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端午节,农历五月初五,称为粽子节显然不妥,翻译成dragon festivel (龙舟节)也只是取其一端。但发展到现在,端午节的主要节目,是吃粽子,赛龙舟。这两项,都比较符合我之好。
吃粽子,分南北。北方比较粗放,乃至于粗糙,黏米和黄米混合,裹着一粒红枣,不酸不甜,实在不敢恭维,但却是非常流行的做法。各地有自己的习惯,也许北方的朋友喜欢这样吃也不一定。
我老家有一种碱水粽,相信北方的朋友简直也不能理解。
碱水粽煮得比较粘稠,润滑,米粒清香。古时添以硼砂,但有毒性。后来是稻草梗烧成灰,溶于水中,沉淀后就得到了天然的碱水。以这种碱水泡米,裹于粽叶,煮熟。碱水粽通常没有馅,有些地方会包一些红豆,但我小时候,就是一团黏糊糊、黄乎乎的粘米团子。这种碱水粽,不能拆开直接吃,而是要蘸糖或浇以糖水。我的南方老家,天气燠热,到了端午节,已经是夏天的节气了。
小时候,街上有小贩挑着碱水粽走过,叫卖声悠长,于浑浑噩噩中,催人入眠。但听说有吃的,总是忽然惊醒。父母好意,给一角钱,可以去买两个。小贩搁下挑担,一头箩筐盖子反扣,形成操作平台。五分钱一个碱水粽,剥开粽叶,就着粽叶的承托,以系在筐旁的一根棉线为刀切割,左右中,三下,而为八小块,晶莹剔透,浇以一勺糖水。碱水粽本身味道有些涩,浇上糖水中和,忽然就达到了微妙的状态。糯、润、滑、爽,十分微妙。而且,清凉无限,感觉暑夏一下子消退了好几分。
我小时候是上树好汉,采果子散仙,野惯了的,什么也记不住。老家往远里大里说,也算是楚文化边缘,距离湖南汨罗江也就一千多公里。但是,我们老家却没有什么楚文化的迹象。老家有各种节,我都有点记忆,例如七月七,开芋屋;七月十四,过鬼节;八月十五,中秋到。各有各的特点。粽子节气氛,却似乎不盛。不过,在珠三角、潮汕一带,却有种类繁多的各种粽子的制作方法,潮汕粽子,也蔚然为一大类。广东人在吃上爱琢磨,而且物产丰富,一年四季各种植物疯长,材料取之不尽,所以,粽子里面包裹的物料,也是种类繁多,琳琅满目。火腿、叉烧,都是平常,龙虾鲍鱼,也是各飘异香。
我久居江南,对其中的风物,也颇为捻熟。
上海旁边就是嘉兴肉粽,泡好糯米,裹以肥肉,包成三角形缠绕丝线,下锅煮之。青年时代,受饥饿折磨,有一个大肉粽,那是无上美味。现在饱食终日,身体肥胖,消化不良,见到这种大肉粽,还未等拆开,已经垂垂饱矣,何况下咽?
又,向西过去一百多公里,是自古繁华的湖州。湖州不仅特产丝绸,还是“苏湖熟,天下足“的环太湖南端。有一年我去湖州市图书馆讲座,悬挂的总题目是”南太湖大讲堂“,一时感到十分荣幸,但想炫耀一下文化时,很不适当地想起了杜牧名诗《叹花》,曰:“自是寻芳去较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
湖州特产肉粽,是长条形,可称为枕头粽。做法跟嘉兴粽子没太大区别,就是包裹时,形状不同,手法不同,口味相类。
中国传统食品,大概都需要有一个“现代性”思考过程,包括月饼在内。要从饥饿年代的思考,转向饱食终日时代的思考。从量向质转变,更强调健康和口感。这时,也就顺应地出现了拇指大小的一口粽。这是形状的变化。还有,糯米的主料,也许可以进行改良,馅料已经有很多变化了,包括裹以咸蛋黄等。但还可以继续琢磨。在吃这方面,我们民族文化善于琢磨。
端午节,万物回春,继续回阳,土地里蛰伏的毒物们都在蠢蠢欲动,蛇、蝎、蜈蚣、蟾蜍、蜘蛛,五毒具萌,爬来爬去,十分吓人。空气中,都弥漫着瘴疠之气。这时,熏以艾蒿,就十分必要了。
天气回阳,苏醒了各类毒物的同时,也滋长了各种解毒蒿类植物。蒿类植物,在中医概念上,大都是清热解毒消暑的,屠呦呦女士获诺贝尔奖的青蒿素,也是从蒿类提取的。据说,早在晋代,著名炼丹家、神仙家葛洪避乱南迁,就在广东罗浮山发明了浸泡法,而以这种药液治疗瘴毒。这种方法,启发了屠呦呦女士,而成了中国传统药业的一种凤凰涅磐的象征。
以艾蒿拔火罐,则是中年人乐此不疲的一项“运动”。
我小时候,看到大人们在自己的身上,胳膊上,腿上,全都贴上了各种罐子,瓶子。最有意思最厉害的,是把啤酒瓶在背上拔火罐。大块的肉皮被气压作用吸附,非常可怕。而拔火罐者,似乎热爱这种被折磨,被疼痛。可能,是一种疼痛嗜好者,以不同种类的疼痛,压制内心深处的疼痛。
端午节,江南有门悬菖蒲的习俗,我在菜场买菜,也采购了一把,回家插在门把手上。在过去,农业文明时代,用这些药草,都是“避瘟神”的意思。蒿类植物,能熏蚊虫,是被验证过的。而吃些蓬蒿、蓠蒿之类的草类,是不是也能清热驱毒呢?不知道,但是,口感还不错的。
小时候在南方乡村里,颇与这些毒物为伍,非常习惯,毫不惊骇。实际上,毒物们虽然恶毒,但仍非我等猴孩之敌手。
要说起与毒物们的战争,那也是几箩筐都说不完。
但我怕蛇,这一下就把我的英雄形象缩减为狗熊,实在不好意思吹嘘。这跟我弟弟不能比,他从小就不怕蛇,看到蛇甚至眼神流露出兴奋,乃至于爱慕。一条蛇从我家后院的向日葵地里窜出来,弯弯曲曲,仰着头,吐着信子,很不像话地企图吓人。弟弟不逃反迎,蛇乃遽止,作困兽状,头部高扬。弟弟以木棍于七寸一压,蛇尾一捏甩出去,那蛇就软软的很服帖,很老实,如同一根绳子了。
这个技巧我也想掌握,弟弟很客气地把蛇扔给我。蛇皮滑溜溜的,我手一颤,没捏实,蛇落地,恢复了爬行能力,迅即一窜就进了向日葵地。
要说起向日葵,这个时候我们家的向日葵一经一人多高了。从小孩子角度看,茂密如丛林,不妨来个冒险。但疏于拔草,其中毒物必定很多,钻进去,有极大的危险。别说毒蛇了,就是蜈蚣咬一口,也不是闹着玩的。那时候,长筒胶鞋还很珍贵,光脚板拖着木屐,比较容易受到攻击。一般的蚊叮虫咬无妨,家里都有各种风油精,万金油,随便涂涂。也不知道是药性好,还是清凉安慰,总之过一阵就不痒了不痛了。但是蛇蝎之毒,却不能这么简单地处理。
五毒中,我最怕蛇,其次蟾蜍;最不怕蜘蛛,其次蜈蚣。有人把壁虎也列为五毒之一,我简直呵呵了。
怕蟾蜍,主要是该物长相太丑,皮肤太疙瘩,简直不堪入目,而且专门挑选那些潮湿、肮脏的地方待着。但是,最丑的蟾蜍,又常常被中国文化给升华为某种神物,包括在月亮里待着的那位神仙,或者,西王母据说也是一只亿万年的蟾蜍。
回到吃,中国的食品之丰富,举世无双,而且门类繁多,虫草不忌。
我太太一直记得有一年回广东,在广州,夜宵时刻,弟弟带去某处,点了一个巨大的粽子,在大盘子上,危乎高哉,蔚为壮观,而味道卓越。
也是肉粽,还加上了咸蛋黄等。那时,大概是刚下飞机不久,腹饥难耐,什么入口,都为珍馐吧。
现在世卫组织主张吃虫子,说高蛋白,很健康。其实,我小时候就以蚂蚱、蜂蛹、竹笋虫等为食,可谓食虫先驱了。
什么时候,有虫子馅的粽子呢?我愿意做一个小白鼠,先去品尝实验。
二〇一七年五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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