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也不热的早饭后,我妈给我梳头。当然了,用的是那把缺了几个齿的桃木梳子——我家唯一的一把梳子。那把梳子,不知道买来多久了,或者它是我奶奶传下来的也未可知。反正,在我记事的时候,这把梳子已经掉齿了。我出生前,我奶奶就已经去世了。
我妈也不知道是没有时间,还是总没有耐心,她给我梳头象用锄头挖地一样。但小姑娘家的辫子总是不听话地,她们满头的头发并不顺滑。相反地,由于她们会被吩咐打猪草,会被派遣去扯柴火,所以她们的头发会打结,会纠缠在一起。
我妈不管这些。我的头发越乱,她越是想制服它,因此我的头总被她手里的梳子扯得往后仰去,吃痛总让我呲牙裂嘴。每每梳头,我总会如临大敌却不敢反抗。总羡慕二姐,她自己会辫辫子,免去了这样的酷刑。
至于大姐,大姐一头短发凌乱地象秋天的沾丝草。而大姐是不用梳头也不会被责怪地,因为大姐弱智,弱智的人不用为自己的形象负责。
从低矮的院墙豁口看过去,邻居家和我大姐年纪一样大的彩云也正在梳头。彩云的头发黑亮葱茏,长度快要到屁股了。不同于我的是,她面前放着一面课本一样大小镜子。我们家的镜子只有巴掌大小,而且裂了几道口子,早都看不清人影,也没有人用了。
彩云与其说是梳头,不如说是在享受自己的臭美。她手里捏着一把精致的黑色的梳子,不象我家梳子这么笨重。她先从头发根部梳起,一只手抓紧了头发,另一只手轻柔地梳理。一截一截,直到她满头的长发披散开来,象一匹黑绸子。她现在用的是头油,没有头油之前,她用的是刨花水。不管头油还是刨花水,她的头发都光溜溜地。她总是让头发自由那么一阵子,才紧紧地把它们辫起来,用一条粉红色的手绢扎在辫稍。她总是那么好看,白菜上的露珠儿一样。
不得不说,长成大姑娘的彩云,再也不是我印象中那个女孩了。她的妹妹彩霞,和我二姐一般大的,就不如彩云漂亮。彩云细长条身材,彩霞却胖嘟嘟地,一副贪吃小猪的模样。
那天,有一个讨吃的一大早就挨家挨户地要饭吃,彩云正在梳头。许是大姑娘的美丽晃花了乞丐的眼睛,他竟然不小心把彩云的镜子踩碎了。
彩云很不高兴,但她能拿一个乞丐有什么办法?乞丐不可能有钱赔她一面镜子。骂乞丐吧,乞丐一直在道歉,而且,骂人的事情,不是一个脸皮薄的大姑娘能够做得出来的。
所以,只有自认倒霉了,彩云的脸一整天都拉着。很长时间,她都不在院子里梳头了,我猜,她是在她家大水缸旁边梳头了。水缸可以照出她的面孔,可以代替镜子。
后来我们才知道,被踩碎的那面镜子,是彩云未婚夫家送来的订婚礼物。
那天,妈难得地给大姐梳了她满头毛躁的头发,象彩云一样给大姐的头发上使了刨花水。妈前一天晚上还用湿毛巾擦了擦大姐穿脏的褂子。妈也想让大姐穿新褂子,但大姐没有。不仅大姐,我们都一样。
毛哥哥坐在我家炕里面。 他走路一瘸一拐,爬上炕却灵活得象一只猴子,而且喧宾夺主地把炕上最热的地方占了。他是来我家相亲的,相亲的对象是我大姐。那一年,大姐十八岁。那时候,我们正放寒假。妈带二姐回避了出去,二姐那时候十四岁,已经知道害羞了。妈留我在家,是为大姐壮胆的吧。
毛哥哥的一侧脸颊也有一些扭曲,和他的身体一样失衡。还好,并不可怕。毛哥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蓝色的大团结,十块钱的票子,够我们家一两个月的生活费了。对了,毛哥哥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四个兜,衣服比人神气。媒人说过,毛哥哥会修手表,挣得比正常人还多呢。
毛哥哥问我大姐:你认识这是多少钱不?认识的话,我就把这个给你。
我大姐多少是有一些兴奋的。人类的求偶心理是本能,虽然我大姐智障。我大姐的嘴唇抽搐了好几下,才拼出声音。我大姐傻乎乎地笑着,说:看那,把你的钱拿走。是的,我大姐说话前缀语——看那。我可不愿意毛哥哥欺负我大姐,虽然我经常会和大姐打架。但毛哥哥不行,他算什么哥哥呢,不过我妈让我这样喊他罢了,见第一面的他。
我不悦地说:媒人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大姐不识字,也不认识钱多少。我没有喊他毛哥哥。但他不理我,他的注意力在我大姐那里。他也笑着,他的笑象猫抓住了老鼠,和老鼠玩的时候的笑。
毛哥哥又问:你会做饭吗,会擀面条不,会蒸馍馍不?
我大姐笑得更傻了。她挠挠头,不说话。她把我妈给她梳得顺顺的头发,又挠成鸟窝了。每当她感到紧张的时候,她总是挠头。这时,我看见毛哥哥盯着我大姐的手。我大姐长长的手指甲缝里,布满泥垢。这让我很为她窘迫,心里埋怨妈,没有把大姐收拾利索。
相亲后,毛哥哥再无下文。妈说,还有两个邻村的老女人,替儿子来相过大姐,在我们不知情的时候。大姐拉着架子车,她们在半路上遇见大姐,问大姐拉得动一架子车玉米棒子不?我大姐不在乎对方是陌生人,她对人全无芥蒂。我大姐说:能!女人又问:一顿饭能吃几个馍?大姐含混地伸出几根手指。按照平时的习惯,大姐应该伸出了三根手指,虽然她并不知道那是多少。
但那两个老女人也再无下文。大姐的相亲就此告一段落。这时候,我多希望大姐能象彩云一样啊。倒不是怕大姐嫁不出去,而是觉得,如果大姐幼年不生病的话,她也会有长长的辫子,也会露珠儿一样清澈。可惜,可惜。
妈说,大姐不到一岁的时候,很是聪明可爱,比我和二姐都强。但后来大姐就得病了,肚子痛。我记事的时候,大姐病情最厉害。她把一切能够填进肚子的东西都填进肚子:破棉絮,生黄豆,然后在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时,哇哇地呕吐出来。每每这个时候,我和二姐惊恐地逃开,妈伤心又无奈。
所幸后来,大姐遇见了一位良医。医生说,大姐是蛔虫性肠梗阻,原来的治疗只是驱虫,但大姐身体已经差到了驱虫无效的地步。需要先补充营养,才能驱虫。
在病魔手掌里挣扎多年的大姐,被这个医生救了下来。否则,大姐可能早与这个人世作别了。
大姐活了下来。她的智力错过了发育的时候,因此,她没有读过一天书。大姐,怎么可以和彩云比呢。
在村里,彩云也属于心高气傲的姑娘。心高气傲的彩云,未婚夫是一个大学生呢。我见过那个男的,在我看来,那人其貌不扬。中等个子,眼睛不大不小,没有一点过人之处能让人记住。
我们和彩霞在村头的桥底下打猪草时,远远看见彩云和她未婚夫走来,我们就躲在桥底下,偷听她们说话。未婚的人们总是在这里告别的,我们知道。
她们俩就站在桥上,说话声音也不大。男的说:你还是再看看书吧,看能不能再考考。彩云说:怎么,你嫌弃我吗?彩云的声音象是在撒娇。男的忙说:怎么会呢,谁不知道,你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我们偷笑,彩云的妹妹彩霞也捂着嘴笑。
后来的话,大致是没有什么意思,我没有记住。只听见彩云说:这几个西红柿给你吧。男的说:不是给你家里买的吗?彩云说:给你的!彩云仿佛声音很轻地说:傻瓜。
男人说:我愿意当你的傻瓜。
桥底下的我们,莫名其妙地红了脸,不敢互相对视。那是我们听过的最早的情话。
有一天,或者更多的天里,彩云没有在院子里梳头了。我发现这一点时,问我妈。我妈用梳子打了一下我的头,说:小孩子家,管那么多干嘛!
我妈这样说,反倒让我更好奇。彩云不但不在院子里梳头,而且偶尔出来,眼睛总是红肿着。而且,她的脸上象是蒙了一层乌云——露珠儿掉进尘土里了。
是彩霞告诉我们谜底的。彩霞小大人一样叹着气说:那个挨刀子的大学生,把我姐甩了呢。你说,我姐脸往哪儿搁呢?
说这话时,彩霞活脱脱她母亲的样子。
被退婚后的彩云又被介绍给别的年轻男子。经历了大学生,别的男子怎么都入不了彩云的眼,高不成低不就地,彩云的婚事也搁置了下来。
我大姐这里,却有了新的动静。那两个老女人遣了红媒来,说和我大姐相亲她家儿子。我母亲见到那家儿子,却不是太满意:那人小儿麻痹后遗症,腿残疾地比毛哥哥还厉害。而且,他比大姐大八岁呢。
我妈做主,让我大姐又相了几家亲。其中一家,我妈很满意,那人身体健壮,还有木匠手艺。独子,三间大瓦房。唯一不足的是,那人一只眼睛里生了一个萝卜花。
我妈要把我大姐许给萝卜花。我大姐坚决不愿意,我大姐看中了老女人的儿子,我妈没相中的那个。为了这件事,我妈用鞋底子打了我大姐几次,也没能让我大姐服软。我妈最后叹了一口气。我妈说:老二和老三,到时候爱嫁谁嫁谁,是她们自己的事,我才不操心呢。就你,我不放心。但路是你自己走的,人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后悔别怪我。
大姐定亲很久,我才见到了大姐夫,也明白了大姐执着的理由。大姐夫外貌的清秀,完全可以弥补身体的残缺。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没有半点污染,比毛哥哥的狡猾让人放心多了。
我和二姐对我妈说:我大姐选得没错!我妈惊奇地说:你俩碎人儿还会看相啊?
但我俩的认可,显然让我妈大松了一口气。我妈说:以后,你们长大了,要多帮衬你大姐哦!
那一定要的。
大姐出嫁的时候,她的婆家送来四色彩礼,其中有一把漂亮的红色梳子。我妈开玩笑说:老大,你头发那么短,把梳子给咱俩留下吧?
我大姐很勉强地笑笑,眼睛一直盯在红梳子上。后来,我们一个没留神,梳子就不见了。
不见了就不见了,谁也没去找,我们都不知道梳子的下落,却都知道,有一个人是知道的。
小姨也来送大姐出嫁了。小姨送给大姐的礼物,也是一把梳子。大姐把小姨的梳子给了我妈,大姐豪迈地说:给老二老三用!大姐的嘴唇抽搐减轻了很多。
大姐出嫁的同一年,彩云也出嫁了。比起曾经的大学生,彩云这次的婚礼非常低调,只有我们附近几家人知道。大概,彩云是嫁得不如意的,都没有见她笑过。
这也就罢了。
婚后的彩云经常回娘家来,长长的刘海遮住她的半边脸颊。偶尔,会看到彩云的脸颊上,有青紫的痕迹。
彩霞私下里和我们说:那个砍头的姐夫,骂我姐是破鞋哩!我要杀了他!
我妈惋惜地说:都是那个没有良心的大学生,把彩云害了。
二姐问妈:这和大学生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妈说:等你们长大就知道了。女孩子,一定要自重呢,一步错步步错呢。
我妈很少有这样正面地,严肃地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她越严肃,我们越听得似懂非懂。
相比彩云的常住娘家,我大姐很少回我家来。我妈想她了,托人带话给她,她才不情愿地来一次,傍晚就回她家去了,从不在我家留宿。我妈说:怪不得女大不中留呢!
等到我大姐抱了我外甥后,她又慢慢地在娘家住了。我外甥喜欢哭,不分日夜,把全家人吵得不能安宁,恨不得把他送回去,又舍不得。
彩云也抱了娃娃回来。彩云的娃娃很漂亮,也是一个儿子。她嫁得稍微远一些,她的丈夫送她们母子回来。现在他对彩云好了很多,但彩云总是木木地。彩云的灵动,丢在了很多年前的桥上了吧。
彩云一头葱茏的黑发,也干枯着失去了光亮。
我们对门住着的八婆极喜欢说是非,东家长西家短,没有不被她笑话的人。她经常笑话我妈没有生下儿子,也笑话彩云被退婚。有一次,她见了彩云,说:可怜的女子,这才结婚两年多,头发就成玉米缨缨了。
彩云的妈眼圈一红,说不出话来。
我妈笑笑说:八嫂,谁能跟您比呀!您一家连梳子都不用买的嘛!
八婆家就两个个光杆儿子,好吃懒做,都订不下媳妇。八婆自己,头上的头发早已论根数了。
八婆恼我妈说:你嘴巴毒地!
但她还是逃回自己的家去了。这是我记忆里,我妈代表我们邻居们,第一次战胜了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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