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昏暗地撒在庭院里,无能为力似的,懒洋洋的,像一个半老美人,青春已经不在了,美貌只依稀,追捧也零落,一双眼睛看过太多世情,也就冷了起来,提不起劲来。有种我可以赢,但我已经不愿意赢了的意思。一旁的洋房灯火通明,得意洋洋,发出嘲笑的光,是在举行宴会。
露台上坐着两个女人,面对着我的那个四十出头,黑色的长发一半垂在胸前,一半落在背上,衬得她低垂着的半张侧脸格外温柔。远远的望过去,只觉得她身上哪里都恰到好处,美是不出格的美,姿态是她这个年纪最好的姿态,一半优雅,一半年轻。这个女人身上像是有条分界线,精准无比。她正貌似专注的听人说着什么,对面的女人一袭银色的晚礼服,背对着我,看不到脸,只看得到两根细细的银绳,在她的大片光裸的身上缠绕,从她玲珑的腰身起,越过绮丽的背,一直消失在幽暗的脖颈上。
这两人坐在桌旁窃窃私语,金色的灯光从屋里溢出来,洒了她们一头一脸,给人一种无处遁藏的感觉。背后一棵相思树,一直长到二楼来,帮她们挡住了夜晚的凉风,除非有一丝两丝,透过它被夜晚染成黑色又被灯光微微照亮的枝叶,固执的跑到她们的头发上,一拂一拂,像在和谁招呼。
夜色已深,大厅里,痴男怨女们搂在一起慢慢摇曳,身体贴得紧紧地,像一生一世也不愿意分开,音乐也低沉下来。
我正觉得华宴无趣的时候,楼上女人的私语声一阵一阵随着风飘了过来。
“到四十岁还是独身是什么感觉呢?大概就是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你点着灯走来走去,希望家里还有个别人。有时候你躺在床上,你什么都不想,脑里一片空白,像一个刚出生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又像活了很久,不知道该想什么。有时候你什么都想,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掂量,你想你过去的那么些年,一个个选择,慢慢物是人非,往事被回忆得连渣子都不剩了,夜却越来越长。
也不会有孩子,你知道,当你年轻的时候,十八九岁,二十来岁,你骄傲得要命,你想,我永远不会爱一个孩子比爱我自己更多,我也不需要在后代身上找寻什么延续的意义。但你到了三十多岁,四十岁,事实就那么可怕的摆在你面前,哪怕没有孩子,你也老了下去,一些女人浪费了她们的生命,但她们得到了孩子,天使一般的面庞,搂住你的腰管你叫妈妈,依赖你,像一个会让你心融化的小动物,我也浪费了我的生命,可我什么都没得到。
以前,从前我是抱定独身主义,但现在,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一个家庭。你看,男人想要浪子回头很容易,只要手里有点财力,很容易找到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再生两个孩子。女人呢,女人必须一到合适的年龄就开始找结婚对象,如果你还想玩,好的男人就这么一个个被挑走了,假若我有一个女儿,我会告诉她,女人可没资格讲我还不想定下来这种话。
等你到了三四十岁,就不能轻易的把事情推到‘以后’了。女人到三十岁手里就必定得有点什么才行,钱,房子,孩子,不像二十岁,大可以一无所有,也理所当然。
我从来不会责怪我母亲年纪轻轻就生下我,我不会说她没有工作,为家庭付出了一生是浪费生命,是独立女性的耻辱,因为我是既得利益者,我是吸着我母亲的血长大的,我觉得理所当然,我享受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但却不愿意为我的后代这么做,你看,我从来不是女性主义者,我只是自私而已。”
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女人的声音突然像泄了气一样,低了下去。这时长发女人伸过去握住了对面女人的手,像是想说些什么。此时她若注意对面的人的表情,会发现她并不像话语中表现出来的那样忧郁,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演员,因为太过驾轻就熟,在不经意的一个场景中,露出点置身事外的讥讽来。
舞池里已经换了一批人,跳起了华尔兹,还有一个女人在大声唱歌,欢快又凄厉的曲调,是夜的曲调,我们于是什么也听不到了。
过了不一会儿,不知道哪里走来一位男士,他躬下腰邀请正在听同伴讲话的女人跳舞,她站起来,月光落在她银色的裙子上,像是突然亮了一下,是月夜下刚出海面的美人鱼,湿漉漉的光芒。她一扬头,耳边银光一闪,头还没转过来,我们便知道,这是一个艳光四射的女人。但当她步入舞池时,灯照在她脸上,我却不禁失望的发现,如此轻盈美妙的身影却拥有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丹凤眼,瘦削的脸,远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极富侵略性的美貌。不过等他们跳完坐到暗处去的时候,灯不再明晃晃的照着她,便能看到一股摄人的艳,不动声色的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这样的女人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任何一个选择,我想,她只可能是在说谎。我甚至不用猜测她为什么要说谎,女人们的示弱多么让人心酸。她们如此拥有如此大的潜力,却不被允许展示出来,她们只有假装认输,好从这个社会的成功中得到一点善意。
远处,他们没坐多久便携手离开了,临走前她回头向先前说话的女人招手示意。她还是那么银光闪闪,她离开了,我还坐在这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我一直记得她,我管她叫银色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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