么?也和她一样孤独地饮酒吗?他与她虽只隔了一堵薄墙,却好似隔着一个国度那样遥远。
或许,一墙之隔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人,一切只是她的幻觉。他根本就不在,即使在,也不会来敲她的门了。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
窗外,秋风也像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刮了整整一天了。秋天的风这样强劲,实属罕见。朱曼妮在心里嘀咕着,却毫无刨根究底的意思,对很多事情,她早已经习惯于接受,即使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这天是中秋节,一大早,姐姐就喊她一起吃晚饭。她撒了谎,说早就与同事艳玫约好了。其实,自那次饭后,俩人再没有联系过。
她要在自己家里吃,她要独自一个人吃。今晚的饭菜是精心准备的,一对阳澄湖大闸蟹,半斤基围虾,白灼秋葵,脆皮豆腐,装菱角的盘子里蓄着一层亮汪汪的葱油。酒是青梅酒,还是去冬亲手酿造的。这几年,为了促进睡眠,她开始少量饮酒,常常感到无法克制。
酒液在她的口唇与颊齿间充溢,慢慢转换成另一种滋味,她含着它们,品咂着,舍不得将它们快速咽下,不假思索地吞入胃囊里。她饮下许多,逐渐感到脑袋昏沉而膨胀,四肢的无力感随之而来,一种酸涩的液体在全身的血管与经络之间,逐渐漫溢开去,进而控制住了她。
几案花瓶上插着数枝从月河花鸟市场买回的香水百合,花枝呈斜面切口,尽量增大吸水面积,并加入维生素片以保证营养,这是她从植物书上学到的知识。书上还说,普通百合科花瓣上的斑点,在香水百合上是见不到的。
她喜欢香水百合,只是很少买。此刻,朱曼妮斜躺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百合那略带些甜味的香气拥塞在客厅和餐厅相通的空间里,挤挤挨挨,由于前后窗户都半敞着,倒不至于让人感到透不过气来。灯光下,她的左侧脸颊上似有隐约的笑纹浮现,光影遮掩了倦意,瑕疵也被完好地掩藏,整个人看着勉强还可见出三十几岁时的轮廓。她的手脚是瘦长型的,身体也是,尽管这二十几年来缩短了好几公分,大致意思还在。
一时间,她只感到陷于软窝中的身体被拖曳着往下坠,轻飘飘地下坠,但有一个东西托着她,厚实绵软的东西。或许是只靠垫。当再次睁开眼睛,墙上时钟显示八点一刻,她一阵失望,以为睡了很久,把整个晚上轻松地睡过去了。
经过短暂睡眠的洗礼,饮酒带来的昏沉感消退了。她脑子空空,醉酒之前留在里面的东西似已忘记了大半。她脚下一阵轻快,不由得移步至屋外阳台上。不知何时起,天上的云层已经化开,絮状物晕散开去,云絮中露出的那点蓝,格外耀眼,像是发光体。或许,月亮就在这云层后面躲着,随时飘移出来,与众生相见。
那边屋里静悄悄的,窗帘缝隙里透出的微光让她确信他就在里面,和她一样,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自参加工作、住进这间由单位分配的房子里以来,朱曼妮便再也没有挪动过。
二十多年过去,房子也像一个脆弱、经不起折腾的人,老化得厉害。外墙所贴的浅蓝色马赛克剥落近半,内墙壁很薄,隔音效果差,而下水管道老是堵塞。这些年,同事们陆续搬走,本来,朱曼妮也可以搬走。当年她相中一套位于市郊的高层单身公寓,首付款都准备好了,可到最后关头,她又犹豫了。
她去看过那个房子,她看到的是菱形铁丝网,交错搭建的脚手架以及墨绿色的细网格,想着自己从此之后也要被塞进某个格子里,一个人用余生去填满那个孔隙,她哆嗦着改变了主意。
朱曼妮眯着眼,把屋中陈设一样样,慢慢看过去,暗自欣赏着。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神情,好似对眼前所见感到有点儿陌生,又带着些诧异。这个七十多平米的居室是她在人间的天堂,全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设计和布置。墙壁被刷成淡绿色,窗帘是同色系略深的棉麻布,屋内处处都是那些费心淘来、半新不旧的东西,每一样都与她的审美相契。
这是她自己的空间,只属于她一个人,就像身体肌肤那样亲切。
隔壁是单位公房,供新来的同事暂住。曾经有个时期,她和几个单身女孩打得火热,秋天登高赏菊,春天郊外踏青,雪夜喝酒闲谈,什么好事也不舍得落下。那时候,她们年轻、充满活力,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无论看到什么稀罕事儿,都想大叫一声。再后来,她们都陆续搬走了,好像是一下子走掉的。
这个夜晚,朱曼妮的脑海中浮现出其中一两位的脸,可怎么也记不起名字。那些人大都已经调走,也有辞职走掉的。时间过得太快,她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单位报到的情形,那天天气很热,总务将她领进阴暗潮湿的楼道里,将钥匙递给她后便走开了。屋子很凉,即使夏天,一进门却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屋里没有任何装修,灰色的水泥墙面,地面和梁柱也是灰色的,充满着简陋的被遗弃感。她花了很多时间,一点点,搬进很多东西,做了很多改变,才慢慢将这个屋子变成一个温暖的地方。许多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这上面了。朱曼妮不太敢想关于时间的事,她度过的所有时间都藏在自己的身体里,一清二楚,可以随时调出来查阅。
遥远的天际,云朵玉兰一样舒卷、绽放,形态分明。晚风送来隐隐的桂香。没有月亮,月亮仍隐在薄云后头。
2
阮老师教信息技术,朱曼妮的电脑中了病毒,打不开文件,还有一次忽然黑屏,都是请他帮的忙。自去年八月进单位后,他一直住在她隔壁。一开始,失眠的时候,她会想他是离自己最近的人,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或许可以向他求救。
她叫他小阮——有一种形似月琴的乐器也叫阮——当她这么叫他的时候,心里好似含着一种怜惜,像是那种古老乐器发生的声响在心里头荡漾。
新教师的欢迎仪式上,她一眼就看出这个男孩的与众不同。小阮高个,大概有一米八几,却习惯性地低头,曲背,好似要把自己深藏起来。俩人楼道里遇见,他总怯怯地叫一声,朱老师。高大的身体尽管缩了又缩,还是塞满了整个楼道。她很想去摸摸他的头顶,告诉他不要紧张。其实,他也不是紧张。他眯眼、敛笑的神情给人的感觉是过分乖巧了,比女孩子还要乖。
他当然是安静的,除了傍晚时分在厨房间炒菜;他几乎天天炒菜,那烟油里散发出的食物香气,通过厨房间的窗户一股脑儿跑到她的屋子里来。
此刻,朱曼妮斜靠在阳台栏杆上想起男孩的模样,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涌上心头。那边屋里静悄悄的,可她更强烈地感到了他的存在。今天,他一直待在他的屋子里,没有出门,也没有访客到来。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情,她一定会请他一起过中秋,顺便再叫上一两位单身同事作为陪衬,想必他也是愿意的。她还为此查过菜谱,列过菜单,并试做过一两样,其中有传统名菜,也有她刚从电视里学来,准备推陈出新的。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老同事艳玫请客,请了她,还有两位新分配来的男同事,其中一位就是小阮。艳玫说要把小阮介绍给她的侄女,另外,她侄女还会带单身闺蜜前来。事情这么安排,是能让人充满期待的。可是临了那个在外企上班的女孩有急事来不了,闺蜜自然也不能来。本来可以改天再聚,或者干脆取消,可艳玫不肯,说包厢都已经订好了,一定要聚的。尽管是个小包厢,可四个人吃饭未免显得空荡,两个男孩落座后,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们有事来不了了,下次吧,下次再聚啊。”艳玫的解释显得潦草,好像这事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女孩会来。
面对一桌美食,俩男孩闷头吃饭,偶尔抬头凝望,眼神干巴、躲闪,一副无聊相。艳玫却不管不顾,一直在笑,大声劝酒,干杯。唇上沾着干巴巴的玫红唇膏,色彩形状都颇显突兀,好似硬生生地涂抹上去,随时可能剥落下来。瘦削凸出的颊部一片白腻,白上沁出一层油光,任厚沉的粉底也遮掩不了。当艳玫把那只涂着红色蔻丹、青筋微突的手搁在小阮身旁那男孩的肩膀上——一个看似随意的动作,好似那肩膀只作为椅子扶手而存在,没有任何别的用途,那男孩的反应未免让人吃惊。他忽然站起身来,抬起胳膊,机敏地端起酒杯,说:“来来来,我要敬阿姨一杯,谢谢阿姨热心款待。”
朱曼妮低着头,悬垂的心脏跟着往下沉。她当然是看见了这一幕。那只老去的旁逸斜出的胳膊,就此失去了安放的地方。
“阿姨这么厉害啊,酒量这么好,叔叔怎么受得了哇!”是那个男孩的声音。他是新来的音乐老师,长着一张港台明星的脸,油光光的脸,油光光的头发,小眼睛,瘦削下巴,不像个老师,倒像个街头混混。朱曼妮浑身发抖,比她自己受了屈辱还难受。小阮就坐在她对面,她看到他也在笑,笑意被拙劣地掩饰着,眼镜片都抖动起来,一个劲地弯身往盘子里吐鱼骨头,嘴巴都快贴住托盘了。
那男孩不可能不知道艳玫是单身,他们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可艳玫并不恼,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照旧喝酒,干杯,那神态就像一个无酒不欢的醉鬼。她们是师范里的校友,前后分配到这所学校,这些年,留守不动的就她们俩了。之前,她总觉得艳玫的情商有问题,不会权衡和妥协,对于不喜欢的男人无论对方如何优秀,她一概不要,对追得厉害的还要横加羞辱,而对无意于自己的人倒是疯疯癫癫、穷追不舍。
在黄金时间都没找到人生伴侣,现在更不可能了。这几年,艳玫索性将全身心往佛教上靠,去木渎镇灵岩寺做义工,在家盘腿打坐,在固定时间内茹素,兴兴烈烈做着这些,并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做着这些。
艳玫劝朱曼妮一起去寺庙做义工,她去过一两次,后来就懒得去了。木渎镇离郭巷太远,坐公交车要换乘两班,很不方便。周末家中要晒洗衣物,还要补觉,这些都是她放弃的原因,但也不完全是。
自从小阮搬到隔壁,她的消遣方式又多了一样,他给她介绍的影片和英美剧,多得看不完。
“朱老师,你看完了告诉我噢,我好给你推荐別的。”他的QQ头像是一条娃娃鱼。他们在QQ上说的话,比在现实中要多。他总是耐心地对她的“无知”进行种种解释——好似一个乖巧的儿子回答一个娇气母亲的问询,尽管她很不愿联想到这一点。
他父母的年龄,应该和她不相上下了。或许吧。
3
遥远的天上,不知何时起,已露出一个圆形物,明镜一般,镜内映照出一些影影绰绰的事物,看不真切。这与她小时候见过的月亮一模一样,透明、温润,饱含深情。一天大风,终于刮走了乌云。现在,明月朗照,凉风习习,她的身体沐浴在月的清辉里,过去五十多年里,她无数次置身于这样的微光中,从来没有如此倾情投入,别无半点念想。
某一刻,她感到天地之间除了自己,还有那些怎么也无法忘掉的人,她和他们忽然可以和睦相处了。
那年中秋前夕,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她住进那个男人家附近的旅店里。趁着假期千里迢迢赶去,他却没有完整的时间陪她,只在访亲会友的间隙里找她,带食物给她吃。在那个楼道尽头的房间里,墨绿色窗帘垂挂下来,锅炉房的声响整夜轰鸣,他指缝里夹着烟,把她死死地抱在怀里。事后,在他匆忙离开之后,她也走出那个房间。他告诉她附近有个公园,她就是想去那里透透气。马路上硝烟弥漫,一地鞭炮屑,尘灰中带着硫磺味。迎亲的队伍刚刚过去。她站在一棵香樟树下,贪婪地呼吸着那气味,感到无来由的欢乐。连鞭炮的气味都让她感到欢乐。她并不孤单,他的气味仍留在她的身体里,那么美好。
可他们还是结束了,是她亲自结束了一切。
“我有结核性胸膜炎积水,还有外阴白斑,不适合结婚的。”当热心人要为她介绍,她总这么说。
“这些病没事儿,完全可以结婚的呀。”她们劝慰她说。
“可我不能生小孩呀。”
“现在科学那么发达,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呀。”
“我身体不好,不能起夜,带不了小孩。”
她们就说:“小孩嘛,可以请保姆带的呀。”
她仍说不行的,既然生了就得负责到底。
她的身体确实不好,一直定期体检,胸膜炎需要定期抽水,妇科病老是治不断根,利福平随身携带,胸疼胸闷无法忍受时随时喝几颗,可也没有坏到那种程度。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坏到那种程度。似乎她只是需要一些理由,身体不好是一个,小孩是另一个。至于那个真正的理由,她们不知道。连她自己也不完全清楚。那关键的一步,她总是跨不出去,后来,她居然会庆幸起自己没有跨出那一步。
或许,让她庆幸的是,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屋子里。也只有在这屋里,在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找到某种短暂的可以称之为安宁的东西。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那些痛苦早已像石子一样被磨平了,成了碎末和齑粉,没有一点痛的感觉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究竟费了多大劲才做到这一点。
那一年,她是在火车上看的月亮。闷热的车厢,异味扑鼻,天南地北、焦灼无序的方言在耳边炸响,最难熬的时候她甚至感到自己会猝死在异乡人的怀抱里。
她收获了三枚烟蒂。它们被装进信封塞进行李箱,作为某种永久的纪念物,在以后的岁月里从未被打开过。
这个夜晚,她恍惚闻到烟草的气味,那种干燥、独特的气息被回忆之城,缓慢而艰难地召唤回来。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已经将它们遗忘。
禁区的门一旦打开,某种消失已久的东西就源源不断地回来。过去日子里的青烟从眼前飘过,往事化作灰烬中的光点,将她指引到那光亮所在的地方。夜晚变得漫长,没有尽头,不知何时,她又站到这满月覆盖的阳台上。天地之间,是半透明的玉石一般的夜色,树影摇曳,月影婆娑。
她坐在椅子上,坐在那里喝酒。玻璃壶里的酒液,一种看不出颜色的液体,兀自流入她的口腔里。一种浸泡过黑枣的黄酒,入嘴甜丝丝的,好喝极了。她变得贪婪,眼珠子在黑夜里发光。这是她身上唯一明亮的器官,她能感受到它的明亮,衰老还未来得及毁坏它。
月光透过水泥栏杆照在她的后背上,一种局部被关照的感觉,在她身体里逐渐蔓延开去。肤浅的沉醉重新使得她晕乎乎的。手脚的舞动里,透出的却是欢畅与满足。她慢慢起身,手扶栏杆,想要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可她看到的只是阴影,这巨大的阴影好像是她身体的辐射物。甜丝丝的液体不断涌入,在黑暗里燃烧,照得某个区域明晃晃的亮,表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她全身滚烫,却仍止不住去啜饮那黑色液体,那架势好似要把整个夜晚一股脑儿吞入体内。
水线通过花洒喷溅在她的肌肤上,什么也挂不住地往下流淌,跌落。破碎的水线连续不断地从她体外滚过,悉数流入下水管道里。她太热了,浑身发烫,只想让身体落到水里,与水触碰,让水来浇灭体内的焰火。
她想起小时候跟随母亲去浴室里洗澡,氤氲的水蒸汽中,白花花、粉彤彤的肉体忽隐忽现。她蹲在角落里,缩着身体,任母亲怎么拖她拽她,就是不肯起来。到了青春期,她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寒冬季节,站在没有取暖设备的白色瓷砖上,寒气凌厉,她不得不将颤抖的身体,缩成一团。
十六岁的夏天,她穿一件白色半透明连衫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后来,她穿高领毛衣,戴A罩杯文胸,镜子里的脸灰暗、冷淡。连独处的时候都裹得严严实实,青春期发育后的裸身成了罕见之物,除了自己,不允许被这个世界上别的眼睛看见。她向人群轻易地展露各种身体疾病,而裸身却成了禁忌。
那不曾完好发育、也未被生育毁坏的身体,还处于蓓蕾的沉睡期。好多年了,她不再打量它,尽力忘了它。好像,一旦自己认真凝视了,那是比别人更为严重的冒犯。这是她无法容忍的。
黑暗中,朱曼妮擦干身体,将赤裸的自己快速藏进宽大的浴袍里。这几年,她原本就空荡的身体日益松弛、干瘪,风贴着肌肤吹拂而来时,有种硬质的冷飕感,好似直接刮在骨头上。
4
她还是想饮酒。身体里布满深渊和空洞,只有甜润燃烧的酒液才能填充它,满足它。黑暗里,她闻到酒香,因此感到亢奋,被层叠衣物所裹藏的身体像突破网兜束缚的大鱼,奋力游向大海。
透明的酒杯就搁在床头柜上,触手可及。今晚,只有这种液体能让她止渴。她想起来了,其实从没有忘记过,那年盛夏,那个年轻男人几乎每天出现在她的公寓里。他们一起喝酒,有一次把所有的存酒都喝光了,包括厨房间里的料酒。事先,她并不认识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她从网上购买一款单人沙发,而他是送货员。这沙发有点问题,她不喜欢那颜色,色差相当大,是她不能接受的。她定制的是暗红色,是灯光下葡萄酒红到暗黑的那种颜色,而送到家里的却是玫粉色。太轻佻了,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种颜色。按惯例,网上定制的东西是不能退货的。可她实在不喜欢那颜色。当沙发的外包装逐渐剥开,完全展露在她的视野之内,她确定自己永远也不会喜欢那种颜色。
那个年轻的送货员马上就察觉到了。他脸色苍白,好似非常害怕将这重物从五楼重新搬至一楼车上。原封不动地搬回去会要了他的命。从他的表情里,她看到了那种艰难,年轻身体在重物压迫之下的反应似乎被她全部看见了——肌肉僵直,牙关紧咬,汗液在身体表面蜿蜓流淌,每走一步都像是最后一步。
后来,她将那沙发搁置在阳台角落里,并在上面罩了布巾。她看到的是布巾的颜色,而非沙发的本色,她坐在那上面晒太阳,打盹,随意想念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长时间地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这种羞耻像灰烬里的火苗,一旦微风拂来,便有可能火势再起。
外面热浪滚滚,体内赤焰燃烧,而她和他所待的地方,一片昏黑,清凉如斯。她不活在世上,不居于人群中,而是沉在海底或位于星空之上。她借助他的身体,突破森严的堡垒,看见枝条在风中摆动,云朵擦过湛蓝的天穹,变化的天空和坚定的树给了她激情。而这一切又像是幻觉。
那个盛夏,她成了一个只有身体的女人,一个让自己感到羞耻的女人。她想起水果内部缓慢蠕动的虫蚁,隐秘的欢乐和甜润让它们甘愿藏匿其中,不想出来。
那只沙发外头披罩着深蓝色、缀满白色马蹄莲图案的棉麻布巾,她喜欢坐在那里,对那段短暂时光的回首几度填满她疲乏、冗长的人生。
即使是身体最充实的时候,她依然无法将自己完全敞开,像头顶上的星空,或脚下的大地那样敞开自己。她不能,做不到。
那年盛夏的末尾,她大病一场。秋季开学之前,那个年轻人哭着离开她的公寓,她表情冷酷,让他滚,永远都不要来找她。他遵循承诺,从此消失于人群之中。她准备尽快忘掉他,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新学期,学校被一个教育集团收并,她和几位要好的同事去了分校。新校址位于山脚下,教师办公室在一块坡地上,与教学楼和食堂隔着一片小竹林。每天午休时间,她们拉上厚重的遮光帘,各人躺在各自的折叠床上,闭上眼睛,讲那些隐私。一开始大家支支吾吾,谁也不愿多讲。后来,有胆大的带头讲,讲到细致入微处,听的人感到惊心动魄,也渐渐放开了讲。他们叫她也讲,她胡乱说了一个来搪塞,说和一个男人通信,通了三年,却没有见面,最后不了了之。她们相信这是她的风格,也是她一直独身的原因。她们放过她,自己讲自己的,越讲越肆无忌惮。黑暗中,她躺在那张折叠床上,僵直着身体,不能翻身,不能动弹。脑子里尽是那些画面:那个男孩躺在她的床上,那个比她小十几岁的男孩,蜷在被子里哭,求她不要抛弃他。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她害怕,再和他这样……鬼混……下去,要是被人知道,那就完了。她的人生完了,被毁了,那是比独身还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事。
那人坐在她的房间里,迟迟不肯离开。其实是想不明白,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招惹了她。等气头一过,就好了。
以前每次都这样。在她面前,他一向谨慎而卑微。就因为这样,她越发觉得羞耻。她引诱了他,她的行为如此卑贱,连自己都不能容忍。她要他立刻离开,永远消失,她再也不要看见他。她以为他会纠缠她,向她要钱,或干脆勒索她。
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一想起自己买的衣服可能仍穿在他身上,她就如坐针毡,好像那衣服是他们之间仍存有隐秘牵连的证据。
这个晚上,她再次想起那具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肉体。这么多年,她从未停止过对它的幻想。她再也不可能得到它了。从前是害怕,现在是彻底没有这个可能性了。她侧着身,抽抽噎噎,预想中的泪水并没有到来。她眼角生涩,泪腺干涸,早就不会哭了。
酒精的热力促使她衣衫褪尽,浑身赤裸,她以这种方式来感应他的存在——她身体里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后来有一次,路过一家沙县小吃,隔着窗户,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里面。她停了脚步,那个人很像他。或许,就是他。
……她奔跑着快速离开了,根本不敢前去辨认。
那张沙发最终被搬到阴暗潮湿的车库里,而她本来是想处理掉的。棉麻布巾下的玫粉红已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看上去不再那么突兀。
第一次看见阮,她就想到那个男孩。是不是那个男孩回来了。那个给过她致命欢乐的男孩。忽然,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她听到了那模糊而疲惫的跳动声,好似中风病人的脚步声,缓慢而艰难,随时可能停止不跳。那个柠檬色黄药瓶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里面装着她的救命丸。只要打开瓶盖,取出几粒,塞进嘴里,倒一杯开水,脖子一仰,咕咚一声吞下去,几分钟之内,她就可以胸不闷气不喘 ,化险为夷。
她迟疑着,要不要这么做,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继续忍受孤独的折磨,可以预见的事情将一一发生。没有人可以帮她,没有什么能够慰藉她……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结束的机会。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太久。她应该牢牢抓住它,不让它溜走。
明天上午,最多到傍晚,他们会推门而入,将她弄走。警车和救护车会一起抵达。她的房子将留给姐姐的女儿。至于她的物品,他们不会感兴趣,值钱一点的或许会被送到二手市场卖掉。其余的书籍和物品,姐姐会叫收垃圾的来收走。
可她赤身裸体,什么也没有穿,一想到这个,她心急如焚。
剧烈而揪心的疼痛从胸腔部位放射而出,枝状闪电般滚过她的全身。她想要起身,疼痛却像钉子一样把她钉在床上,动弹不了。她快速将药丸塞进嘴里,慢慢吞下去,闭上眼睛。一点点,疼痛离开她,放掉她,走远了。她不疼了。胸腔复归体内,如常运转。
百合的香气环绕在床边,她再次沉沉睡去。
天亮之前,她醒过来,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四肢柔软如苏州府的绸缎甜蜜如山东大枣,知道自己仍然活着。她闭上眼睛,泪水从两侧眼角滑落。
5
隔壁屋里一片寂静,那个男孩熟睡了。他一个人在黑暗里睡着了。之前,她一直疑惑他从不与同龄女孩交往,却没有往那上头想。那次饭局上,那个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证据确凿。浮现在他脸上的那种“妩媚”表情,她一直将其解读成羞涩和某种贵重的天真。
那是一个更加孤独的人,甚至比她还不如。这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天随时可能亮起来,万物在刹那间变得清晰的感觉,再也不会让她惊奇。无数次失眠的经历,让她对这一切早已毫无感觉。
她的身体陷在绵软的床榻里,温暖而舒适,一种莫大的安慰。至少,她对此刻的容身之处是满意的,她睡在自己的床上,这屋里的一切永远属于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她的。
很久以前,六、七岁的时候,母亲叫她去给祖母送饭。祖母的小屋位于村口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下,石窗很小,屋里很黑。祖母坐在角落里织网,看到她,不起身,不说话。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推到木桌里面进去一点。
她没有立即走开,而是趴在石窗外偷看。祖母坐在竹椅上,梭子穿越网孔的声响清脆可闻。她知道再过一会儿祖母就会起身去吃掉那些食物,然后继续坐回竹椅上,织她的网。自祖父去世后,她一直这样。那么多年,除了吃饭,睡觉,织网,她什么都不做,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黑暗中,朱曼妮感到祖母就坐在这屋里,离她如此之近。那几年,父亲叫她看住祖母,怕她乱来。他们全家都怕,前去送饭的人一旦发现屋里没人,就怕得什么似的,到处找。祖母蹲在茅厕上吸烟,一张泛青的老脸,皱纹密布,上颌处尤其明显,就像一团皱皱巴巴的卫生纸。那把竹椅子,长年累月被坐着,生生地把泥地轧出深深浅浅的凹痕来。
有一次,她从那屋里出来,照例趴在石窗外偷看。祖母停下编织动作,抬头看见她,拧了拧眉毛,笑了。很久以后,她还能想起那笑,她觉得祖母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
后来,如家人所愿,祖母寿终正寝。棺木上停着轻盈的纸鹤,好像她本人正是驾鹤而去的。
那些年,他们一直看着她,就像狱卒看管着囚犯。那时候,她只是好奇,一个人到底能活多久?祖母真的不会死吗?他们不让她死,她就真的不会死吗?
祖母死后,她再也不用为其送饭,感到轻松不少。
后来有一天,母亲打电话来,说祖母的老屋要拆了,屋里有一个旧衣橱,油漆尚鲜亮,问她要不要拿去。她想也没想,就说不要,祖母的东西她都不要的。
她说完不久之后,便后悔了。现在,那些东西没了,祖母的所有东西都没了,被收破烂的收走了。朱曼妮想到那只沙发,它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里存放着。她想从床上爬起来,马上去丢掉它。她不能留着它。她挣扎着,却毫无起身的力气。体内残存的酒精使得她的身体仍处于乏力与眩晕交织的状态。放弃之后,她再次闭上眼睛。天仍是黑的。她分不清楚,这是同一个夜晚的延续部分,还是另一个夜晚的开头。黑暗中的她被某种东西指引着,去了那个遥远的夏天,星星悬挂树梢,无尽的海水在屋顶奔跑、流淌。
世界悄无声息。有人来到这屋子里,在她耳边低语,说一些黑夜里才能说的话。
此刻,这个世界上唯一给过她欢乐的人,被她的意念带回身边。
窗外,天空逐渐发白,变亮。晨曦穿越薄雾来到她的床前,安详宁静,悄无声息,好似隐形人发出的脚步声。
她微笑着,在真正的光亮到来之前,再次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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